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庭城上空飄搖著無數劍氣,比往屆任何一次開幕都要盛大隆重一萬倍。


    劍出鞘啟幕之後,是城主府精心安排的夜晚活動。


    風庭城頓時熱鬧起來。


    街頭為精彩遊藝叫好的聲音,路邊擺攤的小販吆喝聲音,沉劍湖畔點起花燈的火焰嗤嗤聲音即便是那些舉世聞名的大人物,也多是選擇去風庭城親自參與這一場巨大的開幕儀式。


    黑衣大丹聖肩頭坐著可愛的小女孩在挑選糖葫蘆,天狼王與一名身穿火紅長袍不似中原人的年輕人推著輪椅上的公子小陶津津有味去看街邊遊行,單薄青衣的齊梁神將翼少然前去沉劍湖點花燈


    總而言之,在啟幕夜的美妙時刻,這座風庭城裏,那些傳說中的大人物,亦或是劍界獨當一麵的強者,隻要你足夠細心,你會發現,他們也隻不過是一個普通人,也有著自己對美好事物的向往。


    當世藥王會陪著自己的小徒兒在街邊討價還價,北魏大藩王會因為侄女的一句挖苦啞口無言,堂堂南海小棋聖會因為一句戲謔麵紅耳赤。


    世上每一個人,縱然地位高傲如同太陽,心中都有著一塊純淨卑微的塵土。


    摘星樓頂不如風庭城那麽喧囂。


    易瀟背負雙手,默默看著城下。


    他看到了黑衣大丹聖,小明珠,公子小陶,北魏四劍子,天狼王看到了熱鬧非凡的風庭開幕式,看到了更遠處夜幕遙遠不可望穿的北魏大地。


    遙遙之處,是一片漆黑。


    易瀟仰麵,微微眯起眼睛。


    黑夜中有一縷白。


    接著他伸手去接住那一絲在黑夜中極為顯眼的白色長發。


    這縷長發略顯霜白,讓易瀟想到一個人。


    鳳庭草廬劍主大人膝下唯一的弟子。


    “葉小樓?”


    他略略側過頭,廳內已經坐了一位白衣白發人,正麵帶微笑打量著自己。


    這是易瀟與葉小樓的第一次碰麵。


    不得不說,葉小樓實在是一個很難讓人不驚歎的人。


    他的五官長得太過俊美,此刻略微展顏,半是欣賞半是好奇的看著易瀟,倒是讓易瀟有一些不太適應。


    不同於紅衣兒的陰柔,葉小樓的眉目像是劍一般英氣非凡,參雜有一股子若有若離的冷漠。


    易瀟手心的白色長發尚未落定,葉小樓便已經穩穩坐在廳中。


    小殿下忍不住蹙眉這廝難不成是從窗口進的?可自己一直站在窗口,從未覺察到有一絲異樣。


    直到那一縷白發進入視線。


    如果真是從窗口進的,隻能說葉小樓的速度太快了。


    這樣的速度,想要殺死自己輕而易舉。


    而小殿下並非覺察到一絲一毫的殺意,那個白發人的氣息像是一股溫和的暖流,甚至易瀟能看出他在努力讓自己的笑容變得不那麽冷漠。


    易瀟看著葉小樓微撐著臉頰的手掌,尾指輕輕拴著一根紅繩,紅繩連著一塊巴掌大小的令牌,其中刻畫著利劍與酒壇的紋路。


    他好像明白葉小樓來的目的了。


    “劍酒令?”


    葉小樓笑著點頭,那枚劍酒令自行上浮,掙脫紅繩,浮在易瀟麵前。


    易瀟曾經聽說過劍酒令的存在。


    劍酒令牌是一枚古樸青銅色的巴掌大小令牌,上紋有古劍與酒壇,出自草廬中劍主的手裏。


    每一枚劍酒令都是獨一無二的!


    因為劍酒令當中,被劍主大人刻入了自己的劍意。那股劍意不同於殺人劍意,相反的,這股劍意無比溫和,意念浸入劍酒令,甚至可以感知到另外一個世界。


    之所以說每一枚劍酒令都是獨一無二的,是因為劍主大人送出的劍酒令,也隻有被贈予者才能夠使用。


    劍酒令的用處,很簡單。


    修行。


    沒有什麽比在劍酒令當中修行更為迅速安全的。


    不用擔心走火入魔,不用擔心外界幹擾。


    當令主激發劍酒令,那枚令牌的劍氣被激活,便會自行保護令主的意念不被攻擊。


    意念進入劍酒令,便如入劍主大人的劍之世界。


    修行劍道一日千裏,甚至有令主,在劍酒令中有幸與劍主大人的意念相遇。可以說,一枚劍酒令,就好似一個強行被切割出來的小世界。


    無數人夢寐以求,隻可惜能被劍主大人看中並且送出劍酒令的人,都不是等閑之輩,即便有人能夠搶過劍酒令,也無法進行參悟。


    可以說,這枚夢幻一般的令牌,可以讓一個庸才蛻變成天才。


    但這枚令牌隻贈天才。


    易瀟自己心中知道,修行了將近一個月的自己,連入品的門檻都遠遠達不到。即便自己心中極為不爽,可是不得不承認的,在修道方麵,不要說自己天才,就是隨便從大街上拎出一個庸才恐怕都比自己強。


    可葉小樓就這麽送來了劍酒令。


    這枚古樸青銅色的令牌就懸浮在自己麵前三尺,三尺的距離,自己伸手就能夠夠到。


    易瀟心中有些警惕,更多的是無奈。因為自己實在想不出,劍主大人無端無故送自己令牌,究竟是什麽緣由?


    世傳那位劍主大人通曉世間一切,而自己還謀劃著不久後從鳳庭草廬那兒偷偷摸摸帶走補天丹,此時此刻,這位劍主大人居然是將劍酒令送了上來。


    易瀟心中腹誹,不管劍主大人肚裏是什麽壞水,送劍酒令固然是一份人情,但自己沒法兒修行,受用了還不是沒有,還不如把劍酒令折換成補天丹


    思前想去,易瀟實在想不明白。隻能眯起眼睛,問道,“就這麽送了?”


    畢竟不要白不要。


    擱在以往,一枚劍酒令,葉小樓還真的就這麽送了。


    此時此刻,葉小樓緩緩伸出一根手指,微笑著放在嘴邊搖了搖。


    然後說出了第一句話。


    “一個問題。”


    接著是那個問題。


    “隨你北上千裏的齊梁紅衣兒,是男是女?”


    沉默。


    良久的沉默。


    易瀟抬起眼來,努力修複著葉小樓在自己心目中萬年冰山的高大形象。


    因為他實在想不通。


    葉小樓來送自己劍酒令,明顯是奉了劍主大人的意誌,而那位劍主大人怎麽看也不像是喜歡八卦的模樣?


    紅衣兒的確是雌雄難辨,過往十年來,自己老師源天罡出手改了紅衣兒的命格,一方麵是跟自己如今有些相似的換名手段,一方麵是以奇術掩蓋紅衣兒的外表。


    外人隻知道,隸屬於齊梁天闕的大內第一高手是一個喜戴鬼麵的紅衣兒,也許有人見過紅衣兒卸下鬼麵的模樣,可驚豔歸驚豔,源天罡改了紅衣兒的外貌,陰陽術下隆起的喉結和平坦的胸部,總歸不會讓人想到她是個女人。


    的確,如果自己不說,幾乎沒有人知道紅衣兒是個女子。


    但,劍主大人是何許人?料盡天下事,能料不到紅衣兒就是穆家當年幸存的女孩兒?


    “真是惡趣味啊”易瀟無奈搖了搖頭,到這裏,劍主大人的意思已經極為明確了,擺明了是劍主大人閑來無趣,是想看看自己對紅衣兒的態度。所謂惡趣味的,也許就是想看看自己親口說出紅衣兒是女子的窘相。


    北上千裏,行路漫長。紅衣兒不說,易瀟自然也不會點破,兩個人之間自然沒有什麽,也不太可能會有些什麽。


    當然,這一切,都基於易瀟“不知道”紅衣兒是女子。


    她不說,他不說。她就可以當做他不知道,就可以一路北上,就可以不必把齊梁那筆賬,算得那麽清楚。


    這筆賬,易瀟自然也是不想算那麽清楚的。


    “隻是迴答一個問題,就送一枚劍酒令?”易瀟啞然失笑,隱隱有著戲謔,“劍主大人可真是闊氣。”


    葉小樓等著易瀟的迴答。


    突然間他有一種不是很妙的感覺。


    “紅衣兒,是男是女”果不其然,易瀟笑了,伸手去抓劍酒令,“我也不知道,你要是想知道,去問你師傅。”


    你想看我出洋相,沒門。


    易瀟玩味兒看著葉小樓,帶著一絲冷笑。葉小樓聽到這迴答,怔了一秒。就在葉小樓怔住的那一秒,小殿下已經把劍酒令收入囊中,笑眯眯開口。


    “多謝劍主大人抬舉,在下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啊。”


    葉小樓看著易瀟麵不改色笑眯眯把劍酒令放到自己懷中,笑著開口。


    接下來的話,雖是笑著說的,卻不免有些嚴肅。


    “你以為師尊是在捉弄你?”


    葉小樓輕聲說道,“北魏玄上宇已經動身去北原了。”


    這下輪到易瀟怔住一秒鍾。


    他皺起眉頭,沉默不語,葉小樓又緩緩說道,“玄上宇一路北上折盡紅花,腰間一柄紫扇,去捉紅衣了。”


    易瀟再抬起頭,笑意全無,問道,“此言當真?”


    “齊梁萬象閣還沒給你情報?還是說,你不願去相信?”葉小樓微微側著腦袋,說道,“你是齊梁地位尊貴的皇子,森羅道的行動你全都知道,北魏針對穆家紅衣布的局你也了解。退一萬步,你就算什麽都不知道,難不成猜不到這些年北魏為什麽願意息事寧人?”


    易瀟沉默了。


    紅衣兒選擇北上複仇,連命都豁出去不要,自己還有什麽理由攔她?大丹聖那句“越接近真相越絕望”,也隻換來她一句“雖死無悔”,那自己憑什麽攔她?


    森羅道除卻屠魔計劃之外,還有獵神計劃,專門捕捉天賦強大的修行者,她會不知道?


    雨魔頭生性狡詐乖戾,將決戰地點定在北原冰木湖,北原氣候極為惡劣,修魔者體魄強大遠強於正常修行者,她會不知道?


    既然都知道,還是有那一句雖死無悔。


    易瀟能做的,也唯有尊重她。


    自己寧願相信玄上宇北上隻是想去兜風,采紅花也隻是無聊,帶著一國重器紫扇“閱來”也隻是信手為之。


    他也隻能這麽去想。


    因為他沒有說話的力量,他離九品相差太遠,甚至沒有達到一品境界,他所能做的,隻有正視自己的弱小。


    易瀟笑了笑。


    北行一開始,他以為隻要讀好自己的聖賢書,便有了說話的權利和聲音。可是他發現,他錯了。


    淇江之上,他連逃命都需要老段帶著。如果不是他拖後腿,老繆也不會出事。


    北魏一路,如果不是紅衣兒護著自己,也許早就被黑袖殺手埋了,或許被森羅道順手宰了?


    現在他發現,他錯得很離譜。


    他早就該認識到,如果自己不夠強大,沒有力量,縱然是一國皇子,在那些強者眼中,也隻不過是一個笑話。


    任何事情,隻要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就還來得及。


    所以易瀟覺得,自己還來得及。


    於是他認真對葉小樓說道,“凡是想對此事插上一腳的,無論是森羅道還是北原王庭亦或是玄上宇,也無論紅衣兒最終結局如何。我保證,他們都會為之付出代價。”


    這句話,換做任何一個人說,都會被當做笑話。


    可是葉小樓沒有,因為眼前這人是齊梁的小殿下。


    私下裏師尊極為欣賞這位素未謀麵的齊梁小皇子,甚至誇讚易瀟有超世之才。那種欣賞,已經不是單純的觀望,而是寄以厚望。


    劍主大人,對易瀟寄以厚望。


    到現在,葉小樓還是不明白師尊為什麽如此重視這個少年。因為這個人著實有些平凡,大世中比他亮眼的太多太多。不說劍宗明李長歌翼少然之流,就是那些次一等再次一等的,現如今都比易瀟要強。


    葉小樓記得師尊曾經對自己說過,一百年前那個大世,飽讀經綸的文士有不少,手段高絕的武夫也有不少。可是文武雙全,都達到巔峰的就隻有寥寥幾位。而那寥寥幾位,被傳頌為聖人。


    他還記得劍主大人曾經在草廬地上寫過幾個名字。


    其中有易瀟的名字。


    所以葉小樓說出了師尊最後囑托自己以劍主名義說出的那句話。


    “吾願意幫你出手一次,來換一次善緣。”


    葉小樓緊緊盯著易瀟的眼睛,說出了後半句。


    “如果這個善緣,以後會給你帶來大麻煩,你結不結?”


    劍主大人要葉小樓帶一個問題。


    以紅衣兒開局,引出北魏伏策,最後以劍主大人的一次出手,換一次善緣。


    而自己願不願意結這個善緣,才是劍主真正在乎的。


    易瀟心中想到,那位劍主大人的時間恐怕是真的不多了。他已經在為鳳庭和自己的弟子殫精竭慮去做準備了。


    沉默片刻。


    易瀟大聲而笑,笑聲殆盡之後,是小皇子快意的聲音。


    “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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