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欞未掩,西風瑟瑟,一輪弦月孤清的墜在深藍的夜空中,四下無星無雲。


    蘇辰砂一襲白衣憑欄而立,庭院中深黃的枯葉徐徐飄落在他的肩膀上,他卻並不在意,也不拂去,隻將執在手中的玉簫放至唇邊,沾染哀傷的眉目與天穹的那輪月悄然對望,曲調從他唇邊傾瀉,悲苦淒清,猶如低訴。


    如秋日西沉的餘霞,鋪灑在清澈流淌的江麵,泛起橘黃的冷光,將行人的背影拖得很長很長,三兩隻黑鴉飛上了青簷,駐足點頭,漆黑的羽毛隨著撲棱展翅而抖擻出一道精亮的寒光,不遠處的枯枝猛然顫抖。


    這簫聲如此,就好似一句句低沉的古語,穿透了窗欞,穿透了草木,穿透了風,穿透了雲,無法再迴頭的飄往了天穹的另一端。


    皆是痛楚。


    一曲畢了,蘇辰砂緩緩地移開玉簫,將手垂了下來,眼睛平視前方,目光卻毫無神采,而是盛滿了灰敗。


    他記得許多年前,那是在一個暮色四合的傍晚,他同父親駕著馬車從城外狩獵趕迴,至城中一處商鋪麵前時發現兩個街市旁竟有一男子要賣掉自己兩個剛出世的女兒來換取錢財還自己賭博輸掉的債。


    他一想心慈,著實不忍,拉著父親的衣袖讓父親買下那兩個女娃,父親應下,給了那男子一筆錢財,與他立下字據,按下手印,將那兩個女娃買迴了將軍府,本想著將她們養大,卻不想父親因故而亡,母親撒手人寰隨父親去了。


    將軍府被封,他一個小孩子也不知是哪裏來的毅力,定要將這兩個女娃一道救走,幸而暗中有秦羽涅相助,綠蘿山莊派人來接他們了,他同兩個女娃便一直養在莊子裏,被鈺姨和蘇老帶大。


    後來他重新迴到鳳華,那兩個女娃也一路跟隨,便在蘇府做了他的貼身侍婢——花容與雲裳。


    這兩個名字是他年幼時為她們所取,他當時讀過一首詩,裏麵有一句寫:“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他便在開頭揀出四個字來,為她們取了名字。


    花容與雲裳三四歲時便離開了綠蘿山莊,所以對那裏沒有什麽記憶,也一直認為自己從未去過那裏,其實正是蘇辰砂將她們帶往了那裏才讓她們得以新生。


    她們姊妹兩人從小感情甚好,也一直盡心盡力地服侍著他,雖然他早將她們當做了家人一般,但姊妹兩個仍舊奉他為主。


    如今,花容死去,他卻也不是第一個知曉的人,他甚至不知曉她死在了何地,死於何因,他甚至來不及見她最後一麵,連她的屍骨都未曾找到,還在時隔許久後才發現原來“她”早已不是從前的她。


    蘇辰砂雙目輕闔,神情痛苦,他立在原地一動不動,似乎是在懲罰自己一般。


    他與花容相處多年,竟然連她這個人被掉包也沒有發現,他想花容定然是恨他的,恨他如此愚鈍,恨他沒有去救她,恨他沒有去帶她迴家......


    蘇辰砂的心在如此拷問下被千百萬般的折磨著,但他除了自責內疚,除了追悔莫及,什麽也辦不到。


    花容於他而言,就像是親生妹妹一般,是無法離開的親人,但她卻就這般無聲無息地離去了。


    蘇辰砂在想,他又該如何去麵對雲裳?他應該怎樣對雲裳道出這一殘忍的事實?他應該怎樣教雲裳去試著接受連他都沒有辦法接受的事情?


    他不知道。


    所以他才感到錐心的痛楚。


    逝者如流水般靜悄地遠離,遠離這塵世的紛擾,遠離這人間的殘酷,或許,未嚐不好。


    這廂,安永琰在臨王府整束衣冠後,連夜進了一趟宮,隻說是皇帝召見,宮門的守衛也並未多問,一來都知安永琰這身份尊貴不敢得罪,二來他能夠恢複皇子身份,可見皇帝對其重視,自然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安永琰進宮很是順利,夜裏的皇宮他不常看見,但一路上他也沒有心思去欣賞著美景,而是一心想著如何向皇帝解釋為何他這段時日不在鳳華......


    此時此刻,皇帝正在養心殿中吃著戚貴妃命禦膳房烹製的蓮子羹,自皇後被貶,打入冷宮之後,便是戚貴妃獨得皇帝恩寵,前些日子皇帝才將永和公主秦袖蘿嫁往荊漠,甚為思念,身心便不太舒爽,戚貴妃也趁著這一時機來向皇帝獻殷勤,當然使皇帝心中釋懷了幾分。


    安永琰便是在這一時刻走至養心殿的門前的,因門外無人把守,他直接推門而入,剛踏入養心殿中便看見紅公公從裏麵匆忙地走了出來,因是聽見了聲響這才出來察看。


    “是臨王殿下,不知殿下這麽晚了來此有何要事?”紅公公行了個禮,擋在了安永琰麵前,詢問到。


    “本王是來見父皇的。”安永琰說著便朝裏張望了起來,“父皇難道不在裏麵嗎?”他自然是知曉皇帝在殿中的,刻意做出這副模樣來不過都是給人看的罷了。


    “皇上正在與貴妃娘娘閑話家常,殿下若是沒有要事還是改日再來的好。”紅公公勸說到。


    “這樣啊......”安永琰眸光一閃,“好吧。”他嘴上雖答應下來轉身要走,卻不想在離開時恰好便踢到了屏風旁所放置的盆景,在這偌大寂靜的殿中發出一聲巨響,即刻便驚動了皇帝。


    “怎麽迴事?何人在外麵?”皇帝的渾厚的聲音從屏風後方傳出。


    紅公公立馬迴答道:“是臨王殿下來了。”言罷,不忘了意味不明地看了安永琰一眼。


    “旻兒?”聲音頓了頓,“讓他進來。”


    “是。”紅公公用手做出請的手勢來,迎著安永琰朝裏走去。


    繞過屏風,安永琰便看見了側身倚靠在軟榻上的皇帝與坐在他身旁服侍的戚貴妃。


    “旻兒,天色已晚,你怎會在此時進宮?”皇帝打量起了一襲緋色皇子常服的安永琰。


    “迴父皇,前些日子兒臣一直臥病在床,又不敢擅自派人稟告害怕驚動了父皇。”安永琰兩手平措在前,低垂下頭,“今日剛好,便想著進宮來看看父皇,沒想到竟是打擾了父皇休息。”


    安永琰一席謊話編的得體,也未讓皇帝動怒。


    “旻兒你言重了,怎會病的這樣嚴重?可有請太醫看過了?”皇帝關心起了安永琰的病情,自然也不去計較他為何最近都未曾出現。


    “迴父皇,已經看過,自入秋來感染風寒許久不曾好,便一直拖著,現下已經痊愈了。”


    “那便好,若是無事你就先迴府吧。”皇帝這頭與戚貴妃相談甚歡,興致正高,也不願讓安永琰再在此多做打擾,於是下了逐客令,意味明了。


    “是。”安永琰垂首,恭恭敬敬地應到,就在即將退下之時,他忽又問,“兒臣鬥膽,敢問父皇為何兒臣這幾日裏都未曾見過皇兄?”


    皇帝揮了揮袖袍,擺手道:“你皇兄身擔重任,近日不在帝都。”


    安永琰不再追問,行禮後退出養心殿,心道原來秦羽涅這穹玄山莊掌門的身份竟如此保密,每每當他要去往穹玄時,皇帝便會對外宣稱他有要職在身,不在鳳華城中。


    哼!他在心底冷哼,說什麽十五年來愧對於他,會用往後的時日來彌補,全都是屁話!


    說到底,還不是更為重視秦羽涅這個兒子,雖然表麵上對自己百依百順,有求必應,但在關鍵問題上,依舊是偏袒秦羽涅,對自己毫無信任!


    安永琰愈發覺著胸中的怒火在肆意地侵襲著他的軀體,每時每刻或許都會毫無征兆地爆發出來。


    他思及此處,長袖一揮,毅然加快了腳下的步子,但他所去方向卻不是個宮門,而是浣衣司的方向。


    雖是夜裏,但宮中的內侍與宮婢這時卻還未休息,大有提著宮燈走在道上之人,他恐被人發現招致不必要的麻煩,至後宮時便施展輕功向內行去。


    飛過幾處飛簷時還不得不隱去身形,因為他幾次看見低下那行走的宮人們。


    終於,飛身至浣衣司一處房頂之上,他斂過衣袍半蹲著身子伏在房頂上觀察了片刻,見此時浣衣司中的婢子皆已歇下,庭院中也無人行動,這才縱身躍下,站定在了院中。


    隻是這雲若初所住之處在哪裏對他而言倒是個問題,自雲蒼闌出事之後,他幾乎未曾再來過宮中,所以自然對此一無所知,他也不會花費精力在這等事上。


    說來也巧,他這廂才剛落入院中,那廂雲若初便推開了房門,向他所在的庭院前來打水。


    安永琰聽見不遠處有聲響,即刻隱藏在了一株樹後,小心地觀察著對麵的情況。


    隻見對麵有一黑影,身形纖細,長裙曳地,步子緩慢,看上去是一女子。


    待那黑影漸漸近了,便也顯現出了麵目的輪廓來,安永琰仔細一看,竟是雲若初!


    雲若初身上隻著了件單薄的裏衣,青絲散落,在這寒冷的夜風中不住地瑟縮著身子,手中執著一個木碗,向著水井旁緩緩走去。她全然沒有在意到四下的環境與情況,自然也不會發現有人正在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她。


    就她背對著安永琰將用手中的碗去舀水時,安永琰倏地從樹後躥出了身子,猶如閃電一般閃至她的身後,在她後頸上狠狠一劈,雲若初那單薄纖細的身子霎時間軟到在他的懷中。


    他也不去察看雲若初的情況,直接將她橫抱起來,施展輕功飛身離開了浣衣司。


    一切就好似從未發生,隻有水井旁那隻陡然掉落在地的木碗在昭示著今夜種種。


    安永琰帶著雲若初一路迴到臨王府,他這府邸雖然建成,但府中的婢子與家丁皆是他九幽聖教中人,見了他迴府,一一參拜,他穿過庭院來到自己的房中,將雲若初狠狠地摔至床榻之上,這一摔也徹底地將雲若初摔行了過來。


    雲若初揉著雙眸,費力地撐著身子從床榻上起來,茫然地環顧四周,確定這絕不是浣衣司她所住之地,再看,一抹熟悉的緋色身影猛然映入她的眼簾,她心一顫,熱血上湧,難以置信。


    “你......”她覺著此刻自己的舌頭仿佛不再是自己的,就連安永琰這三個字也無法好好地念出。


    安永琰見她蜷縮著身子向後微微退去,那模樣怕極了自己,著實令他怒火中燒。


    “怎麽?很怕我?”他一邊說著一邊向著雲若初逼近,刻意湊近她的耳邊吐納著氣息。


    雲若初屏住唿吸,一言不發地僵硬著身子,好似隻要安永琰碰到她,她便會化作齏粉一般。


    安永琰說的沒錯,她的確很怕,怕極了他,從見他的第一眼開始,她便覺著他這個人陰沉的可怖,但也是從那一眼開始,這種屬於安永琰的陰沉便終日纏繞著她。


    安永琰將兩手撐在床榻上,將她鎖在了自己的控製的範圍之內,低垂了頭去看她,這近在咫尺地距離讓他更加清晰地看見了雲若初此時此刻正在顫動的眉睫,他的怒火無處可施,就好似同樣被圍困在這了這狹小的空間之中,而雲若初就是那導火索,瞬間將他點燃。


    “為什麽她不怕我?嗯?迴答我?”安永琰單手掐住雲若初的脖子,癲狂地詢問著,好似瘋了一般,“你們都怕我,為什麽偏偏她一點也不怕我?”


    他將今夜在皇帝那裏所受之氣全數撒在了雲若初的身上,他絲毫不顧雲若初的感受,隻一味地向她施加著自己的怒火。


    這風暴突如其來,每一下都讓雲若初仿佛溺入了深深的大海,冰冷的海水怕打著她的麵頰,海水湧入她的口鼻,讓她幾近窒息。


    “咳咳咳......放......放開......”雲若初在他手下掙紮著,推拒著,內心卻是一片荒涼,她不知安永琰口中所說的那個她指的是誰,她也驚異於自己在這樣的時刻竟然還能夠思索如此問題,真是可笑。


    “迴答我!”此時的安永琰已經聽不清周遭的聲音,隻有那一個問題在他腦海中不斷地閃現,隻有那一張清麗傲然的麵容在他的心中蕩漾著。


    那日在臨安城牆上所發生的一切不知何時已經在他的心中紮根,他本隻是有意為之,想要摧毀他皇兄所擁有的一切,但他實在是忘不掉那張麵龐,那雙眼睛。


    “你知不知道你爹做了什麽好事!嗯?知不知道他險些將我九幽聖教拉入泥潭!”安永琰話鋒一轉,依舊是無比凜冽,“他既能做到如此地步,那麽也就不要怪我,你是他的女兒,他的債便由你來償還吧!”


    “咳咳......咳咳咳......”雲若初麵色漲得通紅,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但她唇微微張開,用盡最後的一點力氣,堅持著要說出的那句話,“你......可知自己......為何不讓她害怕嗎......”


    安永琰一愣,眸光忽然變得不同與方才,他並未說話,微微鬆開了些掐著雲若初脖子的手,隻聽雲若初接著斷斷續續地道:“因為......因為像你這樣的人......她根本都不屑看上一眼......又......咳咳咳......又如何會怕!”


    話音才落,雲若初清楚地看見裹挾人間的風暴與烈焰在安永琰的瞳仁中燃氣,他周身仿佛都已經沾染了一股來自地獄的陰暗之氣,沉的可怖,一絲駭人的獰笑爬上他的嘴角,沉聲道:“既如此,那便讓你感受一下,本教主究竟是怎麽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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