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很好的樣子。我站在盛世大廈最高一層。可以俯瞰我全部的世界。全部的,我的,世界。

    閔律師說,至少,現在這個世界是屬於你的。

    我知道我可以享受的也隻有現在。

    為什麽不呢?誰叫我是個傻子。

    傻瓜可以做任何他想要做的事。不必去擔心誰來譴責。現在甚至連法律也站在我這邊了,因為我竟然是個富有的傻瓜。

    **********   *********

    蝶語一路衝上了盛世大廈,毫不費力的推開了並沒有刻意要特別攔住她的保安。

    她太生氣了。沒有發現這一點。等到她衝進總經理辦公室,看到西裝革履的閔浩忠的背影。她很及時的頓住了腳步。3秒鍾的停頓。然後決定轉身離開。

    “周小姐,既然來了,就索性談清楚算了。”男人半轉身迴頭看她,嘴角咪咪笑著,“免得夜長夢多。”他說。一副狼外婆的樣子。戴著眼鏡的狼外婆。

    “夜長夢多?”蝶語嗬嗬笑起來,“律師的用詞都這麽奇怪麽?”很優雅的走進去。

    辦公室很大。裝潢很高雅。觸目所及,有不少cs遊戲畫報和網遊玩偶甚至槍具模型。充分的彰顯,這的確是一間少年級別的總經理辦公室。

    蝶語沒去看坐在辦公桌後麵的那個漂亮的黑發腦袋。雖然那個漂亮腦袋上還有一雙漂亮的眼睛,黑漆漆的盯著她。並且仿佛充滿了憤怒。

    很幽深的憤怒。

    “你不覺得你們做得有點過分麽?我要去海南工作,你們竟然阻止我的行程。這批作品已經跟出版社簽約。如果不能按時完成,是不是你們要賠償我的損失?”

    蝶語在沙發上坐下來,並且隨意的翹起了二郎腿。她目光平視閔浩忠。所以隻能看到他的腰。於是稍稍抬起了下巴,怒視這個道貌岸然的男人。

    蝶語沒有想到,他沉默的移開了眼神,說,“我先出去了,總經理。”

    門慢慢闔上。蝶語放平了腿,終於決定看向濯瑒。

    那雙黑漆漆的眼睛也正看著她。蝶語竟然覺得那眼神很深重。深重的讓人有些揪心。也許是10秒的沉默麽,她站了起來,白色的棉布裙子輕輕在腿邊散開。

    “我走了。”她說。微微笑一下,便走向那扇銀色的門。

    濯瑒跑上來猛然抓住了她的手腕。他非常用力,好像一頭小獸在爭奪食物。蝶語被嚇了一跳。有些驚慌的迴頭看著他,“你幹什麽!”

    她僅僅看到濯瑒憤怒的雙眼而已。世界上怎麽會有這樣一雙眼睛,無時無刻的充滿憤怒,仿佛對整個世界都懷有敵意。蝶語看著他,略略放柔了語氣,“濯瑒,你幹嘛?”

    被這樣的眼神注視,她很容易就生出憂傷。明明是充滿敵意和毀滅欲的一雙眼睛,蝶語卻常常生出一種錯覺:是海生的那雙眼睛,在閃亮。

    隻是海生的那雙眼睛,總是滿含朝氣,總仿佛有一個發光的太陽在裏麵。

    “濯瑒?”蝶語笑笑,“你是不是覺得好玩?”

    濯瑒的眼神微微顫一下。他沒有說話。

    “你到底想幹什麽?你很奇怪啊。我跟你很熟嗎?我僅僅賣給你幾幅作品,然後被你推進了海裏。然後你要求賠償。除了這些之外,我們還有別的矛盾麽?你說清楚,我們解決掉。如果你說不清楚,就讓你的律師來說。我真的很忙,我忙著去海南,你知不知道啊?”她撥掉他抓住她的那隻手。對著他隨意的笑笑,然後拉開門,走了出去。

    閔浩忠竟然就站在外麵。看到蝶語走出來,他淡淡的笑笑。

    蝶語是真的生氣了,“閔大律師!”她哼笑,“好了,我答應你的賠償要求,要多少錢你就說,我一次付不起就分期付款,別他媽天天來煩我!”

    蝶語轉身就走。走了幾步又退迴來,“你他媽打電話給警局啊,我要做下一班飛機走。”

    閔浩忠依舊淡淡笑笑,好像很無奈的樣子。然後拿出手機,開始撥電話。

    “周小姐,你馬上出發吧,我安排了車在樓下等你。”

    “那謝啦。”蝶語輕笑,從眉腳到嘴角都突然浮生清冷的嬌媚。戴上墨鏡,然後很窈窕的走了。

    以為她會拒絕他的好意。沒想到竟然這麽爽快的答應了。甚至沒有考慮一下。白色的裙子消失在電梯口。

    閔浩忠轉迴頭,看到濯瑒站在辦公室門口,像個孩子。怔怔的。

    “濯瑒,她走了。”他說。

    “嗯。”濯瑒走迴去,關上了門。一會兒,又打開門,伸出腦袋,“我要吃肯德基。”他說。

    “濯瑒,”閔浩忠在那個腦袋縮迴去之前,叫住了他,“你爸爸今天下午要召開董事會。”

    “哦。”孩子怔怔的迴答。看上去沒有什麽特別的表情。

    “我隻是告訴你一下。”他說。

    “嗯。”濯瑒迴答。並且彭一聲關上了門。

    手機響,接起。那邊傳來一個男孩的聲音,“閔律師,周小姐沒有坐我們的車,她自己叫了出租車走了。”

    閔浩忠笑笑。笑容竟然很燦爛。

    真是個有意思的女人。

    **********   **********

    蝶語坐在海邊。那塊巨大的岩石上。看向遠方的海。

    海生說,不如我們坐船去很遠的地方。什麽也不帶。

    至少也帶一架相機吧?

    海生說,我隻要帶著你就行了。

    她很想繼續想下去。可是並不能記住更多。可見你真是個沒心沒肺的人,她暗笑。

    隻是坐著。

    人總是要對已經失去的東西念念不忘。也許是因為孤獨吧。

    蝶語笑的很牽強。然後決定不要再想些什麽。站起身來。

    “姑奶奶,你怎麽又跑來這裏?”聽見湯近輝的聲音,就好象在海上漂蕩了三天,忽然看見某個小島上的炊煙一樣。很粗糙的溫暖。

    “沒有。就想坐會。”蝶語迴頭輕笑。

    “不去海南了?”

    “不去了。下次吧。”

    “那……我送你迴去吧。”湯近輝有些擔憂的抓住了她的手。蝶語沒有拒絕,頭一次乖乖的跟著他走了。

    湯近輝有些不敢相信的迴頭看了一眼,蝶語微笑,他便也裂開嘴巴很溫暖的笑了。

    蝶語知道,湯近輝所以一直照顧她,除了跟海生有些交情,還有一些別的原因。

    男人留在女人身邊,無非想要一親芳澤。除此,還有更高尚的原因麽?

    他從沒有主動要求。蝶語也裝作不知道。有時候大家都裝的很舒服,相處的就越來越舒服。

    “想上我吧,湯總。”蝶語在他發動車子的時候,忽然說了句。

    湯近輝低頭盯著方向盤,沉默了一下。

    “說不想是假的。”他抬頭笑看著蝶語。

    蝶語偏頭笑起來,“什麽時候開始的?”

    “從第一次見到你開始。”

    相互看了一眼。蝶語笑,為他的坦白。湯近輝也笑,為自己的坦白。

    “男人腦子裏就那麽點貓膩,有了家庭,也還是想別的女人。”湯近輝幹幹的笑著。有些不自在的意味。

    他發動了車子。駛上了海邊的公路。

    第一次見蝶語,在海生的生日會上,齊耳短發,穿了一條白色棉布裙子,端了杯酒,低著頭,打量著自己腳上的那雙板鞋。很長時間不動。

    他一進會廳就看到她。看著她把酒杯往嘴邊一湊,像是在喝水。

    然後海生走了上來,湯哥,給你介紹個人。他至今記得海生臉上那笑意,像一塊芝士蛋糕……

    “你錯過了很多機會呢。”蝶語看著慢慢後移的道旁樹。

    “一開始以為海生那小子瞎了眼愛上你。後來才知道自己瞎了眼。蝶語,你是個好女孩,別這麽把青春耗盡了。其實愛不愛的又有什麽呢,海生畢竟也走了兩年了……”

    蝶語抓住他的耳朵,把他的腦袋扳了過來,然後吻了他。

    他的腦袋嗡一聲。一片空白。

    這個吻持續了不到5秒,就因為一起交通事故結束了。

    湯近輝的寶馬z4 coupe很親切的吻上了一輛淩誌。

    事後連賠償對方車主加自己維修,還有一紙交通罰款單和公共設施損壞賠償,湯近輝小去了12萬。

    湯近輝看著自己的愛車想著12萬,簡直肉疼。

    真他媽的貴的一吻!更他媽氣人的是,他當時腦子一熱,根本就不知道那吻是什麽滋味。

    ***********   ***********

    總經理辦公室突然傳出巨響。

    秘書處的幾個女孩子不時的向這邊張望。閔浩忠剛從資料室迴來,立刻放下手中的文件衝了進去。

    “怎麽了?”他輕輕問。

    濯瑒把他的筆記本電腦扔到了地上。電腦碎的有點奇怪,好像先是被摔到地上,然後被肢解了。零件飛的到處都是。

    濯瑒摔過的電腦不計其數。但是這一台好像死的最慘。

    閔浩忠眉頭皺了下,“濯瑒,你要學會控製自己一下。”

    “我為什麽要學!我為什麽要學!”他氣憤的吼叫,頭發淩亂,好像一把亂草。

    “濯瑒,你到底怎麽了?”他走上去,輕輕碰了下他的頭。濯瑒很激烈的推開了他,然後衝了出去。

    閔浩忠追出來的時候,他已經進了電梯。秘書處人人交頭接耳。他走過去,一個女孩子怯生生的站起來。

    “發生什麽了麽?”他問。

    “夫……夫人好像來過,剛……走。”女孩說。

    閔浩忠點下頭,然後快步走去電梯。

    手機響起來,“別讓他出事。”女人的聲音淡淡的。

    “你要弄死他嗎,他是你兒子!”閔浩忠禁不住壓低聲音低吼。

    “他的命是我給的,就算是我要迴來,也輪不到你管。”電話掛斷了。

    他開始撥濯瑒的號碼。

    閔浩忠的耳朵裏始終一片忙音。

    **********   ***********

    思思和魯琦都還沒有迴來。

    蝶語穿了一件粉紅綢子的小睡衣,煮凍餃子。準備開動的時候,才發現,煮成了一鍋粥。

    完整的沒有幾個。看上去還真是淒涼。

    她的額頭上貼了一塊紗布,有些血漬。

    這就是她心血來潮吻了一下湯近輝所付出的代價。

    她搖搖頭,無限憐惜的叉起一個完整的餃子。

    說不定今後幾年她都要這樣度過。竟然淪落到要分期付款。

    有人咚咚敲門。

    她把餃子送入口中,然後一手端著菜肉麵皮粥,一手拿著叉子走去開門。門一打開,她忽然被擁住了,大大的懷抱裹緊了她。

    她張著兩隻手臂,那個餃子順勢在嘴巴裏一滑,然後滑了下去,之後停頓在食道的某個地方,蝶語頓時缺氧。

    “呃,”她剛剛發出一個單音節詞,嘴巴就被堵住了。當然是被另一張嘴巴。

    小家夥在她臉上亂啃亂咬,搞得他自己激動的氣喘籲籲。

    蝶語覺得自己就要被悶死了,扔掉手中的盤子叉子,劈手就往他腦袋上亂打,嘴巴終於和空氣全麵接觸後,她激烈的咳嗽起來,覺得自己的臉就要被衝湧而上的血擠爆了。

    那個餃子被硬嘔了出來,在嘴巴裏擠成一團渣,她仰頭“噗”一聲吐了出去,氧氣終於到達肺部。

    她覺得自己簡直是重生了。

    然後就淚流滿麵的看到濯瑒站在她麵前,一臉食物殘渣。還有胃液順著那張英俊的臉往下滴。

    蝶語擦擦淚水,往他臉上仔細看了看,“原來真是蘿卜餡兒的。”她一邊說,一邊咳嗽著往客廳走。然後忽然想起來什麽似的,“關門。去洗臉。”

    濯瑒沒有表情的關門。然後走去洗手間。

    洗手間很幹淨。很整齊。不像他剛剛看到的亂糟糟的客廳。馬桶蓋上,貼了個粉紅色的hello kitty。

    他走去洗手槽,開始洗臉。臉有點燙。腦子裏有點迷糊。洗好之後,抬頭,鏡子上貼了一張相片。三個女孩子。他看見蝶語,短發,手裏拿了隻網球拍,站在中間,笑得沒心沒肺。

    他取下照片。“嘶、嘶”。兩下。把蝶語放進了口袋。剩下的兩半,不知如何處置,於是撕碎扔進了馬桶。然後放水。

    等到他洗完臉,坐到沙發上,他的臉還是一直很燙。

    蝶語從房間走出來,睡衣外麵批了件外套。

    她很隨意的坐到他旁邊,看到他臉上還滴著水,就從旁邊的紙巾盒裏抽了幾張,幫他擦臉。

    濯瑒很滿意她為他擦臉。他記得酒店裏的那個夜晚。她也是這樣幫他擦臉。他盯著她的紅唇,覺得自己的嘴巴開始發癢。

    於是他又一次吻上去。

    這是他想要得到的。世界對於他是一個簡單的存在,任何東西,隻要想要,那麽立刻開始行動。不計後果。也不需思考。這一次,瞬間就得到了一巴掌。快的他沒有看清她是用哪隻手打了他。

    他捂著臉有些委屈的看著她。

    濯瑒的思想中,看上去還沒有出現懲罰這樣的詞匯。他大約覺得凡是自己想要的,那麽便是對的。

    這種“想要”簡潔有力。

    “就算是再可愛的小狗,如果一見到我就啃得我滿臉口水,我也照樣要踢他屁股。”蝶語把紙巾扔進紙簍,“說,你幹嘛來了。”她忽閃一下眼睛,“等等,你怎麽知道我住這裏的?”

    濯瑒盯著她,“我不是小狗!”

    表情和語氣皆像個孩子。

    蝶語輕笑,有一瞬間感覺很無力。就像是要你跟一個三歲的孩子解釋天體運動一樣。雖然語言看似已經相通。但是卻並不能交流。

    但她還是覺得自己應該要跟他講清楚。

    “濯瑒,你知道麽,”蝶語努力尋找簡單的解釋方法,“女人和男人接吻,並不是決定要發展一段關係,那天晚上要吻你,隻是一件不在預料中的事,我本身也沒有任何的想法。我們完全是兩個陌生人。”

    濯瑒的眼神清澈,他像一隻小狗一樣看著她。

    蝶語摸摸自己的頭,並不確定他是否聽懂了她的解釋。

    “你還記得麽,我們第一次見麵,你在吃雞腿,我在和別人聊天。我們完全是不相幹的人。”她點頭,再點頭,“明白嗎,就是這樣,我們偶然因為一件事坐在一起,然後就沒有任何的然後。現在我們還是不相幹的人。以後也是。明白了麽?”

    她征詢一般的看著他。然後重新開口,“好了,你不迴去嗎?”

    這句話之後,沉默慢慢降臨,好像入夜後的山穀,突然降臨了霧氣一樣。

    濯瑒臉上沒有表情。他坐在那裏,看著她。眼神清澈。看上去好像並沒有聽懂她的話。

    蝶語有些挫敗。內心也有些不忍。為什麽要跟一個孩子說這些呢?這些本是極為殘忍的話,曾經也由一個男人對她講過。

    他說,蝶語,我們依舊沒有任何關係,你知道嗎,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做愛,並不意味著他要和她發展一段關係。

    這段記憶忽然衝撞進蝶語的心間。她站了起來。

    其實並不殘忍。如果你不愛這個人,那麽他對你說什麽,你也不會覺得難過。濯瑒,他是沒由理由難過的。

    蝶語打開門,微微笑了一下,“走吧。以後別來找我了。”

    濯瑒的臉上,依舊是懵懂的迷惑。然而那雙眼睛已經是真切的憤怒起來。並且忽而憂傷起來。安靜清澈的憂傷。他站起來,高高大大的踱過來。站在門口,低頭看著她。

    “蝶語,我是傻瓜嗎?”他的語氣很認真。“傻瓜也是會愛人的。”

    蝶語抬頭。她有些想要發笑,這是一句告白嗎?

    她覺得自從重新遇到宮發臣,她的人生漸漸變成了一個笑話。

    濯瑒看上去很認真。可是他的確是一個傻瓜。是一個智商隻有十歲的大男孩。他自己仿佛也很清楚這件事。

    愛?令人癡笑。什麽是愛?

    “濯瑒,”蝶語微笑著,很決絕,“就算你是一個正常的男人,我們也還是毫不相幹的人。現在你了解了麽?”

    男孩的眼中迅速積聚了憤怒。還有淚水。蝶語有些害怕,因為濯瑒,他畢竟不是一個普通的男孩。他太為特別。而蝶語,她並不想傷害他,當然更不希望和他有任何瓜葛。

    他們不是同類。

    濯瑒盯著她,那種眼神,難以承托,根本不為人類所有。

    他轉身走了出去。

    蝶語看見他眼角留下的那滴淚。怔怔的站在那裏,無法挪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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