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最後一日,無論是居住在三大酒樓中的達官貴人之流,亦或是素衣挾壺酒的普通劍客,但凡是風庭城中人,都隱隱期待著這一刻的到來。


    當黃昏夕陽斜斜落下地平線,帶走最後一絲餘暉,黑夜來臨之時一聲陡然高喝之聲響徹風庭城!


    “起!”


    一束璀璨無比的火光直衝雲霄,下一刻撕破黑夜,緊接著數十上百道倏然破空之音響起,短暫的視覺延遲之後。


    黑夜一刹那亮如白晝!


    就如那本《風庭城誌》寫的那樣,城主府,準備了一萬頃煙火。


    萬頃煙火,驟然撐開夜幕!


    無數人抬起頭,視線被一片綺麗奪去,腦海空空如也,一時間仿佛隻有那白與黑糾纏的美麗,渲染了瞬間的永恆。


    緊接著遠方有一個人聲嘶力竭,竭盡全力將手中劍鞘往空中一擲。


    “天下,有我一劍!”


    與此同時——


    鳳庭草廬中那位劍主長發垂落,低垂著眼簾輕聲笑。


    他想起了不知多少年前,那個人臨走之前刻在碑上的字。


    於是他孤獨落寞的一字一句開口默念。


    “不喜桃花釀春酒,最恨睹物思舊人。”


    “人間最後行樂事,風華出鞘念故人。”


    劍主輕聲念道。


    “念故人。”


    “故人。”


    “故人。”


    最後意氣風發,如同弱冠少年一般笑著發問。


    “我要天下萬劍齊齊出鞘,不知你在天之靈能不能看見?”


    風庭城內有一座沉劍湖,內蘊奇秀之劍不知其幾千萬柄。


    緊接著全風庭城都聽見了草廬內那位劍主大人的聲音。


    那是輕聲念出的一個字。


    起。


    “嘩嘩嘩——”


    一聲起!


    萬頃煙火再起,黑夜白晝顛倒!


    沉劍湖水倒開,無數水龍衝霄而起,如同蟄伏百年的巨龍出世,一聲沉重頓挫之音緩緩升起。


    有無數道流光破空而出,鏘然奮鳴,煙火落下,劍氣衝起!


    劍氣卷水龍,攬月邀群雄。


    那一句聲嘶力竭的“天下,有我一劍!”之後,那柄劍客擲出的劍仿佛冥冥之中有所感應,幾乎是下一秒就化作流光直衝沉劍湖衝霄劍氣水龍卷之中!


    接著,風庭城中——


    “敢問劍主大人,敢不敢收我這一劍!”


    “哈哈哈劍酒盛世,豈能沒有在下一劍助力?”


    “梁某有幸睹見如此盛景,無以為報,唯有此劍!”


    一道劍影飛掠而出,接著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


    幾乎是所有劍客,在那一刻都情不自禁地出鞘遞劍。


    一刹那,風庭城漫天劍影唿嘯!


    萬劍出鞘,為劍酒會啟幕。


    “真美。”


    劍主閉上眼睛。


    他的身影有些許黯淡,就好像是實體變得虛幻,甚至有一絲羽化的不真實感。


    他輕輕捋起鬢角長發,帶著一絲心滿意足的笑意。


    “的確是世間盛景,”伴隨著一聲毫無誠意的讚揚,一襲白衣揭開草廬席簾,他背負長劍,麵無表情走入鳳庭之中。劍宗明微側著腦袋,看著站在劍界巔峰的那道身影。據他所知,這位劍主大人已經時日無多,連他自己都極為珍惜那所剩無幾的時間,可為什麽如今還要弄這麽一出,來消耗自己為時不多的陽壽。


    他有些困惑,輕聲發問,“為什麽?”


    劍主大人依舊閉著眼睛,像是個孩子一樣心滿意足笑著。


    片刻之後,劍主笑著迴應,“有些事情。你不懂。”


    劍宗明依舊麵無表情,“值?”


    劍主睜開眼睛,帶著一絲溫和凝視過去,細聲說道。


    “不是什麽事情,都有值或不值。”


    摘星樓頂樓。


    “我聽見萬劍唿嘯。”


    蘇扶推開窗,雙眸綻放出異樣光彩。眼前是無邊無際的劍影,不遠處的沉劍湖衝天卷起水龍,倒開夜幕,一萬頃煙火將黑夜渲染如同白晝!


    就在那一刻,自己真真正正聆聽到了所謂的“劍之聲音”,踏入黑衣大丹聖所說的劍之世界。


    他伸出一隻手,輕輕收緊五指,元力雖然不足以出竅禦行,卻已經有一絲玄奧,似乎帶著一縷風聲,尚且有些悅耳。


    如今的蘇扶,雖然未能踏足九品,卻是與幾日前有著質一般的差別。


    不僅僅是黑衣大丹聖的指導,最重要的是,蘇扶自己本身的機緣本就極為了得。在劍宗明劍意迸發全城之時,他就初步聆聽到了背後十一柄劍的聲音,得以窺見那道門檻,之後更是突飛猛進。


    毫不誇張的說,蘇扶一但跨入九品門檻,將會迅速領悟域意,將那些所謂的天才遠遠拉在身後。


    如今的蘇扶,即便是在劍酒會遇到那些九品高手,也不是沒有一戰之力!


    易瀟則沒有那麽好運,他苦苦修行了數日的《忘我尊經》。越是修行,他越是覺得這本經書不同尋常,也許真的有可能突破自我!隻是如今時間的確有些緊迫,基本不可能跨出從零到一的那一步。


    兩人望向窗外,無盡煙火璀璨綻放,無邊劍氣衝霄淩雲!黑夜如白晝,綿綿唿嘯不絕於耳。


    偌大房間,隻有兩個人。老段叼著草根出門晃蕩去了,黑衣大丹聖則是帶著小明珠出去享受所謂的啟幕夜去了。


    “易兄,”蘇扶沉默許久,終是開口,語氣居然有些輕鬆。


    “你知道麽。這幾天來,我沒有去管理蘇家瑣事,隻是專心於修行,沒有那些無趣的勾心鬥角,沒有那些煩人的交易生意,一但靜下心,哪怕隻能聽見一絲劍的聲音,便覺得整個世界都不同了。”


    蘇扶的眼神有些複雜,“我是真的不想繼承那個家主位置。”


    易瀟啞然失笑,“蘇家萬金之位,多少人求之不得,你卻是棄之若敝。”


    接著易瀟想到了自己,如今在北魏已經是尋到了那位藥王,萬事俱備隻欠一顆補天丹。想必若是求得長生,再迴齊梁,也少不了一場腥風血雨。當下也是無奈道,“我比你可好不到哪兒去。我無心去爭齊梁一國之位,卻不得不防自己的皇兄。”


    世間之事,多有不自在。


    窮人求食,富人求財,修行者求超脫,病人求長生


    浮世滄生,誰得大自在?


    “我不求大自在,我隻求江湖。”蘇扶目光微微迷惘,“我若是在劍酒會上奪了前十,此番迴去便跟大長老說清楚。”


    易瀟定睛望去,窗外劍氣漫天,有些眼花繚亂。


    那座江湖太美,可終究是窗外景色。


    易瀟觸不可及。


    “我也隻求江湖。”


    他在心裏默念。


    江湖何其大,何其精彩,每個人都能瞧上一眼江湖的風采。


    可不是每個人都能如其所願的踏入江湖。


    兩個天涯淪落人並肩而立,一時間竟然是彼此無話可說。


    站了半響,蘇扶搖了搖頭,“易兄,不多說了,明日便是酒會啟幕,祝你屆時一帆風順。我還有些事要處理,先告辭了。”


    恍恍惚惚,易瀟點了點頭。


    很快就再無聲音。


    偌大廳堂,就剩下自己一個人。


    窗外劍氣彌漫,窗內燭火安詳。


    此時此刻,易瀟心中自然而然浮現一個身影。


    那個人第一次出現,便好像是在這麽一個夜晚。


    洪流城巔,四月十五。月落城門,紅衣琵琶。


    那一曲浮滄歌終了,唱盡浮世滄生,在自己腦海中留下一個不可磨滅的驚豔身姿。


    再後來,北渡淇江,春雨初落,紅衣開大世。


    紅衣兒樽雲觴池魚振鞘殺風青,一弦斷音登龍船,與雨魔頭巨闕合璧引出化龍白鯉,遞劍斬殺木鬼子。


    再入北魏,於天狼城力挫北魏四大藩王之一的天狼王,於黃沙地斬殺兩尊天榜魔頭,再斬魔物白魁,最後更是踏龍門取劍匣,以黑龍白鳳震驚天下。


    一路而來,這位紅衣兒太過驚豔。


    以至於自己遇到驚豔事物,便會想到她。


    每逢驚豔必紅衣。


    如今花好月圓,劍氣漫天,卻是不見那一襲紅衣笑。


    沒有她的江湖,的確少了一份色彩。


    是紅色。


    是驚豔紅紗,是鮮血出顱,是雙手拂袖白鳳變紅鳳。


    是江湖最驚豔的一劍出鞘。


    易瀟背負雙手,眼神頓挫,將窗外飛掠的無數劍一一掃過。


    如今江湖劍盡數出鞘,你又在哪。


    “紅衣兒”他低聲開口,似乎是在迴味著三個字,又像是在細細念著某個人。


    窗外劍氣唿嘯來迴,黑夜被劍氣鼓蕩,扯拉出一角彎月。


    千裏之外,北原浩蕩。


    大雪蓋壓之下,北原萬裏蒼莽。如今的北原幾乎是一片漆黑,連白雪籠罩覆蓋的大地都看不出絲毫白意。


    而一抹大紅突兀出現在茫茫雪色之中。


    那襲紅衣兒沉默踏雪而行,赤足踏出一個又一個雪地紅影,北原狂風唿嘯,拉著紅衣倒影在溝壑縱橫的雪山穀中來迴倒映。


    紅衣兒突然間心生感應,抬起頭來。


    一輪皎月不合時宜的撕開黑夜濃雲。


    銀白色盛光灌下一道,恰巧不巧籠罩而下。


    紅衣兒嘴角微微拉扯,似乎是笑了一聲,複又低下了頭。


    於是那襲紅衣便堙沒在雪山蒼莽之中。


    那輪撕破殘夜的皎月高高在上。


    同時劍氣嶙峋。


    如劍一般,將漆黑殘破的北原撕割開來,分割成整齊直白的雪白漆黑區域,一片漆黑不可見,一片亮若白晝。


    北原已經許久不見如此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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