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抵達南海終巍峰還有些日子。


    簡大神將帶來的一批江湖客,還有邊疆軍人,這些日子大部分都在道場修行,這些人是不折不扣的修行狂人,有些在道場就亮了刀子,還見了血,那位大神將壓在場間,倒是沒有打起來把龍船拆掉的場麵出現。


    青石帶的這些佛門子弟不爭不搶,每日閉關,清心寡欲,隻管修行,逢事便問小師叔,端的是佛門清淨,念經吃齋,跟著青石身後,等著到了南海,見證這位年輕小師叔在終巍峰蓋壓諸多天才的佛門大興場麵。


    還有一些江湖內地的修行天才,譬如楚西壁楚東來,其實就是簡大神將心底念了一份小殿下的香火情,順路帶來了南海,連客間都安排的距離天字一號間不遠。


    不過有位本不該出現在這條龍船上的某人,憑借著一塊腰牌,想著靠特權親自來看看南海聖會,沒想到居然就這般順風順水搭上了簡大神將這艘江湖大船。


    那位某人現在有些後悔。


    後悔自己拿蕭字腰牌上了船。


    他掀了掀窗簾,看到道場裏還在修行的江湖客,西域北疆的年輕軍中砥柱,無一不是修為踩在九品境界之上的修行天才,隨便兩個人打起來,就能把這艘船給拆了。


    他擔憂的不是船上的這些修行者,船上除了簡大神將,還有兩尊真正的大菩薩。


    他擔憂的是下了船以後會發生什麽。


    黑風寨的房間很熱鬧。


    一共有五個人。


    “黑風寨呐,我說你就別擔心那麽多事情了。”


    房間裏少女懶洋洋的聲音傳來:“你在江湖上得罪了那麽多人,也不差這麽幾個啊,擔心,擔心也沒用呀。”


    慈大寨主的目光從道場上那一張紙殺氣暗藏的麵龐上掃過,沉默複沉默。


    楚西壁也在屋子裏,他盤坐在一角閉目修行,此刻緩緩睜開雙眼,聲音略顯陰柔,帶著些許好奇:“這些江湖客貌似來自齊梁的天南地北,有些甚至是北姑蘇道的亡命之徒,你是怎麽招惹上的?”


    慈大寨主沉默很久。


    他歎了口氣。


    先是指了一位背負丈七蛇矛的壯碩大漢,身高八尺,豹頭環眼,燕頜虎須,麵帶殺氣,肌肉賁張,此刻正靠在木樁上瞪大銅環眼,環顧四周,不怒自威。


    “喏這個,在新亭道殺了人,被天闕通緝,逃到北姑蘇道,坐了兩年牢,今兒被簡大神將撈了出來。”


    楚西壁聞言之後眯起眼,腦海裏細細迴想:“此人倒是有名,名叫張遊,與新亭道的那位新亭侯好像是親戚。”


    “是啊,是那位新亭侯同父異母的弟弟。”


    楚西壁有些微惘,不明白此人與黑風寨有何聯係。


    慈大寨主撓了撓頭,略顯尷尬說道:“我舉報的。”


    楚西壁沉默。


    接著慈大寨主又指了指道場上另外一人,是位瘦削模樣的公子哥,一身花衫,雙眸深陷,看起來麵色蒼白,不像是個亡命之徒,修行起來倒是極為刻苦,偶爾抬起頭來,那雙眸子望向黑風寨所處的房間,眼底不少怨懟之氣。


    楚西壁想了想,搖頭道:“此人修為不弱,應當不在我的修為之下,不過倒是沒有什麽名氣。”


    慈大寨主幹咳一聲:“這人複姓西門,是陽關穀那兒的一位修魔者,修行的歡淫秘術,自稱‘西門大官人’,幹了一票見不得人的邪聞淫事,我有位兄弟有心報仇,打不過他,無能為力,提著棍棒上了濱湖山,入了黑風寨,我略施小計算是為那位兄弟大哥報了仇。”


    楚西壁有些微怔,愕然問道:“報仇?”


    黑風寨聲音支吾,有些心虛:“大概就是捏造虛假消息,製造黑鍋,轉移黑鍋,傳播不實言論,外加栽贓,陷害,落井,下石還有舉報。”


    “本來這廝什麽官人,要坐牢十年八年的,沒想到簡大神將居然把這貨也撈出來了。”


    黑風寨欲哭無淚,道:“那位簡大神將跟我說船上魚龍混雜,我哪裏知道魚龍混雜的這麽厲害殺人犯和蘭陵城貴族兵痞待在一個道場,簡直是狼狽為奸啊。”


    楚西壁沉默片刻。


    他將目光挪到房間裏另外兩人的身上。


    兩位。


    真正的大菩薩。


    小殿下努力憋笑,沒想到這位黑風寨寨主站在自己門前一晚上,支支吾吾說了半天也不敢說出口的事情,居然就是這件事。


    易瀟這幾日照常修行,與魏靈衫一共修行神魂,偶爾以元氣在狹小空間內試探著掌控“大元氣劍”的劍尖,愈發駕輕就熟,簡大神將帶的那批江湖客,沒日沒夜在道場苦修,也沒人敲門來求教修行問題,易瀟正好樂得清閑。


    青石與易瀟神魂切磋了數迴。


    在第一次紫府之戰打的兩敗俱傷之後,兩人都刻意控製了神魂的力度,真龍與菩薩都未曾再度見世。


    青石不得不感慨小殿下的神魂之強,手段之妙,諸多小心思小心機,在神魂交戰之中令人“猝不及防”,自己真正拋棄了最大傍身依仗的那尊菩薩法相,打起來便不可避免陷入各種易瀟開局之時便布設而下的陷阱,打了這麽多場,居然沒有一場取得過上風之勢。


    兩人從紫府之中打的酣暢淋漓,甚至未曾發覺門外有人站了一宿,黑風寨等到門開之後,才謹慎拘束說明了自己的來意。


    易瀟隻覺得黑風寨與自己的緣分真是頗深。


    此刻聽了黑風寨支支吾吾的話,更感親切,像是迴到了當年風庭城自己與蘇大少宋大刀鞘狼狽為奸的時候,再度望向黑風寨的時候,連那廝臉上的一些匪氣,都不由自主看得舒服起來。


    青石柔聲說道:“南海之行,你盡管放心便是,這些人雖是九品,但入了終巍峰,沒人敢不守規矩,迴了中原,這些囚徒若是能將功抵過,也許能重獲自由,可你別忘了蘭陵城律法誰說了算。”


    說到這,青石笑著望向小殿下:“要坐牢還是自由身,還不是某人一句話說的算?”


    黑風寨眼前一亮。


    易瀟沒好氣笑罵道:“和尚,你可別瞎說,這叫徇私枉法。”


    小殿下瞥了一眼捏著衣袖的黑風寨,笑著說道:“不過你別擔心,下船以後你也不會有事。有一句話叫‘江湖恩怨江湖了’,還有一句是‘江湖最大是靠山’,若是你沒什麽靠山我便來當你的靠山。”


    易瀟笑意淺淡,隱晦提點道:“你手上捏著的這塊腰牌,算是一塊整個齊梁通行無阻的保命牌,不過你哪天要是動了拿它耀武揚威為非作歹的念頭,這塊腰牌就是你的送命牌了。”


    黑風寨咳了一聲。


    “唔”慈大寨主撓了撓頭,認真說道:“殿下,我自然是知道這一點的。所以,我倒不是擔心下船以後我的安危。”


    小殿下語調微微揚起的嗯了一聲。


    黑風寨望向青石,知曉眼前這位是佛門的大修行者,統率佛門,名聲極大。


    所以他有些尷尬。


    此刻門外響起了一聲敲門聲,接著是聽起來有些倉促的聲音。


    “打擾打擾”


    有一道年輕身影,輕輕敲了一下虛掩的門,接著壓低聲音,像是做賊心虛,也不等人應聲,就貓著腰進了屋子,力度輕柔重新合上了門。


    這是一位身穿白色僧袍的年輕男人,麵容倒是英俊,隻是眉宇之間舒展不開,糾纏在一起,所以也有著一股遮掩不住的


    匪氣。


    這位年輕男人雙手合十,很不覺得尷尬的向屋子的兩位大菩薩揖了一禮,


    直起腰後,他笑意燦爛:“小僧來自白馬寺。”


    小殿下與青石對望一眼,有些麵麵相覷。


    青石有些微惘望著這位看模樣看裝扮都是佛門中人的年輕男人,腦海裏怎麽也想不起來自己何時帶了這麽一號人物上了龍船。


    “菩薩大人,別想了”黑風寨撓頭說道:“是我帶來的。”


    楚東來此刻有些恍悟的感覺,大有深意望向黑風寨:“他也得罪了道場上的那些人,然後投奔了你?”


    黑風寨很不好意思說道:“其實道場上的那些,都是小魚小蝦呐,哪裏用得著麻煩殿下您,迴中原以後該舉報的舉報,該背鍋的背鍋,這種髒活我幹的多了,不怕報應的。”


    易瀟眯起眼,望向麵前其貌不揚的黑風寨。


    他頓了頓說道:“殿下,接下來說的話,不可有他人聽見。”


    小殿下挑了挑眉。


    他從懷裏取出了一樣物事,認真說道:“殿下應知,南海聖會有諸多天才到場,屆時論道論法,留仙碑空出了一個位置,專門為這些所謂‘妖孽之下’的人物所留。”


    未等易瀟答話,他笑著自言自語道:“殿下自然是知道的,隻是殿下您不需要去參與論道論法,因為您和青石菩薩都是天底下最大的那幾尊妖孽,自然有人留好了去留仙碑的位子。”


    黑風寨望向易瀟,想了許久,認真說道。


    “我其實本可以不用上船的。”


    “就算上了船,也不用到南海終巍峰的。”


    “就算到了南海終巍峰,也可以不用做那件事的。”


    話音落下——


    易瀟腦海裏突然有什麽燃燒起來,刹那浮現。


    那是一道端坐在輪椅上的黃衫女子身影。


    那道女子影像極為模糊,黃衫飄搖,麵色平靜,望向自己。


    有些話是不能說出口的。


    一但說出口,就會被人聽見,就會留下痕跡。


    所以即便在心底說,也不可以。


    那道黃衫身影飄搖模糊,坐在輪椅上,有人緩緩走出,站在她的輪椅背後。


    接著是第二道身影。


    第三道身影。


    密密麻麻的人影從輪椅背後走了出來,平靜站在黃衫公子小陶背後。


    小殿下瞳孔微微收縮。


    他終於明白了自己心底對眼前那位黑風寨寨主心生的親切之感從何而來。


    在風庭城。


    在洛陽道。


    在一路走來,也許有這麽一個人,僅僅是擦肩而過,你會心生親切,倍感熟悉,卻想不起來在哪見過,又為何會有這種感覺。


    就像是,似曾相識。


    像是,風庭城裏被打劫的吳中天。


    像是,輕安城門口刻意放水調侃北魏世道的某位士兵。


    像是


    易瀟的株蓮相過目不忘,此刻麵色平靜的公子小陶對視,在其背後,零零散散無數的人影之中,緩緩掃過。


    她的背後,便是這些在自己生命之中僅僅是一個過客的小人物們。


    一個個對視,對望。


    這是一段又一段人生。


    可是齊梁的小世家裏,真的有那麽一個吳家嗎?


    吳中天,真的有這個人嗎?


    再或者說,那個刻意放水放走某人的輕安城門口士兵,在那天之後,又過的怎麽呢?


    如果他們的人生,隻是為了某段交接而存在。


    像不像一個傀儡?


    易瀟腦海裏閃過了無數的畫麵。


    第一次在天狼城遇見公子小陶,這樣一位身負天缺的南海小師妹,懷裏揣著生死墨盤,棋聖大人和道胎師兄都寵著捧著,遙遙萬裏的距離,難道就一個人來了?


    在寧風袖來之前,又是誰扶的輪椅?


    之後零散畫麵,拚湊起來便順理成章。


    一幕幕推進,最終在北原森羅道殿會圍剿的畫麵之中暫停。


    那個鍾家小二爺在株蓮相裏緩緩成型。


    公子小陶此刻背後已經站滿了人物,地上擺放不下,有些人物懸停在空中。


    有一位黑袍年輕男人浮現站在了易瀟的麵前。


    雙袖無風自動,沾染著北地的風雪。


    前後左右每一道身影都保持著沉默。


    包括最前方的那道“鍾家小二爺”的身影。


    接著“鍾家小二爺”緩緩抬起了頭,露出了黑袍裏的那張臉。


    那張與黑風寨寨主相似無二的臉。


    眼前的黑袍男人,笑著伸出雙手,合攏抹過五官,那張麵龐便緩緩扭曲,變作了白馬寺的年輕僧人,黑袍褪去漆黑之色,變成白袍。


    易瀟抿了抿唇。


    他終於明白了。


    白馬寺的“年輕僧人”未發一言,麵對易瀟,緩緩後退,一直推到公子小陶背後的人潮之中。


    那些人的麵容全都化作了不可看清的漆黑之色,一個個木然退去,隻留下白馬寺的年輕僧人,笑意淺淡扶住了輪椅把手。


    公子小陶靜靜望向易瀟。


    易瀟同樣平靜與她對望。


    縱然心底萬丈波瀾,依舊麵色不變。


    黃衫女子衣衫開始焚燒,飄搖如煙,最終緩緩啟唇,以口型示音。


    “南海。”


    “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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