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長天,殘陽如血。


    刀鸑鷟與刀客影因深受重傷的緣故一路從疾風關走到疾風鎮耽誤了不少腳程,待快迴到鎮上,夕陽也已斂盡了最後一絲餘光,月上梢頭,天色漸晚。


    一路上,刀鸑鷟有些心緒不寧,隱隱覺著將有禍事發生,這樣的感覺在靠近小鎮時便得到了印證。


    平日裏的疾風鎮此時定能遠望見人家戶上方的寥寥炊煙,鎮上也定是安寧平靜,其樂融融的溫暖氣息,隻是今日……似乎靜地有些不同尋常……


    刀客影似乎早已察覺到一絲異樣,皺著眉示意自己的徒兒務必小心謹慎,刀鸑鷟點點頭。與此同時二人並肩,不約而同地放慢了步子緩緩向小鎮中移步。


    走入小鎮的一刹那,一股濃烈而濕潤的血腥氣迎麵襲來,帶著黏膩感彌漫在整個小鎮上空,足以讓人頭皮發麻,觸目的鮮血沿著坑窪不平的地麵蜿蜒、幹涸,入眼皆是斷壁殘垣,被烈火焚毀的房屋全數化作焦木,散發著嗆人的焦臭味,整個小鎮猶如遭遇了一場浩劫,無人可擋的地獄修羅在此大肆屠戮,濫殺無辜。


    旦夕驚變,疾風鎮已然成為了一個死鎮。


    當這景象映入眼簾時,刀鸑鷟頓感頭暈目眩,僵著身子無法動彈,內心的恐懼幾乎在一瞬間擊潰了她心裏原有的堅強,她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死亡與自己的距離,身體開始不受控製地抖動,刀客影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扶住,生怕她就這樣倒下。


    但刀鸑鷟感受到師傅扶她的那隻手就如同她的心一樣在顫抖。


    她還未迴神,卻又突然看見了難以使她相信的畫麵,她輕輕掙脫師傅的手,拖著踉蹌的步子向前方走去,最後在一具少女的屍體旁停下了腳步。


    她緩緩蹲身,猶如被抽離了三魂七魄,隻剩下一副空殼,僵硬地將身子前傾,想要離那少女更近些,更近了些,她卻隻是盯著少女散大的瞳仁發怔。


    這雙曾在笑時如同月牙般細長的眸,此刻卻盛滿了對死亡的驚恐與懼怕。


    萬千言語如鯁在喉,失了血色的唇瓣微微開合,也隻用氣聲喚了兩個字:“鳶鳶……”再無他言。她就這般看了許久,久到那股血腥之氣都要融進自身的骨血,麻痹全身的感覺,她才伸出顫抖不已的手來,緩緩地撫上少女的雙眸,將它們闔上,像是完成某種儀式般,珍重對待。


    她自認年紀雖小卻是自幼便隨師在外闖蕩遊曆,承受過淒風苦雨,見慣了殺伐紛爭。隻是她不曾想過,也無法想象出人心要有多狠,血要有多冷才能如此大肆屠戮,大開殺戒。


    疾風鎮,她記憶伊始之地。大漠黃沙養育她吃苦耐勞,契而不舍的品性,大漠民族教會她堅韌勇敢,大方爽利的心性。她也曾在此挽弓打馬,迎黃沙飛馳,看千山暮雪,孤鴻落日。她天真而毫無顧忌的認為隻要她願意永生守護著仰望著大漠裏最熾熱的那抹日光,那它便永世不會褪去光華……而如今,那光再照不進這方水土……過往就如同殘留在指縫中的灰燼,風一吹便消散的無影無蹤,隻剩下指間沾染過的痕跡提醒自己這些美好的過往它們曾經存在過。


    如此一想,心中鬱結,竟是吐出一口鮮血來,她忙用手將嘴邊的血順著嘴角抹去,星星零零的血點沾染在幹淨的手指上,本來單薄的唇色也因此極豔觸目。


    刀客影心中一痛,走到她身邊扶她起身,左手按住自己胸前的傷口,右手將她帶入懷中。刀鸑鷟的情緒像是將要暴發的山洪,難以抑製,她的手指緊緊地攥住刀客影的衣襟,直到指節泛白,但刀客影卻用最輕柔的力度撫摸她的頭,“鷟兒,我說過,不要哭。”


    刀客影半生曆經世事艱難苦楚,盡看人間冷暖,但見這般場景,內心仍舊憤怒出離,心痛難耐,他尚且如此,怎能叫刀鸑鷟一個才過及笄之年的孩子,生生忍受如此慘象。


    但他卻很清楚,哭泣,根本無濟於事。


    刀鸑鷟雖小卻定要早早知曉這層道理,她既已承受著常人不能承受之傷之痛,那麽哭泣二字更應當從她的骨子裏被剝離。


    他知曉這很殘忍,但紅塵紛亂,江湖路險,有誰會真正在乎你滾燙的熱淚。


    所以,他不許她軟弱。


    刀客影感到刀鸑鷟漸漸平複了心緒,便將她從懷中拉開一段距離,認真地看向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極盡嚴肅,“鷟兒,你記住,屠鎮之仇不可忘,但今後也絕不能讓仇恨蒙蔽你的本心。”


    刀鸑鷟從未見過師傅這樣的目光,凝重而深刻,似有不可探究的憂傷,就隱藏在他眼底,隻是有那麽一刻竟是一閃而過,難以捉住。


    她帶淚的雙目中浮上一層迷惘,但卻將師傅所言與今日點滴刻在心頭,重重地點頭,嘴唇抿成一條線,極力的隱忍著內心的憤怒與痛楚。


    “嗬嗬……”一聲極盡悅耳溫柔的笑聲劃破這重重黑暗,飄蕩在這森森夜色裏,刀鸑鷟與刀客影幾乎是一瞬之間便繃緊了腦中的弦,尋找這女聲的源頭。


    “怕是不可不忘了。”順著聲音望去,隻見一襲了桃花色織錦羅裳的女子在破敗不堪的屋頂上意態閑閑地晃蕩著自己的雙腳,美目流轉堪比皎月,巧笑倩兮盡是溫婉,似乎這血腥慘狀皆不在眼前,“死人能記得什麽呢。”然而從她口中吐出的言語卻是如此這般冷血無情,與她的花容月貌相比竟是極盡醜惡刻毒。


    “你是誰?”刀客影下意識的上前一步將刀鸑鷟擋在身後,抬頭望著那女子,隻見她笑意更深。


    “刀前輩您退隱江湖這麽些年,識不得我們倒也在理。”女子癟癟嘴,輕輕地勾動嘴角,“師兄,你說呢?”喚著師兄二字時,女子的語調似乎更加溫柔繾綣了幾分,仿若揉進了一汪水,讓人不禁心神蕩漾。


    “師妹說的不錯。”隻聽“嗖”地一聲,聲音由遠及近,似穿透了這夜風,一黑色身影定定地落在了女子身旁。


    刀鸑鷟小小的身子藏在刀客影的背後,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淚,才將目光從那女子身上移向那男子。隻見他容貌陰柔,嘴角似是刻意噙著一抹笑,隱在這夜色中倒是顯得有幾分駭人,男子像是知道自己在看他,也向她投來目光,細細打量,意味不明。


    刀鸑鷟迅速撤迴視線,卻發現刀客影雙眼掃過那女子,射出一道淩厲的目光,“九幽聖教,天絕地滅。”


    “嗬嗬……沒想到刀前輩數十年不涉足江湖,竟然仍對江湖之事了如指掌。”女子依舊笑意滿麵,“小女子不才,第五代九幽聖使——地滅嶽峨眉。”


    “天絕顧青城。”男子幽幽開口報上姓名,繼而又問,“敢問刀前輩您是如何得知我二人的身份?”


    刀客影的眸光逐漸深沉下去,隔了許久才迴答他:“她腰間的那把皓月刃,是九幽聖教地滅聖使代代相傳的武器,百年未變。”聽著師傅的話,刀鸑鷟這才看見嶽峨眉腰間那把刃,猶如一道彎月,泛著淡紫色的光華。


    “前輩果然是前輩……”顧青城不得不承認,但他話音尚未落,便被刀客影出聲喝斷。


    “早已聽聞九幽聖教行事狠辣兇殘,若非親眼所見倒真叫人難以想象!隻是不知二位今日大肆屠殺我疾風鎮無辜百姓,究竟用意何為?”刀客影語氣生硬,心中的怒火已是強烈的壓製。


    “刀前輩怎麽能斷定這些人是我們殺的呢?”


    “方才我查看屍體時發現他們身上的傷口皆為兩種兵器所傷,刃與刀。”嶽峨眉雖未女子,但心思不淺,如今尚且要垂死掙紮,刀客影在心裏著實厭棄了一番,“致命的武功也皆出自你九幽聖教。”


    “沒錯,人的確是我們殺的。”顧青城挑眉,倒是幹脆承認,隻是他雙手環在胸前,語氣中也有幾分不以為然。


    他話方說罷,刀鸑鷟在一旁已是眼眶泛紅,細看之下竟有細細血絲布在眼中,眼見著她就要一個箭步衝上前去,刀客影用力拉住她的胳膊,將她禁錮在原地。


    對於刀鸑鷟一個小姑娘的態度他倒是不太在意,隻是接著發問:“那麽刀前輩可知他們為何會死嗎?”


    “人生在世,生死皆由天定,你們二人又憑什麽隨意決定他人的命數!”


    “哈哈……生死天定……”聞言顧青城放聲大笑,眼角眉梢盡是狂妄與不屑,“我九幽聖教便是要捍天滅地,殺盡天下該殺之人。”


    此時,刀客影胸中將要噴發而出的憤怒幾乎要燒成一團烈火,從胸腔內發出噴薄之音,霎時間便燃盡全身,焚毀了尚存的最後一絲理智。他顧不得刀鸑鷟,拔出腰間的破雲劍,用殘力催動全身內力匯聚到整個劍身,待劍身通體都漸漸被赤紅色的光暈籠罩,他便以破竹之勢衝上前去,全力一擊,劈開了這濃重的夜色。


    顧青城眉頭一蹙,心中警覺,隻見他足尖點地,雙臂一展,施展輕功向後撤去,退至幾丈之外。


    暗夜裏淩冽的冷風吹得二人黑袍翻飛,對立之下,刀客影的眼神逐漸陰沉,右手快翻,劍身極速旋轉,如同一條赤龍風馳電掣,直奔顧青城的胸前,與此同時在四周翻出一道道赤紅的火焰,順著劍身一並射向顧青城。


    刀鸑鷟站在原地,緊緊地盯著遠處交戰的師傅與顧青城,她擔心師傅放才所受之傷無法使他抵製住顧青城的攻擊。


    倏地,隻聽得顧青城驚唿一聲“燭龍破雲。”,刀客影雖深受重傷,但這一招卻是盡了全力,多年的武學功底,讓顧青城不得不即刻還擊。


    隻是這廂顧青城還未出手,便聽得嶽峨眉站在不遠處說到:“刀前輩,你若不收手,我便在你徒兒脖子上劃上一刀,你說屆時會有何後果?”嶽峨眉秀眉微蹙,刀鸑鷟卻不知何時已經落入了她的手中。


    刀客影朝她們望來,隻見嶽峨眉立於刀鸑鷟身後,她腰間的皓月刃此刻正駕於刀鸑鷟的脖頸之上,淡紫色的光芒正漸漸地變得更加深重。


    刀客影不由得瞳孔驟縮,心中一緊,逆行內力撤迴招式,向後退了幾步穩住身子,大喝到:“嶽峨眉!”


    “青城……”嶽峨眉隔著刀客影喚了一聲,關心則亂,手中的皓月刃越握越緊,看來她並不打算遵照方才的約定放了刀鸑鷟。


    “刀前輩,現如今,你隻有按照我們的規矩做事,我們才能放了你徒兒了。”顧青城在刀客影身後開口,“刀前輩放下你的劍。”


    刀客影看著那皓月刃已變成了深紫色,在刀鸑鷟白細的脖頸上劃出了一道細細的血絲來。他擔心刀鸑鷟安危,此時也無法與他們再拚個你死我活,便按照顧青城的意思將手中的破雲劍丟棄在地。


    就在他將劍放下的那一瞬,顧青城如鬼魅般閃身向前一掌劈在了他的後頸處,隻聽得刀客影悶哼一聲,緊接著便暈倒在地。


    “師傅!”刀鸑鷟一聲驚唿,身子就要往前一撲,奈何嶽峨眉的刃死死地抵在她的脖間,皮膚被劃破的火辣感清晰地拉扯著她的神經,她隻能小心翼翼,不敢再輕舉妄動。


    顧青城得手,唇邊綻開一抹得意的邪笑,猙獰地撕扯著他本來陰柔美豔的麵龐,“來人。”他對掌拍了三聲,便見兩名黑衣人從暗夜中顯身,他們靜默著一言不發隻是走至刀客影的身旁將他抬起,繼而又消失在這夜色之中。


    此時,顧青城才緩緩踱著步子來到刀鸑鷟跟前。


    他微微傾身,與刀鸑鷟四目相對。


    刀鸑鷟這才看清他的麵貌,細長的雙眉下是一雙多情的桃花眼,似天生就帶著幾分醉意般微微上挑,卻不顯得女氣,反倒十分好看。若不是隻曉他殺人何等兇殘,刀鸑鷟定會覺著他也是個表裏如一的絕色男子。


    被他盯的發怵,刀鸑鷟咬著下唇生硬地別過頭去,不再看他。


    “師妹。”顧青城見她小孩子心性,一陣輕笑,卻開口喚了聲嶽峨眉。


    嶽峨眉早在他神色專注的看著刀鸑鷟時便心中不快,等他喚這句師妹也是等了許久,現在他話音方落,嶽峨眉便即刻會意,將早已準備好的噬魂釘以雷電之勢打入刀鸑鷟的左肩。


    “唔……”刀鸑鷟一聲悶哼,全身竟是一陣酥麻,順著四肢百骸彌鑽至全身,不過片刻她的意識便開始漸漸模糊,眼前是無邊的黑夜和隱約中顧青城那張不再清晰的臉。


    她想迴家……但她知道或許她再也無法迴家……最後,她順著身後嶽峨眉的身子緩緩下滑,暈倒在地。


    “走吧。”兩字,將今夜發生的種種帶過,顧青城將刀鸑鷟輕輕抱起扛在肩上,仿佛沒看見嶽峨眉陰沉的臉色,率先消失在這深沉陰涼的黑夜裏。


    嶽峨眉狠狠地跺了下腳,這才跟上顧青城而去。


    夜死寂般的可怖,成群而至的黑鴉,撲展雙翼停落在房簷上、屍體旁,像是喜這汙濁血腥之氣,久久不曾離去,攪動著這黑暗漩渦中還未停歇的餘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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