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室之內。


    青石和易瀟緩緩從紫府神魂境界之中退了出來。


    兩人麵色都有些稍顯蒼白,這一場紫府之戰打的委實有些過激,真龍與菩薩絞在一起,神魂相交相抵,入骨三分,雙方神魂皆有損傷,但單論菩薩與真龍的較量,其實青石並未落在下風,而是不可思議的與小殿下在紫府之中打了個五五開。


    若是易瀟隻有這麽一條被菩薩架在肩上掐住下頜的困龍,再打下去,打一百年也不可能分出勝負。


    隻勝一籌。


    勝在一手滔天劍氣的圍剿。


    最後劍氣收縮至青石周圍之時,這位佛門大菩薩很懂得“審時度勢”的選擇了認輸。


    ……


    ……


    木窗依舊開著。


    白紗窗簾輕輕搖晃。


    青石卷起青袍,雙肘靠在窗台上,若論麵色蒼白程度,他明顯要比小殿下更慘一籌,隻是麵上依舊掛著笑意。


    青石背後的南海海麵平靜,龍首七十二槊大船緩緩航行在海麵之上。


    與紫府那裏海域清空,劍氣出巢,天崩地裂的浩大場麵截然不同。


    青石緩緩閉上雙眼,愈是迴想,愈是覺得迴味無窮。


    這一場紫府之戰,雖然打的自己神魂受損,但利大於弊。


    青石小和尚閉眼笑著感慨說道:“等去了南海,怕就沒有這麽好的機會再行切磋了。”


    小殿下同樣麵色有些蒼白,魏靈衫伸手扶住他,踉蹌一二,算是站穩了腳步,笑罵道:“切磋?哪有你這麽切磋的?……和尚,我以後可不敢再跟你在紫府打架了,這哪是什麽紫府切磋,整整四部佛門大經輪番著上陣,再加上那尊嚇人法相,你哪天要是呆頭呆腦要跟我死磕,那尊大菩薩我可惹不起。”


    青石笑著搖了搖頭:“當今天下,幾位妖孽,你雖是新晉之輩,但神魂之強,應當是此間第一了。”


    小殿下語氣溫和笑道:“我又不在乎這個。”


    “南海那位道胎,據說神魂也是天生強的離譜。”青石緩緩平息胸膛裏的那股子抑鬱之氣,輕柔說道:“等到了終巍峰,少不了一番麻煩。”


    易瀟苦笑說道:“你可饒了我吧,早知道大雪原上我輸給那位東君了,這‘妖孽’之名,我不要也罷,現在這幾位難纏的妖孽,是個人都想要來找我切磋一下神魂紫府。”


    “東君是妖孽裏公認的神魂境界造詣極高,”青石聞言之後,緩緩正色道:“我這段日子有了些造化,才有了這尊大菩薩法相,在這之前若是入紫府與他一戰,是毫無懸念被他碾壓的情況。”


    青石頓了頓,無奈說道:“說實話,就算有了這尊大菩薩法相,按理來說我應當壓他一籌,可我依舊覺得,等在南海見了麵,他真融合了‘春雷’,我應該還是打不贏他。”


    小殿下笑道:“和尚,放心好了。就算打不贏,也決計不會輸。”


    青石笑著應了一聲“是是是”,小殿下突然蹙起眉頭。


    易瀟心底突然有些不祥的預感:“你是說……那幾位妖孽,都會來?”


    青石眨了眨眼,瞥了一眼郡主大人,笑道:“除了那位漂泊北地的大劍仙,其他幾位都明確表示了自己不會缺席。”


    魏靈衫麵色平靜,心底沒來由有些失望,隻是不露聲色,淡淡說道:“師兄不是喜歡湊熱鬧的人,他也不在乎虛名和浮雲,留仙碑的那份造化……對他而言,應當也沒什麽吸引力吧。”


    青石感慨一句:“他的確是這種人呐。”


    郡主大人突然有些好奇:“留仙碑……到底是什麽,裏麵又有什麽?”


    自古以來,傳入中原的說法就是,留仙碑是世間最大的一份機緣。


    有多大?


    甚至可以稱之為“仙緣”。


    隻是這份“仙緣”究竟為何物,卻無人可知。


    留仙碑上留名的就隻有那麽幾人,其餘人根本無緣一窺仙緣,更多的人甚至無緣去終巍峰一睹南海的奇觀異景,仙人造化。


    妖孽們有緣去留仙碑爭一下造化,那些準妖孽們有緣去南海論道論法,證一下己身,其餘人……譬如青石帶去的那些佛門子弟,或者簡大神將帶來的道場上那些江湖廟堂的後起之秀,那些人頂多能算是天才之流,能去南海親眼看一看終巍峰的十八山,見一見道胎大師兄,聆聽講道就已經是一份不小的造化了。


    無論是江湖還是廟堂,這些稱得上“天才”的人,都太多。


    青石想了想,瞥了眼易瀟,認真說道:“留仙碑內的造化……南海那位遞請帖的時候也沒有多說,隻是說了可以彌補‘九品’境界的損失。佛說照見五蘊皆空,我在九品境界留下了一些遺憾,本以為沒法彌補了,放下了,留仙碑又讓我起了爭一下機緣的念頭。”


    郡主大人有些恍悟,道:“怪不得這幾位妖孽都會來……”


    “是了。”


    青石有些無奈的說道:“那位大光明山的山主,在中原幾次肆無忌憚的出手,無視‘規矩’,強行拔了我們幾人的境界,讓我們晉入宗師,錯失了在九品掠取造化的機會。所以這次南海聖會,留仙碑的造化,誰又能視之無睹呢?”


    郡主大人抿了抿唇,有些擔憂說道:“那大師兄……”


    青石想了想,認真說道:“那位大光明山主,若是出場,必然是大手筆,全然沒有顧忌,借人一物,再拔人一境,挑的都是中原頂尖的修行妖孽,挨個挨個來,看起來誰也逃不過,誰也走不脫,可若是真輪到了李長歌,那位大光明山主得手了,這消息應該會傳開,現在還沒有絲毫動靜,應當……”


    他頓了頓,柔聲說道:“應當是個好事。”


    魏靈衫的麵色稍微好看了一些。


    她又蹙起眉頭,緩緩扭頭望向此刻心不在焉的小殿下。


    小殿下剛剛晉入妖孽……


    青石似乎明白她的意思,試探性說道:“同是聖島人,那位大光明山主……應該不會對易瀟出手吧?”


    郡主大人心底有些不好的念頭,她聲音不確定說道:“天下的妖孽都來南海……這會不會是個局?”


    青石眯起眼。


    江湖聖會,必然背後風雨不定,飄搖難測。


    大世當道,每每中道波瀾詭譎,蛟龍翻騰。


    “哪裏來的這麽多局?”


    小殿下突然吐出一口氣。


    他笑了笑,望向魏靈衫,柔聲道:“我們倆本來就去南海看個風景,不摻合這些破事,行不行?”


    郡主大人細眯起眼,仰麵笑著點了點頭。


    易瀟轉過頭,望向青石,聲音複雜,說出了自己剛剛心不在焉的原因,“那位西妖……這次也來?”


    青石轉念恍悟,眨了眨眼,眼中大有深意:“那位…已經來了,據說在前幾日就抵達了南海,比我們任何一人都要早。”


    易瀟歎了口氣,愁眉苦臉:“忒煩。”


    郡主大人在之前一同遊玩齊梁十九道的時候,聽小殿下親口複述了當時萬裏南下的路程,其中巨細,沒有一處遺漏,自然知道此時易瀟口中的“忒煩”是什麽意思。


    她抿了抿唇,輕聲說道:“她走她的陽關道,我們走我們的獨木橋,沒什麽好怕的。”


    青石笑著說道:“聽說西妖也破了九品,所以你倆大可不必擔心,現在天下妖孽,除了北地李長歌和南海葉十三,其餘的都已經晉了宗師,礙於規矩,宗師不能對九品出手,所以真要打架,就得進你的紫府,到頭來還是被你碾壓的下場。”


    小殿下輕輕搖了搖頭:“我倒不是怕打架……”


    易瀟麵色複雜,一言難盡。


    自己每每念到西妖二字,腦海之中浮現而出的,與那天下令人聞風喪膽的妖族大修行者形象不同。


    那位尊坐在西域八尺山巔無上之座的大妖,原來形象不過是一介柔弱女子。


    雪白大麾,嬌弱身軀,清柔麵龐。


    北地逃亡之時,自己一劍遞出,將那位女子胸膛刺了個對穿。


    她不躲也不閃,隻是怔怔望向自己,麵頰緩緩兩行血淚流出。


    那副場麵在自己腦海裏揮之不去。


    越想越是悲苦。


    悲從心來。


    苦到肝膽。


    易瀟不知道西妖與那位霸王究竟有多少糾葛,糾纏了這麽多年,最終居然找上了自己。


    此刻心底又有了那個跳動的聲音。


    “哥哥……”


    一次輕輕顫抖,接著是第二次。


    “哥哥……”


    聲音愈發變大,語調依舊溫柔。


    有人撥弄琴弦一般。


    一次兩次三次。


    小殿下緩緩握緊雙拳。


    心境萬裏起波瀾,狠狠拍下砸下,將所有念頭一掃而空。


    此後再無雜音。


    易瀟緩緩抬起頭,望向遠方南海方向。


    他的心底沒來由生了一絲戾氣。


    然後在心底默默念了三句話。


    ……


    ……


    南海十八山。


    特地為那位遠道而來的西域大修行者挪出的一座山頭。


    名叫“妖宿山”。


    山頭上端坐著一位年輕女子,女子腰身貼身圍繞一層火紅流紗,肩頭覆著一件輕薄的白衣,紅白交接,鬢角飛揚,劍眉英姿。


    她單手托腮,怔怔望向南方,另外一隻手拈著一朵小紅花。


    心底念了一千遍一萬遍的“哥哥”。


    此刻像是生出了什麽感應。


    她抬起頭來,猛然站起身子。


    天地之間陡然起風。


    大風。


    小紅花的花瓣被吹散吹落,漫天飄零。


    很遠之外的那個人心底聲音傳來。


    一共三句話。


    “什麽哥哥弟弟姐姐妹妹的,能不能別念了啊。”


    “我真的……不是啊。”


    “一遍又一遍,你真的……很煩呐。”


    西妖立即住了口。


    她閉上雙唇,眼光迷離,癡癡傻傻望向妖宿山山前漫天飛舞的火紅花瓣。


    化為流光,終不可追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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