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城寂靜。


    洛陽北門浩浩蕩蕩的千軍萬馬為那個紅衣女子劍仙讓開一條道路,高懸的青銅門下黃沙將紅衣身影逐漸遮掩。


    她赤足前行,麵色從容不迫。


    踏入洛陽城內


    北門城樓頂上陡然砸開盛大的擊鼓聲!


    癱倒在地的擂鼓手目光呆滯,看著純白的劍氣在鼓麵上肆意翻滾,如龍似鳳盤踞翻騰,接著猶如萬鈞巨錘一般砸下,勢不可擋!


    高昂的龍鳴鳳吟!


    劍氣起手撼昆侖,那道劍氣繞鼓三周,接著毫無忌憚砸下,將鼓麵連帶整隻大鼓撞破,順帶轟飛小半個洛陽北門。


    劍勢撞破鼓,紅衣翻飛蝶。


    紅衣兒麵無表情走在洛陽城內,紅袍如波浪般不斷滾動,纖白赤足踏在青石街道之上,目視前方,四周所在如今的洛陽城內空空如也,大街小巷俱是安靜。


    可惜洛陽隻安靜了那麽一秒。


    接著被劍氣削開的半顆城樓頭砸在紅衣兒身後,猶如陸沉,巨石四濺,伴隨宣泄而出的劍氣與高亢龍鳴,紅衣兩邊街道木屋瞬息崩塌,所有景觀刹那模糊,砰然炸裂,視線漸漸清晰之後,已經摧枯拉朽遞送出一條長道。


    直通那座勾欄街頭麵。大紅色的六角閣樓。


    天酥樓頂之上,黑衣隱穀弟子王雪齋麵色肅穆,捧大聖遺音而立,目光不由自主落在洛陽城內漸行漸近的紅衣身影。


    洛陽城內被怪力掃開,兩側清開一條長長的廊道,黃沙彌漫之中,紅衣身影逐漸變清晰。


    青石小和尚麵色複雜,感應著那位背負劍匣,眉心劍意縱橫的紅衣女子,菩薩瞳孔之中,那一襲紅衣雖然劍意盎然,但體內卻是死氣大於生機,一條性命隻不過在旦暮之間。


    身負株蓮相的易瀟同樣能看到紅衣兒樽雲觴體內的氣運,紅紫之色外溢,在劍匣表麵流轉,而代表死亡的漆黑之色深蘊肺腑之間,已經彌漫開來。


    “她來了。”魏靈衫輕輕開口:“氣息很強,但為什麽是這樣?”


    為什麽會是這樣?


    體內的死氣越來越沉重,掩蓋不住,越來越沉重。


    魏靈衫想不通,青石小和尚也想不通。


    所以隱穀弟子王雪齋也想不通。


    易瀟想通了,卻也想不通,為什麽這一襲紅衣去了冰木湖,贏了與那個雨魔頭的生死決戰,勝了與紫袍大國師之間的爾虞我詐,最後一路南下風塵仆仆來到洛陽


    卻已經氣運枯竭,變成了一個將死之人?


    洛陽城頭掠上一道身影。


    盛紅色唐裝的鍾家男人拎著段家小侯爺,麵無表情登上洛陽城頭,望向城內那道不緩不慢向著天酥樓前進的紅色身影。


    他不想去攔那一襲紅衣。


    他隻是想看一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親自出劍開大世的穆家紅衣兒,身負八大天相之一的鮫狐相,這種彪猛天相越是重傷垂危越是戰力翻倍增強,所以她不急也不忙,隻是背負劍匣前進,渾身上下圓融如意,麵色氣息俱是平淡如水,如同一片大湖般平靜無波。


    而她的手已經搭在了背後劍匣之上。


    那一劍已經蓄勢待發。


    鍾玉聖想看到這一劍出鞘。


    他想看到這一劍出鞘,準確的來說,想看到的,不僅僅是出鞘的人,也不僅僅是出鞘的劍。


    是一整個出鞘的完整過程。


    包括出鞘的人與劍,也包括接這一劍的人。


    鍾家男人更想看到的,是那個人能不能接住這一劍。


    “噗通”一聲,鍾玉聖鬆開手,黑袍段無胤跌在洛陽城頭,腦海裏一陣炸痛,口幹舌燥睜開眼,摸了摸自己麵上已經幹涸的血跡。


    他有些微惘望向站在自己身旁的盛紅色唐裝男人。


    “你是不是很好奇”


    “為什麽我在洛陽晉升了宗師,卻已經不敢大開殺戒,把八大家都除在這裏?”


    段無胤微微眯起眼,嗓子裏一片沙啞,吞噬相開啟之後的暴躁逐漸離去,他仿佛又變成了之前那個性子淡然的北魏小侯爺,輕輕嗯了一聲。


    鍾家男人輕聲問道:“單單憑借一位轉世菩薩,攔得住我嗎?”


    段無胤搖了搖頭。


    妖孽再妖孽,隻要不曾跨過這一境界,終究有不可逾越的天塹。


    史書三千年,大浪淘盡,妖孽數之不盡,卻無一人能做到越境戰宗師,即便是八百年前號稱九品無敵手的妖僧徐仙佛,手持兩大至強域意,在九品巔峰之時,也公開承認距離那一步有著雲泥之隔。


    所以,無論是隱穀的大弟子王雪齋,還是隻有六分之一轉世魂魄的青石小和尚,亦或是世上任何一位天資妖孽的九品,對上鍾家男人,都是攔不住的。


    “在跨出那一步之前,我也有殺心。”


    鍾家男人笑了笑,麵色複雜:“若是我不急著跨出那一步,今日洛陽城頭的人,興許會多上我一個。”


    段無胤有些微惘。


    鍾家男人平靜道破天機:“你打開吞噬相。”


    黑袍小侯爺聞言,緩緩抬起一根手指,按在自己被蕭布衣斬開十字血痕的眉心,一股酸痛從眉心席卷而來,直貫心肺。


    眉心的天相開始瘋狂吞噬周圍的一切資源。


    段無胤麵色陡然紅潤,接著喉嚨一甜。


    硬生生將那口鮮血咽下喉嚨。


    北魏小侯爺怔怔靠在洛陽城頭,目光無神望向洛陽城內。


    他喉嚨有心肺之血的酸甜,更多的是一種酸澀之意。


    按在眉心的手指緩緩放下,小侯爺怔怔望向自己的食指中指,那裏壓迫著眉心,所以有一滴粘稠的血液。


    鮮紅之色鮮豔欲滴,血液之上,有一片極其細微肉眼根本無法發現的雪花,在滾燙的血液上打轉。


    看不見的雪花。


    一股徹骨的寒意襲來。


    他抬起頭,顫抖望向鍾玉聖。


    鍾家男人笑了笑:“看到了?”


    段無胤苦澀嗯了一聲。


    “我很好奇,憑什麽,她敢出這一劍?”


    鍾玉聖喃喃:“我想不通,所以我會不停的去想,可是發現無論如何也想不通之後,我就隻有好奇。”


    “這一劍,憑什麽她敢遞出來?”


    天酥樓頂。


    鳳仙宮主人望向那道洛陽城頭負劍而來的紅衣女子。


    王雪齋也望向那道紅衣身影。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那一人身上。


    修行者肉眼識微,所以能夠洞察細微之處,通過洛陽城外攜卷而來的陣陣黃沙,不僅僅可以看清那道紅色身影的模樣,更可以看到她渾身上下無處不在的死氣。


    王雪齋沉默不語。


    自鬼門關之後,他應師父之言出世,便是準備一路大開殺戒,以戰證道,如無意外,便是直入宗師境界之後無敵天下。


    很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邀北關前與李長歌的那一戰,算是有始無終。


    入洛陽前後均是打定主意要與齊梁轉世菩薩大戰一場的王雪齋,在紅衣入洛陽前,一顆殺心已經在波瀾無驚之中緩緩蓄勢到了頂點。


    而這一襲背負劍匣的紅衣恰巧不巧的入城,無疑是在自己心頭澆上了一頭冷水。


    師父曾經對自己說過,未來這世上注定要耀人眼目的妖孽,究竟有哪幾位。


    王雪齋全部都記在心底。


    可這一襲紅衣兒,她背負著劍匣,不是北方的劍子,也不是西邊的那隻朱雀,不是南方的道胎,更不是中原的轉世菩薩她又是從哪裏來?


    哪裏來的這麽一個人?


    王雪齋想不明白,這一襲紅衣兒不在這群人行列之中的原因。


    盯了許久,終於想通。


    他喃喃道:“原來,是一個將死之人啊”


    這位隱穀弟子皺了皺眉,接著道:“氣息很弱,隻有九品”


    他認真去感應,入洛陽之後第一次取出大聖遺音,而隱穀的修行心法講究心如止水。


    心如止水,天塌不驚。


    王雪齋側聽黃沙之中的腳步聲音,兀自喃喃:“氣息越來越弱了,現在隻有九品初階”


    是她體內的傷勢嗎?


    不對她體內沒有絲毫傷勢,五髒肺腑之間,除了那團死氣,幾乎是完美無瑕的修行體質,沒有一絲無垢和瑕疵。


    她的修為為什麽會不斷下跌?


    是那柄劍的緣故?


    那柄藏在劍匣裏的劍,在不斷吞噬她的修為?


    那又是一柄什麽樣的劍,在什麽時候會出鞘?


    最後向著誰出鞘?


    無數個問題,順著思緒亂成一團,最終解開。


    仔細去感悟周遭環境的王雪齋猛然抬起頭。


    拂在大聖遺音琴弦上的手指不受控製的顫抖,撥亂。


    一根琴弦應聲而斷。


    斷弦。


    五指按琴,大聖遺音的聲音夏然而止。


    王雪齋抿緊嘴唇,元力波動開始紊亂。


    那一襲紅衣站住,背後劍匣長鳴,龍鳴鳳吟,天地之間湧來無數劍氣。


    指向虛空。


    因為他看到了那個人,那個被劍鋒所指的人。


    所以他想明白了。


    他終於想通了。


    於是他開始佩服那個背負劍匣的紅衣女子,甚至心生敬畏。


    黃沙散去,那個手指按在劍匣背後的紅衣兒顯出輪廓。


    風華絕代。


    王雪齋知道,這一劍,是將死之人的一劍。


    將死之人的一劍,出劍是生死,歸鞘也是。


    而這一劍,她若是真能遞出,真有膽氣遞出,無論結局如何,都足以為自己正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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