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風山”山頂之上,天穹蒼雲變幻。


    仙碑的雲層,不再是之前的那片潔白琉璃之色,而是妖風過境,壓得極低的雲層刹那染上一層猩紅血色。


    小殿下抬起頭。


    望向那座穹頂仙碑。


    隱約有什麽落下。


    嘀嗒一聲。


    一滴鮮血從蒼穹雲層落下,砸在道壇之上,四濺開來,力度不大不小。


    南海仙島,本是一座仙氣氤氳之島,在其內修行,已經是天大的福緣,修行之時事半功倍,即便是尋常凡人,也能獲得一甲子延後的大壽。


    而此刻,妖風漸起。


    那滴鮮血濺在道壇之上,居然讓靈氣都蒙上了一層灰色。


    這是何等汙濁之物?


    小殿下麵無表情抬起頭來,大金之色蕩漾的瞳孔之中,儼然看清了那層雲層,不再是先前波瀾不驚的模樣。


    不知有多少汙濁鮮血,此刻在這片天空之上迅速聚攏,匯聚,滴滴形狀分明,積少成多,蓄勢待發。


    江輕衣緩緩站起身子,輕輕拔出背後那柄插在地裏的劍匣,皺眉問道:“這是妖術?”


    大石之上的西妖則是冷笑一聲,“妖術可不會這麽下作,這是你們人族功法裏最受修行者歡迎的魔道功法。”


    任平生沉默不語,緩緩鬆開踩在劍柄上的那隻腳,雙袖飄搖,那柄入地三尺的劍自行上移,漂浮在胸前,微微震顫劍身,將不可見的細微塵土盡數震開。


    他皺起眉頭,感應到自己的修為有了一絲不可見的鬆動。


    在那團血雲下壓之前,劍道大圓滿的任平生胸膛已經有了積鬱之氣。


    那位西域宮主說的不錯,這的確是人族的魔道功法,隻是那團血雲之中的戾氣太盛。


    即便是在如今天下魔宗共主的聖島,那些魔道修行者也不曾修行這類殘暴無度的功法,齊梁北魏兩國極盛,廟堂高於江湖,若有大魔頭肆意殺戮,放在千年前興許會掀起一場正魔之爭,可放到如今,無論南北,都毫無疑問是一場朝廷單方麵的屠殺。


    西妖倒是麵色漠然,語調平靜:“這座山以前是遠古魔道修行者修行的山頭。”


    簡大神將和羽公老人有些悚然的望向這位西域年輕主人。


    若是論閱曆,即便是齊梁北魏如今公認的天闕森羅兩隻老狐狸,也遠遠不及這隻自身帶著輪迴轉世龐大記憶的大妖。


    西妖梁涼挑了挑眉,繼續說道:“這位魔道修行者的修為不算太強。”


    “大概也就是大宗師巔峰的樣子,放到遠古年間,勉強算得上是一位能夠開宗立派的人物。”


    江輕衣聽著有些愕然,不知該說些什麽。


    任平生倒是對這番說辭習以為常。


    在遠古年間,佛道儒三家,代表了人族最鼎盛的狀態,一尊儒教的聖人,或是像是佛門真正的大菩薩,類似地藏王菩薩本尊,這類大能的境界,已經超脫了大宗師之境,抵達了妙不可言的層次。


    如今修元,按修行的層次劃分。


    便是仙人二字。


    在遠古年間,就是仙人打架的時代。


    而妖族能與這樣大盛之勢的人族爭鋒,可見當初的遠古大妖,幾尊妖聖,在妖域裂土封王,抵達了什麽樣的境界。


    梁涼的第一任轉世,朱雀真身,毫無疑問就是妖族最強大的四聖之一,麾下堪比人族修行者大宗師境界的,應該就有好幾位。


    “荒域的氣息有些熟悉。”


    梁涼站起身子,背後的妖族諸大妖連忙躬下身子,她輕輕說道:“好像跟哥哥以前來過這裏。”


    她輕輕瞥了一眼道壇之上的易瀟,這一眼不露痕跡,不顯任何端倪,說的這句話,卻是毫不避諱被人聽到。


    江輕衣簡肇薪楊羽公,這些人族大人物,聽到西妖的這句話,刹那皺緊了眉頭。


    這位西域主人的實力已經極強。


    怎麽還有一位哥哥?


    而北魏齊梁,居然連這麽重要的事情,都沒有得到情報?


    道壇之上。


    小殿下無視了西妖的目光,更不想引起無謂的波動。


    他瞥了一眼修為幾乎要跌出妖孽之境的葉十三,搖了搖頭,迴到佛門陣營,蹲下身子,看著緊緊閉眸的青石。


    “青石的修為好些了,這顆仙丹能夠穩住神魂。”郡主大人聲音壓低:“青石身上有一道神魂之傷,還有陸陸續續留下的諸多傷勢,即便大金剛體魄極強,也架不住這些傷勢累加。若是不出意外,這趟南海之行結束,他需要靜養很久才能恢複。”


    小殿下望著青石慘白沒有血色的麵孔,想著這位和尚是為了爭一爭留仙碑的造化,填補妖孽之境的缺漏,這才帶著佛門子弟前來。


    現在看來,留仙碑哪裏還有什麽造化?


    一場殺局,如今尚未掀開大幕。


    那場在山頭頭頂之上醞釀的血雨,估摸著就是殺局的開場。


    南海先後以兩份請帖,兜盡了世間所有人的目光,引來了天底下最一流的修行者。


    好一個釜底抽薪。


    易瀟眯起眼,株蓮相的魂力緩緩搖晃,感應到了這片“荒域”的氣息,像是高高站在雲端,遙遙俯瞰而下。


    將荒域的一部分收入眼底。


    自己所在的山頭,算不上大,也算不上小,在荒域之中,約莫有近十座山,與此山差不多大小,而最大的山,則是比這座山頭大了數倍,荒域的禁製緣故,那座山在仙島之內不可看見,以魂力感應,卻幾乎要趕上終巍峰的規模。


    怪不得棋聖不讓門內弟子踏入荒域。


    一座座山,山上俱是有血氣迸發。


    山內埋藏枯骨,再以魂力深究,便是屍山血海漂浮,經過了無數年依舊不能淡去。


    這哪裏是荒域?


    這分明就是殺氣縱橫的遠古戰場。


    魔道修羅場。


    這座仙島露出了小半區域,仙氣氤氳,一片太平,稱得上是人間仙境,可誰能想到,隔著一層禁製的的大半土壤,則是戾氣橫生的魔道修羅場,一座座山頭,是遠古魔道修行者修行之處。


    就拿西妖所說的這座山頭,就有過大宗師境界的魔道巨擘修行的痕跡。


    整座荒域,就有近十座的大宗師境界山頭。


    再小點的,就是宗師境界的魔頭所修行的山頭,遠古年間,居然有將近超過半百的宗師境界魔頭。


    這是何等駭人的一幕?


    即便是始符大世,也不可能有如此多的大修行者。


    隻是一座座枯山,有些山上,一具具枯骨,不像是戰死,甚至沒有一絲骨骼崩碎的痕跡,而像是被無形的東西磨去了生命。


    小殿下緩緩閉上眼。


    他想到了當年在大光明山山上看到的那前半副衍陸殘卷。


    腦海裏青蓮搖晃,傳出了這樣一副景象。


    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


    這個世界很龐大。


    這個世界的修行者,坐擁著無窮無盡的天地靈氣,乃至仙氣,萬法爭鳴,佛道儒的大修行者登天入海,搬山獵日,幾乎無所不能。


    而在某一天的某一刻,整個世界的靈氣開始潰散。


    沒人知道是什麽原因。


    整塊大陸被擊碎,最核心的區域被擊墜,擊沉,不斷下墜,最終沉入海底。


    即便是最強大的大修行者,也無法抵抗這種劫難。


    沒了仙氣,靈氣,這些修行者不能享受之前一般的修行。


    初代的始祖死後,第二代的修行者開始走下坡路。


    而有些飄離在外的浮土島嶼隻能隨波逐流,被永久的鎖死,不能迴歸大陸本體。


    一代代的修行者,傳承下來的功法,因為靈氣的逐漸潰散,而不能重迴巔峰。


    即便偶有井噴,某個年代的靈氣變得豐富起來,也不足以重新迴到最初的巔峰之勢。


    於是這些曾經真實存在過的修行者,那些能夠張弓獵日的,能夠一劍開山的,能夠一口吞海的,便在口口相傳的故事裏,變成了神話。


    變成了不可言的傳說。


    而某座遊離在外的島嶼,是遠古年間魔道修行者聚居的島嶼,很不湊巧的被那場劫難鎖在海外,翻天覆地的變化之後,在島內修行的魔道修行者,再沒有了血氣可以吸噬,隻能緩緩老死,被歲月抹殺。


    即便是最強大的那位修行者,在時間麵前,也終究不過是一抔黃土。


    經過了無數年,這座島嶼重新漂迴了大陸附近,被海流係緊。


    也許再經過無數年,這座島嶼還會慢慢漂走。


    這樣一座魔道修行者已經死完的島嶼,飽含著當年遠古年間留下的靈氣。


    因為遠古年間那些修魔者,不需要這些靈氣。


    這是何等悲哀的一件事。


    這些生性殘暴的魔頭,在最高那座山頭修行者的威震之下,隱下了彼此之間相互殘殺的念頭,將所有的資源都讓給了那位至高修行者,期望著那位能夠破開新的境界,解開這道無解的困局。


    隻可惜歲月推進,滄海變動。


    那位至高的魔道修行者突破失敗。


    這樣的一出悲劇,結局便已經注定。


    人死如灰,連當年遠古年間的法寶,物事,都不再留下。


    唯獨留下了幾乎一碰就碎的骨骼。


    證明他們曾經活過。


    荒域,荒涼之域。


    千年百年,不算荒涼。


    連年代都久遠到無法去計量,真正的滄海變作桑田。


    這才算的上荒涼。


    小殿下在聖島修行,知曉衍陸殘卷有兩份,一份在大光明宮,一份在大黑暗宮,他隻觀摩了前半卷。


    一年來他走遍了大黑暗宮每一處角落,都未曾看到後半卷衍陸殘卷。


    山主大人對他說,若是有朝一日晉入妖孽,或是成就宗師,便隻需要等待機緣。


    機緣到了,便可目睹整副衍陸殘卷。


    此刻小殿下半跪在地,一隻手觸摸這座山頭。


    株蓮相裏看到的後半卷恢弘殘卷,緩緩收斂。


    易瀟緩緩睜開雙眼,看到有血雨落在道壇之上,劈裏啪啦如大珠小珠落玉盤,砸下之後如有彈性,立馬高高躍起。


    一聲拉得抑揚頓挫的慘笑帶著十分詭魅緩緩拉鋸而起。


    道壇之上緩緩凝聚一道身影,那人高高端坐在白骨王座之上,姿態倨傲,身軀逐漸由飛速蹦躂的血珠倒流凝聚而成。


    他的指尖有一搭沒一搭敲打著王座的扶手,虛幻麵容模糊不清的開闔嘴唇,似笑非笑,麵孔滲血,極為嚇人。


    “可曾見,天帝射麒蠡,明月出關峽,一葦渡淇江?”


    “可曾想,舉霞飛天界,滄海變桑田,一劍斬帝王?”


    “滄海變桑田!”


    這是浮滄歌?


    聲音戛然而止。


    一直端坐王座之上唱誦歌謠的魔頭,此刻猛然收迴視線,將目光投向了山頭上一具具鮮活而脆弱的人類修行者,張嘴慘笑道:“滄海變桑田,滄海變桑田後卿,我恨呐!”


    最後三字咆哮出口,刹那山頭震顫,血雨傾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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