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不清具體是哪一天了,總之,是公元一九二○年的一個夏日,下午晚些時候,我去老虎岩取水。

    老虎岩是煙台南山北麓的名勝,因其岩狀如臥虎而得名。岩下有一泉眼,水洶湧,味兒甘甜,時居煙台第一,亦名老虎眼。

    舊煙台城裏的窮人家,多用老虎岩的水生豆芽賣。很邪氣,用它生豆芽,豆芽長得又快又壯。而富裕人家,隻要吸大煙,必定用老虎岩的水熬製。其中的奧妙,我至今也不明白。

    自從與父親那一次公開吵過架之後,我幾乎再未迴過芝罘島。我天天往返於酒樓、茶館、綢布莊,偶爾也抱著頭發絲一樣的希望,到海邊上看看能否碰到有一隻坐著子荷的小船登岸。

    那天,家裏來人告訴我:父親不行了。

    父親全身是病,要他命的是腎病。

    我迴去的時候,他還認得我。

    我說:“我能做點什麽?”

    不知為什麽,我哭了。是生他的氣?是舍不得他?還是後悔我們共同把家底快敗盡了?

    他示意我:想抽最後一口大煙,希望我到老虎岩取水,由我的哥哥為他熬製。

    他要他的兒子們以這種方式為他盡最後的孝道。

    悲劇達到頂峰,也就意味著結束。我心情平靜地去了老虎岩。

    找一個人,難時比找嫦娥還難,簡單時就像隨手摸自己的鼻子。

    苦苦找了一年多的子荷,我在老虎岩意外遇上了。

    王益榮在海參崴經營錢莊,見俄國人經常喝啤酒,突發奇想:大連和煙台開埠早,洋行多,外輪進出頻繁,外國艦隊常來避暑,這些人喝不慣中國的烈性白酒,如果在這些地方創辦啤酒廠,前景一定不壞。

    後來,我知道,我救子荷那次,他們是來煙台考察的。他們相中了老虎岩的水。

    我這次見到他們,他們已在老虎岩買下10畝河溝崖地,開始招工籌材,建設廠房。

    與他們同來的,還有三個人,一個是與王益榮共同籌資的,叫李介;另兩位,大鼻子,一個叫阿羅,一個叫捏次,是王益榮分別從俄國和奧國請的酒師。

    王益榮幾個人蹲在一棵柳樹下指指點點、嘀嘀咕咕。我聽不清他們說什麽。兩個洋酒師一邊聽王益榮說話,一邊不時地伸出拇指,嘔嘔凱凱的亂叫。他們可能是被王益榮勾勒的宏偉藍圖激動著。那個叫李介的,尤其興奮,時不時立起、蹲下,又立起。

    我是汲了水轉身要走時看見王益榮的。我把他們看得那麽仔細,隻為了從他們當中找出子荷。

    王益榮沒看見我。我的目光移向了別處。

    一個小女人在岸邊孤獨地站著,若有所思的樣子,讓我想到了“淒美”兩個字。我一眼就認出她是子荷。她穿一襲淡黃色的旗袍,還有一雙粉紅色的小鞋,腿部的皮膚偶在旗袍的下擺露出來,像陽光下的雪,既皎又亮。她把淡紫、粉綠相間的遮陽傘放到地上,然後躬身看河裏的小魚、小蝦。夕陽照著她,她的整個身兒幾乎紅紅地透著明兒。

    她是冰雕的。

    她是雪積的。

    她是水做的。

    我的眼睛在她的身上力所能及地瘋狂地滾動,最後死在她高聳的胸脯上了。她的脖頸上像項鏈似地掛著一根紅繩兒,紅繩兒下端係著什麽,看不清楚。

    一陣微風吹過來。

    小花傘在滾動。

    子荷踮著小碎步去攆。

    小花傘在我的腳下停止了。

    四目相對。

    “是你?”她問,“你怎麽在這裏?”

    我幾乎日夜唿喚子荷,果真相見,卻有些結巴。

    我說:“我來……其實……”

    我發現自己快哭起來了。我想起苦苦尋找子荷的那些日子。

    但我不能告訴子荷。我不想讓她知道我有多麽戀她。我要當一個有風度的少年,我不能將我那些肮髒的夢掛在臉上。

    你又笑了。

    有點淫蕩。

    跟我年輕時一樣。

    很快,我就平複了心境。

    我問子荷:“你來這裏……”

    子荷簡單地把建啤酒廠的事兒說了,然後招唿仍在比比劃劃的王益榮:“先生,你看我們碰上誰了?”

    王益榮眯著小眼睛,看了我半天才認出我是去年救他們的那個人,忙不迭握著我的手連聲說:“幸會!幸會!”

    他把我介紹給李介和那兩個洋酒師認識。

    捏次掏出一支又黑又粗的外國煙給我,李介給點了火,說:“小兄弟,你是掌櫃的恩人,以後我們就在煙台安營紮寨了,你常來玩。”

    我連聲說好,並瞟了一眼子荷。她在怔怔地看一隻臥在柳條上的蟬,又迴到若有所思的狀態。

    淒美。

    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突然湧上我的心頭:她跟著王益榮未必真的快樂。

    你猜對了。

    以後我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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