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刀鸑鷟的記憶裏再找不出比這更長更深的夢境,她似乎沉寂在這夢裏挨過了夏雨冬雪,忘記了天地,任由那漫漫歲月都被揉進了這段夢裏。


    夢裏的她迴到那一碧如洗的藍天下,熾熱的陽光照耀著大漠黃沙,流光閃爍,遠處枝壯葉闊的胡楊紮根在戈壁風沙中,仰起高傲的頭顱,壯美孤絕。


    在她身邊是襲著鵝黃色衣裙的鳶鳶,挽著兩個髻,笑顏明媚,叫人挪不開眼。


    她與她談起書中所見之異文奇事,看著她投來好奇又向往的目光,她抬起手來扣起食指敲了敲她的腦門,說:“讓你平日裏多讀些書來著,你做什麽去了?”


    鳶鳶也隻是衝著她笑的愈發耀眼,“那書裏所寫怎會及你所講精彩。”


    “你倒是從嘴甜,整天油嘴滑舌。”她說著便佯裝要去打她,鳶鳶嬉笑著避開她的手掌,卻趁她不備一把抱住她的腰肢,一個勁的往她懷裏湊。


    她還沒拉開她,便聽得她用軟糯的聲音撒嬌道:“我哪有,我這叫實話實說。”


    這下倒好,她更是哭笑不得,隻得任她賴在自己身上“胡作非為”。


    “對了,小鷟,我差一點就忘記了。”似乎是突然想起了重要之事,鳶鳶撒開抱住她的手,伸進自己的懷中取出一張淡藍色方布手絹,那張手絹許是她事先疊好,甚是平整。“送給你。”


    “我要手絹來做什麽?”雖是嘴上說著,卻仍舊伸手過去接住那張手絹,捏住兩個角展開來看。


    手絹的左下角用白色絲線繡著一朵梨花,雖不是什麽上乘品,但鳶鳶精湛的手法使得那梨花栩栩如生,恰似春來於枝頭綻放,仿佛可以嗅到它淡雅的清香。


    “梨花?”


    隻見鳶鳶點頭如搗蒜,眼裏有幾絲期待的光彩,“書裏說南朝有梨樹,春季開花,如雪潔白。”鳶鳶的雙手收攏,十指交錯放於胸前,“我從未見過這樣的花,全憑腦中所想一針一線繡在了這手絹上,不知為何我在繡時眼前總浮現出你的臉,心裏覺著梨花同你很像,我想隻有你配得上它。”


    那個時候聽著鳶鳶的話,她在想,自己自小便是風裏來雨裏去的人,或許日後會學著八麵玲瓏,或許雙手也會沾滿血腥,像梨花這樣淡雅嫻靜,若雪般純潔的花朵,自己又怎會配得上呢。


    “小鷟?”鳶鳶並未發現她嘴角的苦笑,隻看她在出神,便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又晃,“小鷟你見過梨花嗎?”


    “啊……我見過師傅他曾畫的梨花。”她迴過神來,盯著那方手絹細細地看,指尖來迴在那梨花上摩挲,末了勾起嘴角,笑裏帶著幾分暖意,“和你繡的模樣一樣。”


    “真的嗎?”鳶鳶聽見這樣的答案很是歡心,“小鷟,書裏說南朝有梨花,小鷟你能帶我去看嗎?”


    她迴望住她,那充滿了憧憬的雙眸閃著最耀眼的光芒,所以她鄭重地告訴她:“若是有機會,我定會帶你南朝,我帶你去看開在南朝每一寸土地上純白的梨花。”她咽下了沒有出口的話,她怎忍告訴她,書裏還曾說:梨同離,梨花是象征著離散的花。


    鳶鳶不知道她後半句話想要說的話,自然笑容更勝,像是天邊絢爛的煙花。


    那時刀鸑鷟如是想著,卻沒意識到煙花是怎樣易逝之物,在天際粲然盛放的那一瞬便意味著隕落消散,意味著永別。


    她一直重複的做著這一個夢,循環往複,唯一讓她覺著不同的是夢裏的鳶鳶似乎笑的愈發明豔,然而她卻離那樣的笑顏越來越遠,觸不到,守不住,所以彼時那樣的笑容成了如今她心裏的結,成了她的遺憾,也成就了她的痛楚。


    當她再次睜開眼時,已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無數個日夜都陷在始終縈繞在心上的舊夢中,於她而言白晝與黑夜無異,也無意義。


    最後剩下的隻有身體上清晰可感的疼痛,體內像是被浸入了冰冷的雪水,融在骨血裏,在身體內四處亂竄,侵襲了五髒六腑。而心上卻猶如被人點了一把火,那火燒的正旺,心口灼疼,快將她的殘留的意誌一點一點的消磨掉。


    如此這般水深火熱,兩麵夾擊,刀鸑鷟已是頭腦昏沉,整個身子竟是提不上半分力氣,她逼著自己撐開雙眼,這才逐漸看清了周遭的環境。


    丁香色的羅帳,晃得眼前一絲朦朧,刀鸑鷟偏過頭向右看去,離床榻不遠處有一張上好的檀木矮幾,案幾的兩頭鍍了兩朵金蓮,在案幾的左邊是一盞白玉蓮花熏爐,嫋嫋煙霧從那蓮花中央飄散而出,縈繞在上空,滿室皆是淡雅的馨香。


    一把古琴就端端地放於案幾上方,對麵雕花木窗前有竹簾遮擋,柔和的光線通過窗欞穿透竹簾,被分割成斑駁投細碎的光點,光影錯落在古琴上,別有一番安寧嫻靜的韻味。


    刀鸑鷟收迴目光,左手撐著床榻起身,右手掀開錦被,冰涼的觸感讓她的神思陡然一顫,腦海中迴閃過昨夜鮮血淋漓的一幕幕,甚至連最後顧青城的那抹若有似無的詭笑也湧入記憶,衝擊著她的思緒。


    她被驚出一身冷汗,慌亂的向四周投去視線,最後卻停留在了自己放在錦被的右手上。


    她緩緩地輕舉自己的右手,白色的繃帶遮蓋住了原本深長的傷口,這是與那青色胡渣男交手時留下的。這又使她忽然想起昨夜嶽峨眉在她左肩打入的那枚噬魂釘,微微活動肩膀並沒有預想中的撕拉疼痛之感,低頭細看才發現左肩上竟是看不見半分被釘子穿透的痕跡,就好像那枚釘子本就該長在她肉裏一般,這讓她不禁深深皺眉。


    對此她也無半分思緒。


    隻是再次迴憶起昨日之事,她想不通天絕地滅為何要屠戮疾風鎮的百姓?難道說師傅與她究竟對九幽聖教有著什麽利用價值?那究竟是什麽呢?而師傅此時此刻又在哪裏?自己此刻所處之地又是哪裏?


    滿腹疑問。


    四周安靜的可怕,但卻像是有一股暗潮在地下洶湧滾動,刀鸑鷟不禁唿吸一滯,師傅曾教導自己遇事當冷靜沉著,不可心浮氣躁。


    沉下心來,她想起多年前曾聽江湖人士談論,道九幽聖教詭秘陰森,異獸橫行,甚至有百鬼唿嘯,白晝與黑夜幾近無異。可這裏清風雅靜,閑適安寧,看上去並不是九幽聖教所在,而是位女子的閨閣。


    她穿上鞋,緩步在屋內四處查看,卻不想腳步虛浮,才沒走兩步便有要暈厥的跡象,若她能從銅鏡中照一照自己此刻的模樣,定能知道自己此刻麵色慘白,嘴唇已起了一層幹殼。其實她已經許久沒有進食,而是靠水在吊著半條命。


    她站定腳步,待眩暈之感不再過於明顯時才又邁開步子查看,通過屋內的擺設可知此處所住之人必定身份尊貴顯赫,是位千金小姐。


    走至門前時,門外突然多出兩個人影,刀鸑鷟及時閃到門的一側,緊緊地貼著門偷聽有何動靜。


    “你說老爺為什麽要將這不相幹的人養在屋子裏,還專程請了大夫來診治包紮,難不成這是老爺在外和哪個情人的私生女?”


    “你小聲一點,被人聽見呀定是吃不了兜著走。”女子尖細的嗓音刻意壓得低了許多,刀鸑鷟隱約從門內看見兩個婢女的身影,說話的女子將頭與方才詢問那女子湊的近了些。“我聽說呀,這屋裏的女孩似乎與什麽玄天令有關……”


    玄天令……刀鸑鷟腦中飛快閃過一絲往日的記憶,她記得師傅曾無意間提及過玄天令。江湖傳言得玄天令者可一統天下,武林各派甚至為了此物攪得天下腥風血雨。


    但她所知也僅限於此,如今思及,玄天令究竟是何東西竟能令天下人士爭相搭上性命也非得不可?而方才聽那婢女所言自己竟與它有關聯……


    怎麽可能……刀鸑鷟盯著地麵怔怔地站了片刻,冬日的冷意都像是不複存在了般,隻剩心中更深的疑慮,看來事情越來越複雜了。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了,刀鸑鷟屏住唿吸,來不及走迴床邊,抬頭之際便已與進來那人四目相對。


    膚若凝脂,娥眉輕斂,秋瞳剪水,眼波蕩漾,盈盈一笑恍若天光般耀眼明媚,頷首之際恰如荷塘中滴露的紅蓮輕曳,一絲嫵媚逼上眼角,恰到好處。


    明媚逼人,耀如春華。


    刀鸑鷟幾乎忘記了自己正在做些什麽,除了無措,竟是呆呆地盯著那女子看了片刻,她的眉眼、笑容竟有幾分與鳶鳶相似,都是那般光彩照人,隻是看上去她的年齡似乎要比自己大上一些。


    “姑娘你醒了。”那女子像是鬆了一口氣一般,瞧見刀鸑鷟有所戒備,於是柔聲道“姑娘莫怕,我隻是想和你做個交易。”


    刀鸑鷟眉頭一蹙,心中疑慮已起,還未開口詢問,便見那女子朝著房間四周警惕地環視一圈,像是確認並無人不妥,這才壓低聲音接著說了下去。


    “姑娘,你此刻身處南朝蒼玄國帝都——鳳華,這裏是鳳華刑部尚書府邸,刑部尚書是我的父親。”她頓了頓,“此處是我居住的院落,父親在院落外安排了侍衛把守,所以你若是想要逃出去,以你如今的一己之力來看,難於登天。”她緩緩道出近日來所發生的一切,卻不知對麵這女孩子是否會信她所言,“所以,我願意冒險一試放你離開此處,但是你需得答應我一個要求。”


    一言一語,一字一句,清晰入耳,刀鸑鷟飛快地將所有訊息在腦海中過了一遍。


    南朝帝都刑部尚書府,她怎會被千裏迢迢送至南朝?難道真如方才那兩個婢女所言,她真的同那人人相爭的玄天令有關?


    而眼前這女子究竟是為了什麽,甘願冒此風險來幫助自己?


    刀鸑鷟在疑惑中逼迫自己鎮定下來,她自小隨師傅四處闖蕩,心性本就比普通孩子來的堅韌成熟,加之她天資聰穎,大多時候都不會自亂陣腳。


    “姐姐能否告之我如今是和年月?”她鼓足勇氣,仔細地盯住那女子的雙眸,似是要從中找出一絲異常。


    “景和十九年臘月初一。”


    她屏氣凝神,景和十九年或許便是南朝的年號。臘月初一!竟然已是過了十幾日有餘。


    “被送來的隻有我一人?”刀鸑鷟顯然還不能完全信任眼前之人,隻言片語也不提師傅,隻是換著方式拋出疑問,盼她如實相告。


    隻見那女子搖了搖頭,“除了你,並無他人。”她迴答幹脆,絲毫不拖泥帶水,並未言辭閃爍,刀鸑鷟索性相信她所言是真。


    隻是心裏卻暗想不妙,師傅不在此處便一定是被帶至了九幽聖教!師傅有傷在身,不知道他們會如何對待師傅……如此一想,她不免有些急躁起來,神色間都染上了幾分焦慮。


    “姐姐所說的交易是什麽?不妨說來聽聽。”話鋒一轉,如今隻能死馬當活馬醫了。


    “我可助你從這裏離開。”女子一邊說著一邊走向床榻邊的紅木矮櫃,隻見她拉開一層抽屜,從中取出了一把匕首和一方手絹,“但你要帶我一起離開。”她順手將那方手絹抽了出去,隻將匕首遞予刀鸑鷟。


    刀鸑鷟秀眉一蹙,心下疑惑不堪,“這是何意?”她將目光鎖在那女子拿手絹的手上。


    “你是習武之人,那匕首或是你隨身之物,我看不上。”女子頓了頓,“不過這手絹不同,你將它仔細疊放揣於懷中好生保管,隻看這手絹的樣式與花紋並無新穎之處,那一定是有著讓你珍重的迴憶。我要這手絹作為憑證,你帶我離開鳳華,我便將手絹交還與你。”


    “姐姐是一府千金,身份尊貴,為何偏要用這樣的方式離開這府邸?”


    “你是個聰明人,你知道我所說的離開並不是帶著丫鬟從府中走至街市上閑逛那樣簡單。”說及此處,那女子倏地垂眸,看不清她隱在眼中那不願訴諸與人的情感,“我希望他永遠不會找到我。”


    刀鸑鷟心想這女子怕也是有這自己的難言之隱,她不願說也沒有必要強加逼迫,況且如此一樁交易自己也損失不了什麽,於是她在思慮片刻,便應了那女子。


    女子見她神色間頗有為難,想來怕是為了那方手絹,便繼續道:“你放心,離開之後,我立即歸還手絹。”


    “好,一言為定。”刀鸑鷟終是點頭。


    “一言為定。”女子雖蹙著眉,嘴角卻牽出一絲微笑,像是在安撫刀鸑鷟示意她不用過於擔心,“今夜子時,府上人都歇下了,是逃走的最好時機。我想你應是身懷武藝的,屆時我會來引開把守的侍衛,你翻過後牆便能到達西苑,穿過西苑的長廊至最盡頭,我便在那裏等你。”女子一一詳盡作了解釋。


    “我知道了。”刀鸑鷟朝她點點頭,示意她放心。


    女子交代完這一切,似有如釋重負之感,向著刀鸑鷟展開一個稍加安心的微笑,又從懷裏取出一瓶上等的金瘡藥遞給刀鸑鷟,“這瓶金瘡藥你收好,待我去取一身便衣來予你,如今你怕是不可再以女子身份示人。”言罷,她便要離開。


    “姐姐。”刀鸑鷟緊握著手中的藥瓶,在她身後出聲叫住她,“姐姐,叫什麽名字?”


    女子迴眸,嘴角的笑意還未褪去,“我姓雲,名若初,小字思歸。”雲若初,人如其名,美人如花隔雲端,恍若初見。


    “我叫鸑鷟,刀鸑鷟。”


    “很別致,鸑鷟。”五鳳之一,堅貞不屈,雖孤,不匹鶩雛。“隻是你還這樣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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