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


    “正月裏來正月正,正月十五鬧花燈,花燈黃,花燈紅,雪打花燈好年景。”


    然而蘭陵城已沒有大雪。


    一月高掛。


    此刻蘭陵城內,沿街鋪麵,大院小戶,寺觀茅庵,無不張燈結彩,絢麗悅目,天上人間,燈月交輝。


    觀燈的人極多,如河流,似海潮,摩肩接踵,通宵達旦。


    元宵節在蘭陵城被稱為“燈節”,蘭陵的花燈品種極多,文人好把玩花燈好收藏古玩,所以這些花燈多製作精良,外觀引人入勝,讓人愛不釋手。


    眾所周知,齊恕先生就是蘭陵城諸多名流之中喜愛收藏花燈的大家之一。


    齊恕先生雙手攏袖,淡淡說道:“民俗裏流傳的花燈款式極多,譬如紙燈、紗燈、羊角燈、繡球燈、鍛繡燈等等。而蘭陵皇城裏用的則是工藝考究許多的宮燈,大都以紫檀木,核桃木雕琢,立架雕刻龍頭,口內含有寶珠,或八角或六角,環飾流蘇,燈麵橫畫。”


    小殿下牽著易小安,擠在人潮裏,安靜聽著齊恕先生的講解。


    “其實也沒什麽好說的,這些小殿下都知道,齊恕自知學識不如殿下淵博,說出來也枯燥無味。”齊恕先生輕輕瞥了一眼小殿下,瞥見易瀟一本正經聽著自己說話,麵上的尊敬意味應有盡有,笑著說道:“殿下真不嫌我說的無趣?”


    易瀟柔聲笑著說道:“我在蘭陵城過了十幾年,燈節年年有,算是老熟人了,自然都知道先生你說的這些所謂偏門知識,隻是小安她沒來過燈節,正好由先生你來解說。”


    齊恕笑了笑,沒好氣說道:“敢情把我當免費勞力了?”


    小殿下啞然失笑,餘光裏瞥見人潮角落,拍了拍易小安肩膀,輕聲叮囑一句“跟著齊恕先生”。


    齊恕有些無可奈何揮了揮手,示意小殿下大可以放心離開。


    齊恕揣摩著自己身邊的佛門女子客卿麵色,言出有心,不敢太絮絮叨叨,怕惹了這尊大菩薩厭煩,過了半晌,發現這位居然能夠沉下心聽得下去。


    易小安表麵上端的一副冷淡模樣,唇角卻不自覺帶上了一抹笑意。


    她心底已不再像之前那般抗拒這樣的熱鬧場麵。


    在大榕寺靜修的日子枯燥而冷清,修劍修佛修心,半隻腳踏在雲端,半隻腳踩在世間。


    來到蘭陵城之後重新見了人間燈火,萬盞溫暖,於是心底那股拒世漠然的念頭便飄然而去。


    這樣沒什麽不好。


    人潮裏有一個小攤,攤子那兒擺放著各種花麵具,小玩意兒,引了一堆孩童拉著父母不肯放手,流連忘返。


    小殿下笑著蹲在小攤前,翻來覆去在麵具那兒挑選,最後笑著問道:“這兒就這些麵具?”


    攤主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拿著清醇的聲音問道:“你想要哪些?”


    話音未落,身邊有個小孩兒瞧中了一盞鐵絲花燈,這個帶著滑稽麵具的中年攤主便稍微挪動身子,笑眯眯去伸手接錢。


    接完錢,挪迴身子沒好氣說道:“別挑了,就這些。”


    小殿下看著穿著一身蓮花袍的山主大人,在這兒擺著小攤,青梨被按著腦袋強行坐在攤前,額前栓著一根紅繩,捋過長發繞去,那隻小花貓麵具就戴在腦後。


    她有些木然望著前方,來來往往的人群,理所當然把她當成了中年攤主的女兒。


    這一幕似曾相識。


    易瀟有些感慨唏噓,笑著遞出一貫銅錢,懸在山主大人麵前。


    “選好了?”


    慕蓮城托腮笑著問道:“今兒可沒黑貓和白貓的麵具。”


    小殿下搖了搖頭,細聲問道:“你堂堂聖島的主人,天下魔宗的宗主,大喜日子來蘭陵城,就不怕招惹晦氣?”


    山主大人笑眯眯伸手去接那串銅錢,握住下墜錢尾輕輕一扯。


    微絲不動。


    兩個人暗地裏較勁。


    慕蓮城皮笑肉不笑:“你在大稷山脈親手葬送了自己的完美九品,聖島那邊得知消息之後一片哀嚎,五老會那邊已經發飆了。”


    小殿下挑了挑眉:“所以呢?”


    山主大人突然變了臉,愁眉苦臉說道:“喂喂喂,我們倆一條戰線的,應該同仇敵愾啊,實話實說好了,我今兒來蘭陵城,若是魔宗宗主的身份會招惹晦氣,你也差不多了。”


    易瀟微微蹙眉。


    “你如今算是聖島的少宗了。”山主大人瞥了瞥青梨,輕聲說道:“五老會那邊生氣歸生氣,知道你打趴了任平生之後,還是認定你有少宗的資格,畢竟兩道天相的修行者晉入了九品,就是當之無愧的妖孽,這世上氣運就那麽多,哪裏有那麽多能跟那五個媲美的人物?”


    小殿下算是明白了,微笑說道:“聖島盼著我迴去呢?”


    山主大人哎了一聲,眉開眼笑,心想這廝總算是明白了,接著手頭一空,原來是小殿下突然拎起收迴了那貫銅錢,翻手一握,將其緊緊攥在手中。


    易瀟麵色自若說道:“他們嫌棄我沒走出完美九品的路,那讓他們自己走好了。我現在人在中原,懶得理睬他們,若是真看不慣我,大可以派人來齊梁,來一個我打一個,打贏了我我就跟你們迴聖島,這個少宗位置不坐了也無所謂。”


    山主大人表麵上皺著眉頭,心底其實樂開了花。


    他倒是希望眼前的年輕人有這樣的氣魄。


    五老會作為聖島的規矩體係,方方麵麵約束著自己這位山主,卻無法約束類似大光明宮宮主和易瀟這樣的散人。


    當年的大光明宮宮主也是被五老會強行拉著扯著,又是不給離開聖島,又是要選一位老魔頭當自己的老師。


    最後大光明宮主一劍立在劍殿前,讓五老會的幾位老魔輪流從劍殿那兒走了一圈,走完以後所有人都不說話了,走的過程就全程保持沉默。


    從此噤聲。


    什麽規矩,什麽條條框框。


    一劍下去,全都作廢。


    小殿下撿起攤子上的一隻花燈,隨手撚起燈芯,將花燈的蓮花花瓣蘇舒展開來,眉心也隨之舒展開來。


    他輕聲說道:“我呢,隻修心中一把劍,這把劍不是實體的劍,它有自己的規矩,有自己的念頭,該殺該留,該行該走,我自己心底有數,用不著五老會他們來提醒我。”


    小殿下輕輕將燈芯揉碎。


    “青梨就留在我身邊好了。”他麵色平靜說道:“她很喜歡留在這裏,所以五老會也別想著帶他迴去。等那一天她呆膩了,想迴去了,我再帶著她一起迴聖島。”


    山主大人托腮歎了口氣。


    一貫銅錢丟在自己麵前。


    易瀟輕聲說道:“賠你的花燈錢。”


    小殿下將那枚撚碎燈芯的蓮花花燈輕輕舒展開來,雙手揉搓葳蕤根莖,抬起頭來,雙手微微使力。


    漫天星火之中。


    有一朵蓮花飄出。


    悠揚飛起。


    青梨雙目木然抬起,瞳孔分散,努力想望清楚那抹蓮花的火花,她眨了眨眼,想了很久,認真說道:“我覺得少宗說得對。”


    山主大人笑了。


    “這麽快就改口叫少宗了?”白蓮墨袍男人打趣揉了揉青梨腦袋,寵溺說道:“隨你們好了,五老會那邊不會有什麽大問題,當年的大光明宮宮主就是前車之鑒。”


    他想了想,輕聲說道:“其實這些老古董是怕你在中原荒廢了修行,所以才想著喊你迴聖島苦修。他們這群老家夥,現在後悔了,每天開會討論,內容大抵就是你的完美九品沒了,是不是跟他們當初的吝嗇有關係。”


    小殿下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


    沒想到五老會這幫老魔頭,居然有些可愛。


    在聖島看來,這世上的規則大概就是如此了,一切以利益掛鉤,所有的親情、血緣、愛情,在利益麵前都是可笑而蒼白的,在確認易瀟能夠給聖島帶來的利益之前,誰也不看好小殿下,所以誰也不願意多下注,幾座聖山的宮主都沒有想過這個年輕男人的崛起速度居然如此之快,短短時間已經成為了直逼五大妖孽的風雲人物。


    隻是現在追加賭注,有些來不及了。


    山主大人替他們幽怨說道:“他們還關心你的道侶,說青木宮上的那劍胚挺合適,紫靨宮的妖女也挺合適,現在那幾隻老魔頭心心念念盼著你迴去,他們好給你牽條紅線,爭取早日為聖島留下個天資絕豔的好胚子。”


    小殿下笑眯眯對山主大人說:“迴去以後勞煩幫我跟他們說一句。”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


    山主大人摸了摸腦袋,有些不明所以。


    他心想,這冬天還沒過去,就算起的風,也不算是春風啊。


    蘭陵城的花燈在河邊流淌,隨風而動,燈火搖曳,吹皺了一池水,美倒是美,但跟這件事情有什麽關係?


    這算是男女之間的隱晦暗示?


    一旁的青梨姑娘忍俊不禁笑了。


    山主大人微惱說道:“笑什麽。”


    跟在小殿下身邊沒少讀書的妖族小姑娘捋了捋頭發,理直氣壯說道:“吹皺一池春水,幹卿何事?”


    gegegengx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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