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二十年冬月十五,帝都鳳華,臨王府。


    黛色飛簷在朦朧的雲霧中若隱若現,垂墜的雨簾似顆顆晶瑩剔透的珍珠般連結成串,冷風凝結著露水如羽箭般刺破了雨幕背後的靜謐,撥開雲霧,那緊閉的門扉忽然被一陣疾風猛然打開,門後端坐在堂上之人,正是襲著一身緋色衣袍的安永琰。


    隻見他半倚在軟榻上,纖細的手指把玩著一根淡藍色的粗布腰帶,那腰帶上沒什麽紋飾,樣子也粗糙普通的很,但卻能一眼看出是女子之物。


    他眼眸半眯,麵上的神色十分玩味,令人不解,卻浮想聯翩。


    發現門被突然推開來,他連眸子也懶得抬一下,除了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並未看出任何的異樣,仿佛這來人是他等待已久,預料之中的。


    “可累死我了。”一襲月白錦衣映入眼簾,手中折扇擋在虎口,那頭銀發在風中飄揚翻飛,隨著他的腳下的步子而顯得甚是急促,“永琰啊,此次你可要好好地犒勞犒勞我。”長生徑直走入堂中,十分隨意地提起桌上的茶壺為自己倒上一杯茶水,一飲而盡。


    安永琰將手中的淡藍色腰帶纏繞在了手指上,抬首,望向長生,“那要不要將之前那些你失利之舉一一羅列出來?”頓了頓,“不如趁今日一並了了,看看本教主是該犒勞你還是懲罰你?”


    長生撇撇嘴,移開目光,“真是無趣。”他將折扇在手中來迴顛了顛,“真是枉費了我一得到消息就往鳳華趕來見你。”長生暗自腹誹安永琰全然是個沒有良心的主。


    “少在心裏咒罵本教主。”安永琰怎會看不出他那點花花腸子,正色道,“得到什麽消息?快說。”他可沒有多餘的耐心在此處耗下去。


    “好好好,說就是了,急什麽。”長生將折扇插入腰間,抿了一口茶水,終是正經起來,隻聽他道,“你可知雲蒼闌到了何處?”


    安永琰蹙眉,鳳目之中射出一道利光,“何處?”


    “據我所知,他現在可是正躲藏在鳳華城中呢。”長生語出驚人,安永琰著實心中一緊,轉瞬又覺得無比可疑,那雲蒼闌好不容易逃出了天子腳下,怎還會自投羅網?


    “你不必懷疑,我是一路跟著他進的鳳華城。”長生挑眉。


    安永琰不再言語,沉默著陷入深思,指腹不停地摩挲著那根纏繞在手指上的藍色腰帶。


    長生在一旁打量著安永琰的神色,開口問道:“永琰,你對此事有何看法?”


    “你可看到他去了城中何處?”安永琰並未迴答,隻反問長生。


    “這......”長生猶豫片刻,終說到,“我跟著他進城之後,因街市上行人過多,所以跟丟了。”


    果然,當產生語音落下,他預料之中安永琰會出現的反應即刻便呈現在了眼前。隻見安永琰鳳目橫掃,麵容漸漸變得猙獰,狠戾的兇光從他的眼裏溢出,甚至在他的唇邊流連不去。


    “馬上去給我找到他!”安永琰一聲令下,“或者帶他來見我!”


    長生並未開口,隻從座上起身,準備轉身離開,隻是還未待他的雙腳跨出著正堂的大門,便聽得堂外傳來一教徒的聲音,他匆匆而來,見了安永琰來不及下跪,口中的話就先一步地說了出來:“教主!教主,雲......雲蒼闌在外求見教主!”


    安永琰與長生懼是一愣,安永琰的瞳仁驟縮,一道意味不明地光從眸中一縱即逝,“他一個人?”


    “沒錯,隻有他一個人。”


    “長生,你一路跟著他進鳳華城,他也是一個人?”安永琰立即便向長生求證到。


    長生點點頭,“他孤身一人進的鳳華,不會有錯。”長生十分肯定地迴答到,他親眼所見,絕不會出現任何的差錯。


    “讓他進來!”安永琰袖袍一揮,冷風獵獵,暗潮在他漆黑的袖袍中兀自湧動,他直起身子,端坐在軟榻上,靜待雲蒼闌的出現。


    而長生似乎也屏住了唿吸,因為他不曾想到雲蒼闌竟會如此的大膽,一個人重新迴到鳳華城已經讓人不解他為何這般冒險,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竟還會主動地找上他們九幽聖教,他到底有何目的,此時成了最引人重視之事。


    就在此時,堂外漸漸走近了一身著灰布衣袍的年邁老者,兩鬢斑白,下巴上貼著幾縷灰白的胡須,佝僂著身子一步步地朝著堂中邁進,他的模樣與尋常的老者無異。


    偌大的鬥笠將他的麵容遮蔽了起來,讓人如何也想象不到這鬥笠下竟會是這樣熟悉的一張麵龐。


    他走入正堂中央,待那教徒將門扉掩上離開之後,他才緩緩地揭下自己頭上的鬥笠,露出一張頗為蒼老的臉來。


    安永琰抬眼一看,第一感覺竟是覺著雲蒼闌果真是老了不少,看來在外風餐露宿的日子並不好受,那麽他為何要選擇冒這麽大的險迴到鳳華?原因絕不是因為難以支撐了這般簡單。


    “安教主,許久不見,別來無恙。”鬥笠揭開的一瞬間,雲蒼闌佝僂著的身子也緩緩地筆直起來,除了麵上的風霜外,他的身子骨似乎並不似想象中那般羸弱。


    雲蒼闌對於安永琰的稱唿也在這朝夕間轉變。


    “風教王也在啊。”他一邊說著,一邊向長生抱拳,嘴角邊是他們二人皆看不懂的笑容。


    “雲蒼闌!”安永琰幾乎是咬著牙在叫他的名字,“你竟然還敢迴來?真是好大的膽子。”


    雲蒼闌卻並未因安永琰的態度而變得畏縮,反而鎮定自若地道:“迫不得已這才獨自抽身,還望安教主莫怪。”


    安永琰隻覺此刻的雲蒼闌與往日裏他所認識的那個雲蒼闌大相庭徑,若是換作往日雲蒼闌是絕不敢如此與他說話的,更別提在自己麵前露出這般冷靜的神情來。


    他現在還不太明白,究竟是哪一環出了差錯?


    “安教主,此次雲某前來,不是為了與教主你討論往日種種,而是為教主帶來了一個好消息。”頓了頓,安永琰清楚地看見他那老奸巨猾的嘴臉,“安教主想聽嗎?”


    安永琰不禁握緊了搭在方桌上的手,二人眸光流轉之間暗潮湧動,安永琰很清楚,雲蒼闌若是沒有幾分底氣是絕不敢來此見他的,所以對於他所提出的好消息,安永琰著實懸起了一顆心。


    雲蒼闌的目光從安永琰緊握的手上移開,笑著道:“安教主不必擔心,雲某是絕不會欺騙教主的。”


    “哼!”卻迎來安永琰一聲冷哼,“你欺騙本教主的事情還少嗎?”若是要一件件地清算,他現在就可讓雲蒼闌走不出這道門,不過眼下他倒是很想聽聽雲蒼闌口中所說的好消息究竟是什麽?


    “安教主可知,十五年前你那憑空從你們兄弟身邊消失的母妃去了哪裏?”雲蒼闌猛地將目光與安永琰對視,“你可知道她為何會拋下你?”


    安永琰沒想到雲蒼闌說起的事情竟是與十五年前有關,更沒想到他居然這般容易地在他麵前提起了他的母妃。


    安永琰怔愣在原地,鳳目瞪大,久久不知該如何開口迴答雲蒼闌的話。


    “看來安教主並不知道。”雲蒼闌自問自答,“不過這也不怪教主,你自幼便被魔教擄走,心裏一定是對那些拋棄你的人充滿了恨意,又怎會去尋找你那失蹤多年的母親呢?或許你連她的模樣也不記得。”


    雲蒼闌在一旁不住地發出感歎,同時也注意到了安永琰因為他的話語而失去了往日的鎮定,他此刻的心情怕是已經狂躁了起來,整個人都在深深地喘息著。


    長生也發現了安永琰有些許的不對勁,試著輕聲喚他:“永琰?”


    但雲蒼闌卻趁此機會,變本加厲,“你那皇兄與父皇固然可恨,但你的母親卻是相當無辜之人啊!”


    “你可知道,她為何拋下你嗎?”雲蒼闌說到此處,唇邊的笑意竟是漸漸地擴大,愈發讓人感到毛骨悚然,“那是因為,她當時自顧不暇,哪裏還能救你呢?”


    “你的母妃啊,當年是被我擄走的!”


    雲蒼闌此言一出,連長生都覺著有幾分震驚。


    而安永琰此時此刻隻能模糊地看到雲蒼闌的嘴在他眼前不斷地開合,但他說出的話語隻剩下一些微弱又斷續的聲響,他聽不真切,也不願意聽得真切。


    十五年前他雖然被九幽聖教擄去,心中也因此埋下了仇恨的種子,他恨皇帝,他恨秦羽涅,但不知為何,他卻從未恨過他的母妃......


    母妃在他的印象中模樣變得不再清晰,那些往日裏的親情他也逐漸地在忘記。


    在試煉營中,他將所有的仇恨都轉移到那個當時就在他身邊卻未能救他的皇兄秦羽涅身上,而母妃,他似乎從未想起母妃,他忘了,忘了太久了......


    他隻能夠依稀記起一些關於母妃的片段,他記得自己被母妃抱在膝上坐於涼亭中,記得自己向前跑去將要跌倒時跌在了母妃的懷抱裏......但這些記憶都太過零碎,即便再給他十段這樣的記憶,他也拚湊不出什麽來。


    “安教主可知,你的母妃被關在我府邸的地道鐵牢十五年,這十五年的每一天她都在想什麽?”雲蒼闌並不願就此放過安永琰,“她每日每夜都在惦記掛念著她的兩個孩子,也就是你與你的皇兄秦羽涅!”


    雲蒼闌的話似驚雷般在安永琰心中炸響,在他的眼前炸亮了一片火光,將無盡的黑暗都化作白日一般。


    那是一種流淌在血脈中滾燙而真實的情感,好似水流明白自己的源頭一般,安永琰即便對他的母妃已經失去了大部分的記憶,但他卻不能忘記他是從何處而來的。


    他恍惚間想起了當時在皇宮禦書房裏皇帝給他和秦羽涅所看的一副畫像,那是他母妃的畫像,憑欄而往,杏眸含情,絕色傾城。他至此時也不能夠忘記,那副畫像帶給他的感覺太過熟悉,太過奇異。


    他此時覺著或許那種感覺便是親情所特有的。


    而雲蒼闌的話卻讓他仿若跌入了萬丈深淵,那一個個字一句句話都好似化作了利刃刺入他的胸膛,毫不留情地抽出後鮮紅的血液就沾滿了利刃。


    “我母妃此刻身在何處?”安永琰穩住氣息,紅著眼,逼問著雲蒼闌。


    雲蒼闌並未受他的恐嚇,仍舊淡定地迴答到,“安教主想知道?”


    “說!”安永琰的怒氣已經直衝發冠,他恨不得此刻便將雲蒼闌碎屍萬段,但他不能。


    他必須要知道他母妃的下落!


    “哈哈哈哈哈哈哈!”雲蒼闌忽然仰天大笑,“安教主呀安教主,沒想到你也有求我雲蒼闌的一日啊!”他的眼神已不複往日的怯懦,變得萬分狠戾。


    “雲蒼闌你究竟說是不說?”長生見勢,折扇出,直抵雲蒼闌的脖頸。


    “風教王。”雲蒼闌沒有一絲慌亂,用手擋開了長生的折扇,繼續道,“不必如此威脅雲某。”


    “長生!放開他!”安永琰喝到,長生默默地看了眼安永琰,緩緩地將折扇從他的脖頸上移開了。


    “果然還是安教主明事理。”雲蒼闌踱步至安永琰的身後,“安教主想知道你母妃的下落其實也不難。”他走至桌邊,提起茶壺,傾倒上一杯茶水,遞至鼻下,輕輕一聞。


    安永琰轉過身去,“你有什麽條件?”安永琰自然明白雲蒼闌的言外之意。


    “沒想到安教主如此爽利。”雲蒼闌呷了口茶,擱置下茶盞,“既然安教主想要知道你母妃的下落,那麽就還請教主按照雲某的指示來做事。”


    “你!”長生怒指雲蒼闌,他們早該料到,雲蒼闌既能說出此事,便代表著他需要他們用條件來作為交換。


    “你要本教主幫你做何事?”安永琰抑製住胸中的怒氣,抬手製止了長生,向雲蒼闌詢問到。


    雲蒼闌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獰笑,開口道:“幫雲某殺了皇帝。”


    安永琰與長生懼是大驚,他們皆未想到原來雲蒼闌的野心竟是如此之大,他能說出此言,想必他覬覦皇位已久,如此說來,他之前是假意為九幽聖教賣命,若是沒有秦嬰則一事讓他敗露,九幽聖教怕是還不知竟存在如此大的隱患!


    “怎麽樣?這個交易?”雲蒼闌頓了頓,“安教主你不是恨極了那皇帝,趁此機會與雲某聯手將他......不是正和了安教主的意?”雲蒼闌說到此處做出一個割脖頸的動作來。


    安永琰本就是迴到鳳華來報仇的,雲蒼闌正是死死地抓住了這一點,才會以此來威脅安永琰。


    “若是此事成功,九幽聖教便是這天下第一大教,安教主還不能滿意嗎?”


    “我答應你。”安永琰吐出這四個字,心中卻浮現出了一個人的麵容來。


    那雙清寒的眼眸在他的腦海中揮之不去,他此刻倍感無力,而那個人好像是唯一一個能夠將他從深淵中解救出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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