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樨鎮的夜,不似十裏之外的繁華帝都,無絲竹喧囂,無觥籌交錯。隻有燈燭窗影,映著雪地微光,清冷而靜謐。間或幾聲馬兒嘶鳴,越顯郊野寂曠。

    夜雲熙抱著暖手爐子,端坐在椅子上,腳上還踩了一個暖爐子。她仍覺得冷,這馬場裏的房屋簡陋,寒氣就像從這四麵八方的牆縫地底,陰嗖嗖地滲出來。青鸞將這裏所有的暖爐子全收了過來,烤得整個屋子裏有些悶了,她還是手腳冰冷,暖和不過來,這兩次涼水浸泡折騰,果然是傷及元氣根本了。

    在她麵前,垂首站立的刑天揚,卻是額角冒汗,那汗水,一滴滴凝成珠,隻差往下掉了。

    這位統領大人剛才一進來,就將事情的來龍去脈清晰描述,將犯事諸人的處置辦法細細交代。此乃軍營中一群架鬥毆,欺負新人的惡性事件,主謀者逐出鸞衛營,起哄者罰去廚房做雜役夥夫,受傷者給以安撫補償,聽起來合情合理合規矩。

    可從一開始就沒有說過一句話,隻平心靜氣地看著他,聽他說,不喜不怒,就將他滿頭的汗給看出來了。

    “邢天揚,我問你,這件事情,你是何時知曉的?”終於,夜雲熙開口問他。

    這聲清冷的問話一出,邢天揚撲通一聲就跪下了。若事前便知,明知而不製止,那就是縱容。若事後才知,亡羊才補牢,那就是治軍不嚴,管束不力。怎麽著,他也難逃其咎。

    夜雲熙本以為,他要辯解幾句,至少,將自己的責任推卸到最低,哪知這七尺男兒跪在地上,說的竟是:

    “迴殿下,這件事情,其實不是鸞衛們的錯,也不是卑職疏於管束,而根本就是,卑職示意他們……這樣做的。”

    “為什麽?”夜雲熙聽得糊塗,脫口反問,驚訝於他的坦率與直接。

    “為平眾怒。”邢天揚簡單迴答。

    “嗬,真是奇了,他怎麽惹你們了?”她的統領大人說出的理由,竟與那親兵小廝的胡話一樣,夜雲熙便聽得有些抽氣,這群鸞衛小子,未免太驕寵了。

    “冬月十五入營以來,整個鸞衛營,皆打不過他,眾人心裏有些窩火。臘八節過後,他從宮中迴來,營裏便有些不屑。後來那幾日,他好像是感了風寒,一個人躲在營房中休養,有人聽見他睡夢中囈語,叫的是……公主,營中就起了些憤憤之意,等他稍微有些起色,卑職就讓繼續比試,本是想著公平較量的,哪知,他竟不還手,任由被打成這樣。”

    邢天揚低著

    頭,一五一十道來,又道出了些她意想不到的原委。這木頭感風寒,應是那夜陪她在冰池子裏浸泡的緣故,睡夢中……叫她,莫不是覺得她欠了他?這倒也講得通——這件事上,她確實有些不太厚道。可打不還手,就不知是哪根倔筋又犯了。

    裏間,鸞衛營醫官正在給他查驗診斷,該正骨的正骨,該搽藥的搽藥,該開方子的開方子,該配藥熬煮的配藥熬煮,夜雲熙朝著裏麵看了一眼,又轉過頭來,挑眉問地上之人:

    “扔到馬場來,是誰的主意?”

    “是……卑職的主意,不然,在營中,隻怕連命也保不住……”

    夜雲熙聽後不語,半響,終於歎口氣,說道:

    “你這是逼著我,撤了你的職。”

    “卑職聽憑殿下處置!”刑天揚伏地應了,就像是……接受一件意料之中的事情。

    “你先迴家歇著,讓裴炎暫領營中事務,這事,容我再想想,下去吧。”

    看著邢天揚起身退了出去,夜雲熙抱著暖手爐子發愣,這件事情,有些蹊蹺,但何處蹊蹺,卻又一時說不出來。

    這時,醫官也走了出來,稟說無大礙,隻有些輕微內傷,除了兩根肋骨折斷,剩下的都是皮肉傷,隻是因為耽誤了幾日,傷處有些淤積,又受了凍,引發體內寒症,高熱不下。開幾副退熱驅寒的方子喝了,好生躺著將息幾日,就行了。

    夜雲熙先是聽得瞪眼,心想,這也叫做無大礙?後來馬上反應過來,她營中這位醫官,原是鳳家軍出身,早年在西北,隨軍慣了,見多了傷殘亡命,隻要能撿迴命的,還能不缺胳膊斷腿的,也就算是無大礙吧。

    當下也不責怪,又按他的說法,吩咐人將暖爐子全搬進裏間去。說是寒症高燒之人,不可再受冷風寒凍,需得保持屋子暖和,讓他一通發熱出汗,再在他額間手心降溫,才利於退燒。

    看著青鸞一通忙乎,夜雲熙又發現一個問題,她待哪兒?整個馬場的暖爐子全都搬進去了,她好像也隻能將自己搬進去了。於是,又讓人將那張鋪了錦鍛軟靠絲絨坐墊的舒服太師椅搬進裏間來,往那人床旁邊一放,她抱著暖手爐子跟著,挪步將自己搬進了裏間。

    床上那人,聽著有動靜,就不停地抬眼皮來看她,就像生怕她走開一樣。她看得好笑,又有些不忍,衝他說了句:

    “你安心躺著,我說了不走,自然不會騙你。”

    才哄得那人閉了眼瞼,睫毛

    仍是不停閃動,似乎安定不下來。不多時,藥煎好了送上來,青鸞過來喂他服下,那藥裏,應是加了些安神鎮靜的成分,喝下不一會兒,那人終於安穩地睡了。

    夜雲熙見著這光景,心裏竟生出一種平和,自己都覺得怪異。此刻曦京城裏,沈府隻怕仍是紅燭通亮,要燃一夜去了,可是,本來覺得,想起來會讓人心思激蕩,隱隱作痛的,可在這荒寂馬場裏,那繁華帝似乎變得有些遙遠,白日種種亦如隔世。大概是因為,眼皮底下突然冒出個人,孩童般扯住她的衣角,可憐巴巴看著她,需要她的維護與照顧,這種被人需要的感覺,有些怪怪的……舒暢。

    青鸞在一邊,有些無聊瞌睡,她就索性讓青鸞退下,自己倚靠在椅子上,打會兒盹。平日裏奢華講究,可遇到無法講究之時,其實也挺能將就的。因為,五年千語山學藝,三年北辰質子生涯,她的整個青蔥年紀,過的好像都不是能講究的日子。

    所以,沒有沾著床,就那麽歪靠在太師圈椅上,她亦能眠;眼前橫了個昏睡的大男人,她也隻當是個能喘氣兒的活物,不覺得有什麽男女大妨。這幾年太過於養尊處優,突然間無法講究,反而喚起了她對惡劣環境的適應力,喚起往昔那些艱苦的腥甜記憶。

    後來睡得迷糊了,隻覺得脖子歪得難受,就像尋個更舒服的地兒,索性下了椅子來,往床邊腳踏處一坐,將雙臂往床上一擱,枕著頭,又是一陣酣睡。

    一覺醒來,天光漸曉。夜雲熙睜開眼,入眼是一張側臉,長睫遮眼,微微閃動,挺直鼻梁,豐潤唇角,幸好,這張臉睡得香甜,那嘴角微掛著,不曉得在作什麽春秋好夢。再看自己,蜷在床邊腳踏上,趴在床沿邊,那模樣,怎麽看怎麽像一個伺候人的丫頭,而床上那位,才是被伺候的爺!

    再一思索,好像昨夜裏,睡得迷糊之時,也著實做了好些伺候這位大爺的事情。半夜裏,他念念嚷嚷,她被吵得睡不踏實,又聽不真切,將耳朵湊他嘴邊聽了半天,才明白過來他是渴了,竟乖乖起身給他倒水,喂他喝下。後來見他滿頭大汗,她又抽了自己袖中的絲巾子,替他擦汗,額間,耳根,脖頸,手上,擦得細致。

    對了,那絲巾子哪裏去了,這記憶,莫不是夢?再定睛一看,那廝攥捏在手裏的東西,不就是那張絲巾子嗎,昨日白天在沈子卿的洞房裏,她還用來擦過自己眼淚的。

    天啊,她幾時做過這些?可偏偏還做得這麽自然嫻熟?頓時,夜雲熙覺得,有些無法麵對自己,一把伸手過去,使勁

    扯過那張絲巾子,囫圇爬起來,忍著胳膊與腿兒上的麻癢酸疼,爬到旁邊太師椅上,端身坐好,掠了掠頭發,扯了扯衣裙。

    再抬頭看時,就猛地嚇了一跳,心都差點從喉嚨裏蹦了出來。那木頭睜著一雙黑亮黑亮的大眼睛,正盯著她瞧,嘴角還掛了一絲笑意。這人笑起來的時候,頗有些魅惑人心,怪不得,不愛笑,還是不笑為好。

    “你醒拉?”夜雲熙強收了被那笑意攝住的心神,打哈哈。應是剛才她拉扯那條巾帕子時,將他給驚醒了,又趕緊將手中絲巾子,往袖子裏塞。

    “嗯。”那人一邊應著,一邊轉了眸光,盯著她手上的動作看。

    夜雲熙被那眼神看得有些心裏發毛。那絲巾子上麵,擦過她的淚水,又拿去擦過他的汗水……一個激靈,趕緊深吸一口氣,按下非凡想象,端出平日的傲慢公主範兒,不管昨夜,她有多麽迷糊,可這氣勢上,不能落了下風,遂提了嗓音,清清亮亮地說道:

    “昔日有大將軍吳起,與軍士同起居,共飲食,又親自為部下吸毒療傷,換來軍士肝腦塗地,戰死以報。鳳玄墨,我在這冷浸浸的馬場裏,照顧了你一夜,連個床榻都沒沾著,你又該如何報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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