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夜雲熙而言,此生最為害怕的,不是身體肌膚之痛,亦不是生死性命之懼,因為,能順利活到今天,還能帶著雲起一起,登上金鑾殿,自是無數次從刀林箭雨中穿行過,無數次在叵測人心中摸爬過。遂越發覺得,生死有命,何所懼焉?

    她真正最怕的,是無人可依,無人可信,無人可言,是煢煢孑立,形影相吊,踽踽獨行。所以,當被風柱卷起來,她心裏,其實一點也不覺得怕。風暴的中心,其實是平靜而祥和的,她的一側耳朵,緊緊地貼在那人的心口上,如雷的心跳聲,仿佛鎮魂梵音,壓過了一切狂囂唿嘯,那個八爪魚一般將她牢牢纏住的懷抱,帶來遠勝於穩穩站在大地上的安全感。

    然而,縱是內心強大,喊著不怕不怕,那具本就勞頓虛弱的身體,還是最……誠實的。那巨大的衝力,摔在地上的震蕩,失重的顛簸,山坡上的滾落,反反複複,如同老天爺腳下的一顆蹴鞠,任由拋玩。

    因此,未等風暴停息,這嬌嬌公主就已經給拋暈了過去,準確地說,是被那無法控製、亦無法預知的下一瞬的起落方式,嚇暈了過去。

    等到龍卷離境,大漠緩坡恢複寧靜,沙礫似雪,月朦星亮,天空如一張鑲滿細碎鑽石的帷幕,大地如一床柔軟鋪開的絨毯,除了那驟降的氣溫,讓人覺得冷了點——其他,宛若黑暗天堂。

    夜雲熙便是被冷醒的,寒意浸體,激得恢複了知覺,起初睜眼時,神思迷蒙,等看清楚四下黑漆漆的荒坡,迴憶起傍晚時分的風暴,頓生恍若隔世之感。伸手一摸,身下有個肉墊,冰涼冰涼的,她一番咋咋乎乎的摸索,也沒見那人有甚動靜。

    “阿墨……”是睡著了吧,她便出聲喚他,“阿墨……阿墨……”

    接連喚了幾聲,也不見有迴應,隻聽見自己低啞的聲音在夜空中微微迴蕩,夜雲熙便開始有些莫名心慌了,一個翻身從他身上滾下來,跪在一側地上,俯身側耳貼上去聽心跳,幾不可聞,又伸了手指,去觸那鼻間唿吸,也是弱不可辨。

    一時心急如焚,抖抖索索地抬手,捧了那臉,輕輕拍打,隻覺得所碰之處,比她的手還要冰涼,且有些黏糊之感,應是磕撞出的血跡,越發覺得心沉,一個氣息不穩,癱坐迴地上,不知所措。

    就那麽呆坐了片刻,讓腦中空了半響,極力穩住心神,不往深裏胡思亂想。末了,深吸一口氣,再屏住唿吸,重新伏下去,再次貼著那心口處去細聽,用手指探到鼻下去感觸。

    謝天謝地,

    那心跳氣息,不是全無,隻是過於微弱而已,應是昏迷了過去。略加思索,也就順理成章——既然此刻,她能夠完好無損、精神抖擻地坐在地上,這護體肉墊,應該摔得不輕。

    心潮湧動,不過總算鬆了口氣,可一轉念,心尖子又緊上了,在這大漠寒夜裏,這重傷昏迷之人,就這麽昏睡一晚,等明天太陽升起時,恐怕也醒不過來了。

    一個激靈,遂趕緊抓住那人的手臂,使勁推搡。一邊搖晃,一邊喊:

    “阿墨……你醒醒啊……鳳玄墨……阿墨!”

    搖了半響,亦喊了半響,似乎無濟於事,隻覺得嗓子又幹又啞,自己的聲音猶如鬼哭狼嚎,可一閉嘴,竟依稀聽得,遠處似乎真有狼的嚎叫,細聽又無。她趕緊在地上那人身上去摸尋,摸了一通,即無兵刃,亦無火折,她隻得又繼續去推喊他,隻是,聲音裏就染了些哭腔:

    “阿墨,你快起來啊,有狼,我好害怕……”

    見仍是喊不應,夜雲熙竟莫名地急惱起來,不覺扯了最大的嗓門,衝著那昏得死沉的人說話,仿佛要讓自己的聲音響徹寒夜,才不會被那深深夜色中的未知恐懼所侵蝕:

    “鳳玄墨,你說好的,要護我一輩子,陪我一輩子的,怎麽能夠說話不算數?快起來呀!……

    “你不是還要報雲都狐族的血海深仇嗎,你的母親,被西淩王所害,你的族人,被全部活活燒死,你還沒有替他們報仇……不能再睡了,快給我起來!……

    “我不去北辰了,我們直接迴曦京,好不好?……迴去後,我就嫁給你,好不好?……”

    一邊胡言亂語,一邊扯著那人衣袖搖晃,又去捉那地上冰塊似的手,放到自己唇間去溫暖。

    “我知道,你喜歡小孩兒的,每次看著別人家的孩子,都轉不開眼神。我們以後自己生,好不好?……生一大堆孩兒,然後,恩愛到老,兒孫滿堂……”

    一句“恩愛到老,兒孫滿堂”,頓時猶如大壩決堤,淚流滿麵。心神激蕩間,脫口而出的,是心底深處不可說的奢望,在這孤零廣漠裏,說與天地聽,即是痛快,又是酸楚。

    如何恩愛到老?此番迴去,等著她的,是割了沃土又陪了夫人的北辰皇甫,是折了寶礦又喪了親子的西淩王,還有那個命令曦軍先在整個西淩草原上掃蕩一圈,才姍姍遲來救她的親皇弟!這些如狼似虎的人物,她需要去麵對,去斡旋,去爭取,等著她的,有明裏暗裏的交易,有四國的消長平衡

    ,還有身為皇女的責任,然而,唯獨沒有她想嫁誰就能嫁誰的自由。

    何來兒孫滿堂?去年那次,在冰水池子裏浸過後,徐老太醫就搖頭晃腦,痛心疾首地斷言過,她此生,子嗣困難……

    前路難行,半生積壓的委屈,喚不醒眼前這人的恐懼,盡數爆發,像幼年被兄長欺負時那樣,嚎啕大哭。坐也坐不直了,索性趴在那人胸前,將滿臉的淚水往他衣襟領口上擦,一邊擦了,又一邊繼續痛快哭泣。反正也沒有人看得見,沒有人聽得見。

    古有孟薑女痛哭倒長城,她今日,可謂夜哭嚇閻王,終於,在她的朗朗哭聲中,似乎夾雜了一個細弱的呻吟:

    “公主……”

    夜雲熙趕緊強行收了哭勢,哽咽著,去查看身下那人,確實有些微微動靜,趕緊撲上去,囫圇抱住,抑不住心中欣喜,不覺一陣搖晃:

    “阿墨,你醒啦?”

    “公主……別搖了,再搖……就要散架了。”鳳玄墨皺眉苦笑,又是一陣吃痛而無奈的呻吟。

    “你……”夜雲熙聽得心疼,趕緊縮手起身坐直,少頃,迴味過來這句話,一拙笨木頭,此刻還能有心情說出這樣的趣話來,應該神清思明,性命無大礙的,遂破涕為笑,拍著胸脯,嬌嬌地嗔怪了一句:

    “你嚇死我了。”

    “我銅皮鐵骨,摔不壞,死不了。”鳳玄墨聽她嬌嗔,對他的關切之情再無遮掩,心潮一蕩,趕緊出言寬慰她,又問到:

    “倒是公主,可有哪裏傷著麽?”

    夜雲熙也聽得動容,她把天地神靈都吵得失眠了,才把他喚醒過來,他倒好,不管自己如何,反過來擔心她的狀況,也算是一根筋地待她了,遂搶著說來:

    “我沒有傷著,你的傷重不重?有沒有摔著骨頭?能起來嗎?瞧著額上,都磕破了,告訴我,該怎麽做,我做得來的……”

    她看得出來,他嘴上輕鬆,可那糟心模樣,就那麽一直散著四肢,躺在原地,手指都未動彈半分,若不是實在動不了,在她麵前,這人何曾有過這般疲懶的模樣?不巧她又是一嬌嬌公主,哪裏做過這些跌打損傷救護處理,一時間心急難耐,卻又手足無措,隻得疊聲探問,幾近哀求。

    “筋骨無礙,就是有些冷。”鳳玄墨咧著嘴,笑著說,語氣輕鬆。

    “那你教我,要怎麽生火?”被他一提醒,她才又開始重新關注那人的體溫,這身銅皮鐵骨,在這沙礫地上

    躺了半夜,已是僵了。

    “生不了火……火折子放在狻猊的馬鞍袋子裏了。”那人略略思索,否決了她的提議。

    “那……那要怎麽做,才能讓你暖和些?”夜雲熙還在那廂,一邊認真地思索,一邊噘嘴嘟囔著。卻聽見地上那人輕輕笑著,說了一句:

    “公主,靠過來,讓我抱一抱,親一親,就不冷了。”

    “你……”她聽得柳眉一挑,卻忍不住笑起來,總是在一些非常時分,方能窺見這拙訥男兒的浪蕩風情,眼下這散伸了四肢在冰冷的地上,絕口不提傷痛,隻管與她調笑的風流狀,比平日裏那繃著神色的黑臉天神樣,更蕩人心魂。

    遂俯身湊上去,遞唇在那人額上、眉間、眼瞼、鼻梁、唇間,皆細細地印吻,她的雙唇冰涼,所觸之處,也無甚溫度。兩人心裏,卻猶如春日午後的纏綿,神光離合,乍陰乍陽。

    一番迷離親近,無情欲,無暖意,終究解決不了問題,夜雲熙便貼著那人身側躺了,半個身子依偎上去,手腳並用纏抱著他,將頭臉擱那頸間動脈處,作了他今夜唯一的暖源。

    衝著那肌膚血脈輕輕啃咬間,聽見頭側的聲音,似呻吟,又似歎氣,來跟她敘話:

    “公主,以後別犯傻了。”

    “我幾時犯傻了?”她便懶懶地應著。

    “從奔馳的馬上跳上來,很容易摔得更傻的。”

    “你不要命了?敢說我傻……”

    “公主,輕些……我好像骨裂了,你再敲,就碎了。”

    “那怎麽辦?我又背不動你。”

    “天一亮,鸞衛沒見著公主,會折迴來找的。”

    “我們撐得到天亮嗎?”

    “快了……公主剛才說的那些話,可算數不?”

    “我剛才說了許多話,你指的哪句?”

    “也是,罷了。公主向來都是出爾反爾,作不得數。”

    “我有嗎?本宮向來一言九鼎,一諾千金,我剛才說了什麽,隻要你複說得出來,我就算數。”

    “生一大堆孩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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