西關西壁壘大開!


    城主府上空壁鼓雷鳴,恍恍掃清陰雲,三條長線分上中下遞自而出,鐵騎踏地如洪流。


    青甲儒將端坐馬背,身旁的瘦削劍客並不騎乘馬匹,而是氣息悠長,一隻手輕柔扶在江輕衣馬匹頭顱一側,雙足不斷踩踏地麵,兩鬢長發不斷飄溢起伏。


    任平生晉入宗師境界不久。


    他素來有養劍的習慣,一身劍意,正需錘煉。所謂千錘百煉,日日不綴,如今即便趕路,依舊半闔眸子,似睡似醒,背後九恨劍匣隨鬢發一同起伏。


    三路大軍向著西域進發的速度並不算快。


    至少江輕衣的中路線並不算快,三軍相隔不過數裏,若有誰率先遭遇埋伏,亦可全身而退。


    董允和郭攸之兩人都是文將。


    江輕衣欽點的那三位武將去了三路長線,而董允和郭攸之,則是各自小心翼翼騎在戰馬之上,跟在江輕衣兩旁。


    “這是西關的戰馬,與北魏內土的不同,性子極烈,需小心翼翼駕馭,否則容易跌下馬來。”行路速度不快也不慢的青甲年輕儒將,瞥了一眼與自己年齡差不多大的兩人:“二位似乎並不願意隨我一同?”


    董允保持沉默。


    郭攸之低聲說道:“並非不願,而是不能。”


    “一國之大,武將衝鋒陷陣,殺敵飲血;文士坐在幕後,指點出策;這算是各司其職。”郭攸之眯起眼,認真說道:“江大人是個文武雙全的人物,郭某自認不如,可郭某手無縛雞之力,若是上了沙場,真遇上了妖獸,便隻能葬身此地。”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說道:“郭某並不畏死,可若是郭某死在沙場前線,難免浪費了北魏一顆大好頭顱。”


    江輕衣笑了笑。


    這話若是放在兩年前,他的確不知該怎麽迴應。


    此刻的他笑了笑,卻也隻是笑了笑。


    董允忽然開口說道:“再行三裏,就出了西關邊陲,到了如今山海經籠罩的西域範圍。”


    西壁壘外與烽燧一樣,有一片緩衝區域。


    類似於烽燧長城外的“赤土”。


    不久前從西域虎口脫險的斥候營子弟,便是從這條長線外逃了迴來。


    江輕衣聲音不大,卻清楚可聞:“當時逃迴的那位斥候營兄弟,迴來以後留了那份情報,之後被火速送到了縹緲坡治療傷勢。”


    “再之後。”


    江輕衣語調木然:“不過十二個時辰,便氣絕身亡。”


    郭攸之猛然收縮瞳孔。


    他有些愕然望向身旁的西壁壘總督大人。


    “有些蹊蹺,是不是?”江輕衣唇角微微揚起,若有所思說道:“他迴到西關,就是為了傳迴來這個消息,就像是有人為了派遣他迴來,隻為了傳迴這封信。”


    “所以他做到了,能從幾百裏的大雪原順利脫逃。”


    “即便是妖族的《山海經》,也沒能留下他的命。”


    江輕衣眯起眼,緩緩道:“說他福大命大,可迴到西關之後,便死在了縹緲坡,可世間哪裏有那麽巧的事?”


    郭攸之抿了抿嘴唇。


    他聽到那位明顯在戰火中洗去了稚嫩氣質的儒將,平靜開口,喊了一聲他的名字。


    “郭攸之——”


    恍惚。


    “你覺得這個名字的主人,應在北魏的廟堂之上,最好是在洛陽皇都內,受萬人敬仰,服飾上至少要能紋上孔雀,最好是仙鶴。”江輕衣慢條斯理說道:“然後這樣,就算是盡到了自己應盡的地步,再去替陛下分擔憂慮,治理北魏,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樣,這顆頭顱,算是能死得安分其所是吧?”


    郭攸之微微張口。


    他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不否認,的確是這樣。


    誰不願這樣?


    他不是一個虛偽的人。


    所以他沒有搖頭,隻是聲音很低,誠摯說道:“是。”


    江輕衣笑了笑:“我也這麽想的。”


    郭攸之微微一怔。


    “北魏有十萬裏浮土,四大關峽。”


    “有百萬將士!”


    江輕衣漠然問了一句:“那可是讀了書,就該去洛陽?提了劍,就該去邊關送死?”


    郭攸之搖了搖頭。


    不是這個理。


    “聽好了郭攸之,董允!”


    江輕衣緩緩提高聲音。


    “我知道你們與其他人不一樣。”


    “你們多了一個叫腦子的東西。”


    “但你們把戰爭想得太美好了。”


    “當一座城池被包圍的時候,不僅僅是將士,連裏麵的老人與婦女,都要提起武器,更何況是書生?”


    “你們覺得我不講道理?”


    “我就是不講道理。”


    “這世上哪來的道理?!”


    “你們來到了西關,就要接受西關的道理——”


    這句話滾動如雷。


    整列軍隊都能聽見。


    “我西關男兒無論文武,都要佩劍!都要出征!”


    “生便生!死便死!”


    江輕衣聲音冷冽,接著猛然壓低,壓到隻有幾人能夠聽到的程度。


    “二位西關正是缺人的時候,如今來了,就別想著再迴去了。”


    郭攸之和董允二人,麵色呆滯,怔怔看著那位迅速變臉的年輕青甲儒將。


    這幾聲吼,已將兩人喊住,一麵懵然。


    江輕衣恢複了滿臉溫柔笑意。


    “洛陽那的日子,哪有西關好?”他笑眯眯說道:“西關有打不完的仗,還有賺不完的功勳,就這麽定了,片刻之後二位分開,各領一營,算是練手。”


    江輕衣語速不減,繼續壓低聲音,算是說了一個小秘密。


    “在西關,若想服眾,便隻能如此。”


    他細眯雙眸,狹長眸光流轉,“一營一千,攏共三千,這仗勢追擊太少,送命還差不多,我既是敢出陣,便不會讓西關失了陣營。”


    郭攸之這才恍然大悟。


    眼前的青甲儒將,當真是滴水不漏。


    “洛陽那邊等著我的消息,西關同樣如此。”江輕衣輕輕說道:“西關做什麽都可以,就是不能幹瞪著。”


    “這一趟,若是遇到了獸潮,我們便退。”


    “若是遇不上獸潮”江輕衣挑了挑眉尖,“我便要弄清楚一件事情。”


    單手輕輕扶在馬匹頭顱一側的任平生,足底猛然停步。


    凍土黃沙嗤然濺開。


    江輕衣猛然抬起一臂。


    “停——”


    整截大軍隨任平生停步,以及江輕衣的抬臂手勢,而緩緩停下前進之勢。


    江輕衣望向遠方。


    一條長線相隔。


    遠方是連綿的雪域。


    西域。妖族。


    青甲儒將翻身下馬。


    “那個斥候就是從這裏開始逃出西域,然後被西關的守將發現的。”江輕衣挑了挑眉:“西域的山海經,可以隔絕妖族氣息。”


    “我有一事想不清楚,如今必須要弄清楚”


    江輕衣話音未落。


    一直保持沉默的董允,輕輕開口道:“八尺山離這還有多遠?”


    江輕衣沒有抬頭,低下身子,撚起一把碎土,細細揉捏。


    “很遠。非常遠。”


    江輕衣目光遊離在碎土之上。


    “如果西關想要打上八尺山,單單是大部隊的推進,就需要前行數十天。”


    董允猶豫片刻,開口:“那山海經能籠罩多大的範圍?”


    年輕青甲儒將皺了皺眉。


    他搖了搖頭,有些微惘:“我我不清楚。”


    任平生解釋說道:“按理說,應是不能從八尺山籠罩到西關邊陲。”


    董允低垂眉眼,學江輕衣一樣,拈了一些碎土,擱在鼻尖輕輕嗅了嗅。


    他皺了皺眉,並沒有發現不同之處。


    “江大人,是在懷疑什麽?”郭攸之同樣蹲下身子,捏起碎土,細細揉碎,發覺並無不同。


    江輕衣瞥了一眼郭攸之:“你沒有修為,聞不出妖氣。”


    任平生接過江輕衣的話,幽幽說道:“輕衣懷疑,赤土之外有大妖來過,在那個斥候的體內種下了蠱。自始至終,那個斥候都沒有留下一句話,隻是以斑斑血跡寫了一封長信。信裏的內容,便隻有一句寥寥的‘二十萬獸潮南下’。”


    郭攸之麵色凝重。


    任平生繼續說道:“但這裏並沒有妖氣溢出的痕跡。”


    他望向遠方,皺眉道:“若是再向前,有山海經隔絕,應也無法察覺到妖氣。”


    江輕衣嗯了一聲。


    他望向遠方。


    皺起眉頭。


    “我懷疑,那封信,是一個誤導。”


    “可的的確確,信上的情報是真的。”


    “西域的二十萬獸潮,全都南下去打烽燧了。”


    江輕衣深吸一口氣,努力想捋清思路。


    他有些想不明白。


    難道這一切,真的隻是巧合?


    “董允。”


    “郭攸之。”


    他輕聲說道:“你們一人一營。我們迴府再做商議。”


    三營長陣。


    江輕衣看著三營長陣如魚攢動,開始緩慢行動。


    他腦海裏有一根弦搭不上。


    為何邊陲線一絲妖氣也無?


    等等有淡淡妖氣還算正常,又怎麽可能一絲一毫都沒有留下?


    此刻靈光閃動。


    腦海裏轟然一聲!


    江輕衣猛然睜開雙眼。


    想通了一切的江輕衣,發覺自己醒悟的太晚。


    身旁任平生麵色凝重,低喝了一聲。


    “有人來了。”


    遠方浩渺雪域。


    有一道火紅身影,拖曳漫天大雪,赤足踩踏大地,轟隆隆拽動漫天大雪。


    從遠方而來。


    衝向西壁壘外的千軍萬馬。


    她隻有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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