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竹林內風聲滔天,漫天紫竹沙沙作響,低頭折腰,俯首指向一個方向。


    易瀟有些目瞪口呆看著那道懶洋洋倚在酒壇上的白袍男人。


    漫天紫竹盡折腰,諂媚獻美一般能彎多低彎多低。這就是所謂做人須做竹,寧折不彎腰,被譽為竹品第一品的洛陽紫竹?


    柳禪七醉眼迷離,豪飲十八壇酒,半闔眼睛,嘴角微微勾起。


    “十六年前我以一命報佛門知遇之恩,被斬去大紅蓮掌,沉入淇江,便與佛門再無糾葛。”柳禪七闔上眼,緩緩開口道:“所以我如今乃是俗世人,佛門規矩與我無關。”


    半響之後,這個邋遢白袍男人緩緩抬頭,意味深長道:“下麵這些話涉及佛門秘辛,我隻說一遍。”


    明珠兒一臉不屑,懶得理睬,轉身就要走,被易瀟一把拎住後衣領提了起來,一個響亮的彈指扣在張牙舞爪的小妮子額頭。


    易瀟微惱道:“別鬧,認真聽。”


    明珠兒無比鬱悶地捂住泛紅的腦門,兩眼淚汪汪。


    “小王八蛋有沒有王法了?敢打我小侄女!”柳禪七大怒。


    小妮子怒道:“誰是你小侄女?”


    柳禪七立馬換上一副笑臉,諂媚道:“小侄女別生氣,以後這些佛門秘辛你想聽幾遍,七叔就說幾遍;別說佛門秘辛,就是佛門的四大菩薩觀想圖,你一句話,七叔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為你取來。”


    明珠兒冷哼了一聲,她可不在乎什麽佛門秘辛,四大菩薩觀想圖,隻是看在某人認錯態度還算可以,勉強消了這口氣。


    易瀟看著這位仙風道骨全無的佛門前輩,在明珠兒身後一路狂追倒貼,熱臉還貼不上冷屁股,不由覺得好笑。


    “佛門煉體舉世無雙,但這一世修行境界分有九品境界,九品上源意與域意領悟之後,交融貫通,產生意境,邁入宗師境界。”柳禪七緩緩開口道:“佛門不修元力,自然無法按照這種境界來劃分強弱。”


    “你們修元力,修的乃是體內肺腑間的一口氣,由內而外,溝通天地,九品強者能做到元力出竅,域意強者元力大幅度外放產生共鳴,源意強者則是收縮自如,將元力擠壓在身體一點,強化體魄。始符年間有位大宗師評價這種修行法:入門易,行路難,九品之後,一步一登天。”


    “為何?”柳禪七突然開口問道。


    易瀟仔細思考,道:“應當是元力遊走全身之後,難以更進一步,當元力外放,內斂全部功成,再修行便隻能依靠水磨功夫,一步一步將元力精煉。”


    柳禪七微笑伸出兩根手指,道:“有兩個原因,這隻是第一個。”


    “第二個原因,便是這種修行元力的體係,本就不適應人間。換句話說,這套修行體係,不是為這個時代的人類準備的!”


    不是為這個時代的人類準備的?


    易瀟有些茫然,接著似乎反應過來。


    “你身負株蓮相,第四層株蓮相的境界是盜天池。”柳禪七緩緩眯眼道:“天池池中的那些力量,可曾有所感悟?”


    易瀟迴想起天池裏那些純白如元力、卻比元力精純太多的液氣,隻是絲絲縷縷湧入自己身體,便極大程度強化了自己,雖與元力相近,卻比元力強得太多。


    易瀟不太敢確定,依舊是那副揣摩的語氣道:“這是仙氣?”


    “的確就是仙氣。”柳禪七懶洋洋道:“這套元力修行體係,本就是照搬照抄天上仙闕的仙人法門,這些人以為得了仙人法,豈知人間根本沒有仙氣,再修行也隻是惘然,天資再高,難以更進一步,除非”


    “除非?”易瀟眨了眨眼。


    “除非你像那位西楚霸王一樣,打破天門,去仙闕瓊樓掠奪那些仙人的資源。”柳禪七大大咧咧伸出一根中指,筆直豎起。


    那根中指立起,輕安城上空萬裏無雲。


    他打趣道:“喏,看到沒,這上麵蹲著一堆仙人。哪天你上去了,能幹掉一個保本不虧,幹掉兩個血賺。”


    易瀟哭笑不得。


    “這套體係原本不如佛道儒三教。”柳禪七搖了搖頭道:“就拿佛門舉例,行的是煉體的路子,修行肉身,砥礪精神,最終抵達極樂世界,普度自己。”


    “這本是一套完美的修行體係,攻伐舉世無雙,體魄絕世兇猛,靈魂飽滿不可摧殘,將人體潛能開發完全。”柳禪七怔怔道:“但佛門如今幾乎沒有一本在世的功法。”


    “攻伐所用的大日如來真經,煉體無雙的金剛般若經,啟靈的三曼多跋陀羅經,修行靈魂的三十三重天經”柳禪七搖了搖頭,道:“還有早就遺失的地藏王經,這些經文幾乎都在曆史中湮滅了。”


    柳禪七喝下一大口酒,歎息道:“我機緣巧合得到半部金剛般若經,與佛門結下緣分。算一算輩分,同樣修行金剛般若經的是那位始符年間打遍天下無敵手的青蓮大師,人都埋下近百年了,稀裏糊塗多了我這麽一個師弟。”


    “金剛般若經,將修行體魄走到盡頭,是真正的最強級別功法。”柳禪七淡淡瞥了一眼,道:“修行到小金剛無垢境界,肉身能抵得上九品巔峰人物,修行到大金剛琉璃境界,沒有佛門魂法輔助,你要殺宗師不可能,但宗師要殺你也是難上加難。”


    “再往後是證得果位,肉身成聖。我那位青蓮師兄恐怕便抵達了這個地步,大宗師境界幾乎無敵手。”柳禪七砸了砸舌頭,似乎無比向往這個境界。


    易瀟小心翼翼問道:“七叔,你現在是什麽境界?”


    柳禪七戲謔笑道:“怎麽就七叔喊上了?打蛇隨上棍?”


    小殿下訥訥幹笑。


    柳禪七懶懶伸了個懶腰,道:“半吊子的大金剛琉璃境界,打不過那些半吊子宗師,但是打你總夠了吧?”


    “夠了夠了。”易瀟打著哈哈,接著小心翼翼問道:“難道那些佛門卷文,真的一部都沒有留下?”


    大日如來真經,金剛般若經,三曼多跋陀羅經,乃至三十三重天經,全部在自己腦海之中的株蓮相記憶裏!


    若是這些經文真的如此逆天,對易瀟來說則是真正的無價之寶!


    柳禪七拿白袍擦了擦嘴,慢條斯理道:“若是還有這些最強級經文,佛門還會沒落到如今這個地步?任誰都能把佛門當一個軟柿子捏來捏去?不知道多少位佛門大人物跳出來暴打這些宗師們,如今山門都被拆了,曹之軒敢在佛骨上建新都,這些經文就算真有,保不齊早被洛陽那位當廁紙用了。”


    易瀟幾乎是心神按捺不住,差點要狂笑出聲。


    柳禪七瞥了一眼麵色極為古怪的黑衣少年,下意識摸了摸自己臉上有沒有雜物,然後有些捉摸不定開口道:“你拿這種眼光看我作甚?”


    易瀟幹咳兩聲,接著敲打道:“七叔這些經文,是不是俱有古梵文所寫?極難識得?”


    柳禪七點了點頭,古怪道:“我得到的那半部般若經文,寫得便是那勞什子古梵文,老鬼能看懂。”


    易瀟兩眼發光,道:“當今世上還有誰能識得這些梵文?”


    柳禪七微怔。


    漫天紫竹沙沙作響。


    這個白袍男子似乎突然酒醒了一般,怔怔出神好半天。


    他突然低下頭,看著自己掌心紋下的大紅蓮。


    柳禪七一頭亂發被風吹動,露出那雙有些茫然的眼眸。


    眸裏紫竹竹影遮天,一朵紅蓮出世驚豔。


    紫竹林彎腰鞠躬,在等一道聲音。


    那道聲音細膩中又有些沙啞。


    “白禪。”


    將一切都擊碎。


    他恍然驚醒。


    臉頰頰角不知不覺淚兩行。


    柳禪七喃喃道:“有的。”


    這個白袍邋遢男人下意識理了理髒亂的頭發,恍惚道:“算一算,又是一年了。”


    易瀟看著這位佛門前輩怔怔出神好半天。


    最終抬起頭魔怔一般,沙啞道。


    “小子,你喊了我一聲七叔,我便不會欺你。”柳禪七眼底有血絲掠過,道:“你要去北原我不攔你,但那隻紅衣兒原本能逃過玄上宇這隻老狐狸的手心,若是你去了反倒局勢顛倒,難逃一死。我這裏有一計。”


    易瀟認真望向邋遢白袍男人的眼睛。


    佛門大清靜,那雙眼裏無比清澈。


    “隨我去洛陽吧。”白袍柳禪七認真道:“把洛陽鬧得天翻地覆,讓那位紫衫國師不得不打道迴府。”


    易瀟唿出一口氣,想到聖元子說自己藏了一招劍主大人的後手,未成宗師之前能保一命,緩緩理清思緒道:“我有一道保命手段,那位紫衫大國師殺不了我。”


    白袍邋遢男人搖了搖頭,認真道:“你不了解他的手段。這個男人要殺人不問因果,不顧蒼生,即便是當初修到大金剛琉璃境界的我也難逃一死。更匡論是你,他不殺你,捉了你壓在洛陽六道佛骸之下,一輩子難見天日,誰能救得了你?”


    “洛陽六道佛骸?”易瀟眯起眼。


    “洛陽建都在佛骨之上。”柳禪七苦澀道:“森羅道輪轉殿之中有一處囚牢,關押了八大國期間諸多大人物,以及北魏諸多強敵,六道輪轉,永無天日,號稱人間地獄。有些修為夠強,能捱住煎熬,有些早就扛不住折磨,化為屍骸,葬在佛骨之中,故而得名‘佛骸’。”


    易瀟皺起眉。


    “當年我若不是被萬箭穿心,以假死之術騙過那個男人,甚至被斬去大紅蓮掌紋,恐怕也被壓入佛骸之中了。”柳禪七再度飲下一口酒,戲謔道:“那些佛骸裏鎮壓的人物實力滔天,不缺半步宗師。”


    “佛門行走天下的客卿就有好幾位,你見過幾個拋頭露麵的?”柳禪七歎息一聲道:“這幾年來世上宗師就那麽些,不僅僅隻是人傑凋零。你以為能沒有幾位臨近宗師門檻的老古董?”


    “他們不是不能入,而是貪生怕死不願入。”柳禪七冷笑道:“當年那位劍主大人邀天下宗師春秋之後入鬼門,這些人又怎麽敢在大世之前踏出那臨門一腳?生怕自己邁入宗師之後魂斷關門,與長生無緣,一把老骨頭惜命如金,活該被森羅道抓住機會,押入佛骸。”


    “連那些半步宗師級別的老妖怪都逃不過玄上宇的算計,你憑什麽能逃過?”柳禪七突然指著明珠兒問道:“你帶著她入北原,是真以為自己實力夠強,還是想著送玄上宇一份大禮?”


    易瀟麵色有些蒼白。


    “這趟渾水不易趟。”柳禪七歎了一口氣道:“要去洛陽,比不得北原兇險,卻也是九死一生。”


    接著這位白袍男人幹咳一聲道:“不過你的生死安危大可放心,我在洛陽布了十三年的局。”


    易瀟突然想到輕安城這幾日說到的一位白袍落魄秀才,十三年次次落榜


    “咳咳,就是我。”柳禪七麵子上有些掛不住,微惱道:“我又不是去殿試的,洛陽這地方門禁極嚴,我隻是順帶一個考生身份好入城罷了。”


    柳禪七突然嚴肅道:“實話跟你說,我要去救一個人,已經謀劃十三年了。她被關在佛骸裏。”


    柳禪七深深看了一眼易瀟,道:“這世上隻有一個人能識出這些古梵文,就是她了。”


    早就看出易瀟身懷佛經故意不點破的柳禪七低聲歎了一口氣,抬頭露出一個老狐狸的招牌笑容,嘿嘿笑道:“你隨不隨我去洛陽?”


    不待易瀟迴答,這隻白袍老狐狸揚眉道:“別的不說,在你拿到完整佛經之前,我傳你一些法門,足夠你受益無窮。你的龍蛇相不比佛門煉體弱,隻可惜你體內那兩條龍蛇弱得像是兩條蚯蚓,可知如何能更進一步?”


    易瀟眉尖一挑,對這隻勾人心魄的老狐狸恨得牙癢癢。


    “怎麽著,想動手?”柳禪七哈哈大笑,豎起一根手指搖了搖道:“隻可惜就算你把那兩條蚯蚓練成龍蛇,也打不過我。”


    “去不去去不去?”這隻老狐狸擺了擺白袍,擠眉弄眼道:“保不齊哪天我心情好,教你一記紅蓮華手,什麽北魏四劍子,一巴掌通通撂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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