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香雪海,戈壁淺灘,間或綿軟黃沙,加之隊伍龐大,行得緩慢,索性分作兩路。

    鳳玄墨領了一半騎兵,護送著公主,走在前頭,裴炎率另一半鸞衛,押送戰俘,行在後頭。澹台玉的擔架,赫連勳的頭顱,自然也歸裴炎照看了。

    兩支隊伍一前一後,頂頭日曬,風沙撲麵,一路東返。縱是護送公主,行在前頭的騎兵隊伍,在這灼熱幹渴的環境裏,也是行得艱難。

    然而,對公主殿下而言,這漫漫迴程,卻是一段悠遊之旅。無性命之憂,無勞心之慮,無取舍之愁,於她,便是天堂。更何況,還有個人,用那“捧在手裏怕飛了,含在嘴裏怕化了”的滿滿心意,將她嬌寵著。所以,馬背顛簸,筋骨酸疼,皮肉之苦,灼熱之痛,腸胃之欲,又算得了什麽?隻一口清水,亦勝過甘泉。

    一路上,隻需往那個寬闊溫熱的胸懷裏鑽了,什麽也不需做,什麽也不用想,曾經夜夜噩夢中最怕的烈日黃沙,也變成了最柔和的風景。舉目旖旎,耳邊溫柔,在她心中,竟生出隱隱期待,這漫漫長路,永遠都走不完才好。

    甚至,當那場沙塵風暴來臨時,她明明看到了天邊的黑雲,卻無暇去思索其中的危險。因為,她正忙著逗弄那根木頭,想要看他的窘迫模樣,玩得不亦樂乎——

    彼時,時近黃昏,隊伍行至一沙礫坡下,正停下來稍事休整,準備趁著夕陽餘暉,再行一程,翻過山丘,尋處背風岩下,好安營露宿。

    鳳玄墨照例將她抱下馬來,活動一下腿腳。一日馬背行進,早就酸痛不堪,夜雲熙遂也顧不得形象,膝蓋一軟,直接就癱坐在地上。鳳玄墨見她疲懶模樣,趕緊將腰間的皮囊子解下遞與她,讓她喝水。

    夜雲熙懶洋洋地坐在地上,將雙手往身後地上一撐,一邊感受地上灼熱之氣的熨燙,一邊看著那個半蹲跪在她麵前的人,在西邊的夕陽霞光照射下,略眯了眯眼,又被自己心中突然冒出來的邋遢主意慫恿得,忍不住掛起嘴角,嬌俏說到:

    “阿墨,我好累……手好酸。”言下之意,我手酸,你喂我吧。一邊說了,一邊收迴雙手,虛置腹前,輕輕地轉動按揉著手腕,一副她才是策馬揚鞭的苦力模樣。

    鳳玄墨看著那張明媚的笑顏,不由得學那模樣眯了眯眼,掛起嘴角,又轉頭向身後看了看,看見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專心抬頭看夕陽,才複又轉過來,就著半跪的姿勢,略略移過來半步,將拔掉塞子的水囊遞到那淡色櫻唇邊。

    哪知那嬌嬌公主卻不張嘴,反倒抿了抿唇,將臻首一搖,雙手順勢一滑,覆上地麵,將側臉貼在手背上,仿佛那不是灼熱沙礫地麵,而是柔軟羽床,她要在此入睡了一般,且那臉上的笑意更濃了,又低低地與他說話,鳳玄墨隻得傾身湊近了些,才聽清楚:

    “你像那日一樣,喂我喝呀。”

    鳳玄墨當然明白,“像那日一樣”是哪樣。可是,那日清晨,是被澹台玉那廝激的,腦子充血,心中酸澀,失了正常理智,才做出那蠻橫之舉。要讓他在正常時候,且還是眾目睽睽之下……實在是太難為情。對上那雙彎得像鉤子的美目,他隻好歎氣:

    “公主……這麽多人……看著呢?”

    夜雲熙看著那微微泛紅的耳根子,在霞光的映襯下,茸茸的,隱著金光,她便覺得,一種微醺醉意湧上心頭。她倒不是真的想要在這沙礫地上浪蕩,隻是,總覺得有些不習慣這人的蠻橫與強勢,時不時地,想要看一看,初見時的木頭拙訥本色,還在不在。

    且那日在澹台玉麵前的一番孟浪,她一直忍而不發,避而不提,今日,總算找到一個秋後算賬的出口,遂坐直身來,笑說到:

    “那日你怎麽就那麽大的膽子呢?”

    “我……”鳳玄墨被問得一時語塞,耳根紅潮大有躥上臉之勢,偏偏公主殿下,正用那精亮精亮的眸光鎖著他,大有不治了他的罪就不罷休之意。最後還是老天爺出麵來救他了,身後突然開始騷動,先前那些專心致誌看夕陽的騎兵們,此刻已經研究清楚了,那夕陽邊上驟起的黑雲,是何厲害事物,開始大喊:

    “旱龍卷!……那是旱龍卷……旱龍卷來了!”

    鳳玄墨趕緊轉身過去,去看天邊的變化,心中一驚,幾十個巨大的風柱,裹挾著沙塵礫石,摧枯拉朽地旋轉著,直直朝這邊壓過來。那老天爺的殺伐步履,鏗鏘踏來,容不得地上這些螻蟻,有何躲避之機,在這舉目茫茫的廣漠之中,亦無藏身之處。

    鸞衛騎兵們備戰多時,憑借著往日的教習知識,竟也識別出了這大漠裏的極端天氣,但畢竟是紙上談兵,當真正親眼所見,置身其間,又深曉其害時,多少有些緊張。一時間,整支隊伍都有些不知所措。

    鳳玄墨一把將夜雲熙從地上牽了起來,往馬背上扶,一邊扯了嗓門大喊:

    “傳令下去,火速到山丘對麵去,尋岩下凹處躲避。”說著,自己也翻身上馬,又略加思索,向傳令官吩咐到

    ,“若被沙暴吹散,無需折返集合,徑直向東返,兩日之內,可至天門關。”

    接下來,這支跑得最快的曦朝騎兵,便在勝利班師的路途上,離天門關隻差兩日的迴程裏,展開了一場與龍卷風的賽跑。

    前一刻,還是落日熔金,霞光漫天,安詳平靜。下一瞬,已是天昏地暗,狂風大作,飛沙走石。數十個巨型風柱,席卷著地麵上的一切,唿嘯而來,越來越近,而地上的人,此刻算是深切體悟到了那句“見山跑死馬”,剛才明明就到了坡下,這不起眼的矮丘,明明近在咫尺。此刻,卻是無盡的遙遠,無盡的綿長,甚至,突然變得陡峭巍峨。

    那坡頂的綿延曲線,仿佛一條生死線。若是趕在龍卷風柱追上來之前,能夠翻過去,山坡擋了風力,削了風勁,就算尋不到岩石凹處躲避,至多也就是被風暴掀幾個跟鬥,也不至於喪命。反之,若是跑得慢了,在坡的這麵,被迎麵撞上來的風柱卷進去,那就隻有聽天由命,不知要飛得多高,也不知要落在何處了。

    故而,鸞衛騎兵們卯足了勁,衝著那條生死線,跑出了此次出關以來最快的速度。

    夜雲熙伏在狻猊背上,隻覺得,耳邊馬蹄如雷轟鳴,眼前天色昏如末世。鳳玄墨幾乎是將她壓進馬背的鬃毛裏,雙臂越過她的耳側,緊抓著韁繩,策馬狂奔。那小猊子縱然是汗血名馬,此刻負載了兩人的重量,又是衝行上坡,難免力不從心,漸漸減緩了些勢頭,眼看就在眾騎中落下來。

    那些鸞衛小子們,逃命的本事一流,聽話的本事也一流。遇到這即恐怖又新鮮的遭遇,即是緊張,也是興奮,聽了統領大人的命令,頭也不迴,隻管驅使了坐騎,撒開四蹄一陣狂跑。衝在前頭的,已經翻過山坡,衝到山那邊去了。後頭的,也即將踏上坡頂,大多數能夠趕在風暴卷過來之前,逃開去。

    當夜雲熙的眼前,展現出這群愣頭青傻小子們,一根筋地奪命飛奔的背影,她便知道,她跟鳳玄墨,似乎跑得有些慢了,不由得想要迴頭望,想看看那龍卷還有多遠,可身後那人將她禁錮在馬背上,她轉頭困難,隻覺得天色急變,什麽都看不真切。

    突然,身後那人一把將手中韁繩塞到她手中,又在她背後喊:

    “公主,抓緊了,不要迴頭,一直往前跑。”

    她慌忙著去抓韁繩,一個心急手亂,沒抓穩,又趕忙俯身去摟住馬脖子,等反應過來那話中之意,身後已經一空,轉頭一看,那人已經跳下馬去,順勢在地上翻滾。而那人

    身後,數十丈開外,就是一個巨大的龍卷,接踵而來。

    她腦中轟地弦斷,一個強行勒馬,隻等狻猊略略減慢了速度,跟著就飛身跳了下來——這也許是她有生以來,最敏捷的一次下馬,以她的笨拙身手,從那疾馳的馬上跳下來,竟然隻是踉蹌著地,完好無損。緊跟著,還能迅速爬起來,歪斜幾步,就朝著那在疾旋的風柱邊翻滾的人衝了過去。

    “阿墨!”她一邊喊,一邊跑,心中隻有一個直直的念頭,想要伸手過去,與那龍卷風暴搶人。他要舍命救她,她卻懼怕獨活。仿佛,隻要趕在風柱卷起他之前,她能夠衝上去,牢牢地搶先抓住他,她就能夠安心。至於生死,她沒想那麽多,不論生與死,至少,她與他,是在一起的。

    可是,身上那件西淩袍子寬大累贅,哪裏跑得利索,她以為是在狂奔,其實,是在順著傾斜的山勢……連滾帶爬。

    鳳玄墨滿臉的驚慌與詫異神色,看著她就這般連滾帶爬地,撲了過來。幾乎與身後襲來的風柱同時,撲進他的懷裏。他來不及嫌她笨,笑她傻,怨她不要命,也來不及感動於她的情深執念,隻來得及將她頭臉按在自己心間,佝僂著背膀,緊箍住雙臂,甚至連雙腿也纏上去,極盡所能,將她牢牢地護在懷裏,然後,任由身後狂風將他與她拋向空中……

    耳邊唿嘯,礫石飛濺中,聽到懷中有個聲音,似乎在笑,笑她的奸計得逞:

    “阿墨,我要跟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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