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京人愛馬,大概是因為這四蹄動物,能滿足身處曦京這一旖旎繁華之地的人們,對遠方大漠曠野豪情的無盡想象。

    據說先皇以文治國,並不甚喜愛騎馬耍劍之類簡單粗暴的體力運動,但昭寧與今上早年曾在北辰做了三年質子,其間見識了北辰皇族的尚武之風,又琢磨出這皇族喜好與國人尚武,兵強馬壯之間的關係,遂大興騎射狩獵之風,貴族男女,自幼需得學習騎射,每年春日,舉行樂遊原賽馬,每年九月,又興夷山秋獵。

    因此,熙乾年間,曦京人漸漸愛馬成風。買馬,養馬,馴馬,騎馬,賽馬,最不濟的,那些文弱書生,望而興歎之餘,也要鋪了宣紙,研墨提筆——畫馬。

    昭寧便是這股曦京愛馬旋風的中心,在木樨鎮,不僅有的八千親兵鸞衛營,還有的馬場,裏麵精養著數百匹從西淩國買來的高頭大馬。

    閑來無事時,有時會去鸞衛營轉悠轉悠,有時也會來馬場看看。有幾匹純種的汗血馬,甚是喜愛,還一一給取了名字的,馬場裏便當寶貝似的金貴養著。

    這一日,從沈府出來,在樂遊原上馳騁了一遭,到了木樨馬場,已是傍晚。天邊霞光漸暗,她亦不準備迴城了,先看看那幾匹駿馬兒,夜裏再至鸞衛營看看那根木頭,不知最近長進如何。

    馬場的人沒有想到她在這時點上駕臨,有些措手不及。她也不拘泥,索性退了眾人,讓他們各自忙去,隻與青鸞,沿著那一排一排的馬廄房,信步轉悠。那泥土濕氣,幹草芳香,甚至連那四蹄畜生身上的野腥味,她都覺得,遠比宮中沉檀來得清新鮮活。那濃鬱沉檀香氣,有時真令人有窒息之感,因為,那裏麵,不知掩蓋了多少百年皇城的腐朽血腥味。

    遂一步一步走來,那些馬兒,用清澈的眼神看她,她也報之以微笑,一番天真交流,頗能安神定氣。

    “我說,喂,別裝死,快起來,我們統領大人可憐你,叫我給你送些跌打藥酒。”

    行至一排馬廄末端,忽聽見轉角另一邊,有個高高低低的說話聲,有些耳熟,又說得怪異,夜雲熙抬手示意青鸞,兩人悄然站住,待聽下文。

    那邊一陣沉默,那聲音又接著說道:

    “咱們這鸞衛營啊,你可知有兩個規矩,一個是明的,一個是暗的,都是要命的。明的規矩是,你隻要打得過我,我便敬你,比如咱們刑大人,他做統領,可不是一句話,就穩妥了的。那是將這八千鸞衛,一個個地打服了,才管得住的……”

    這腔調有些油滑伶俐,說起話來,跟宮裏那些小公公似的,金魚冒泡,一串一串的,往外吐。夜雲熙依稀想起來,她的鸞衛營中貌似有這麽一個伶俐角色,應是邢天揚身邊那個親兵,她記不起名字來了。這親兵是個多話的,又聽他一陣嘮叨:

    “你功夫好,本來,咱們上下都敬你,可你千不該萬不該,去觸了那個暗的規矩。那就是,殿下,冒犯不得。這規矩,明說不得,可不小心觸犯了,卻更是要命呐。殿下是誰呀,那是咱八千兒郎的一個念想,喏,就像這會兒這天上的雲霞,隻能看著,不能揣著的……”

    這廝說得她有些糊塗,也不知在跟誰說話,是誰要將她揣著了,她怎麽不知道。

    “你說你要是得寵,就留在殿下身邊,別再迴來,也就罷了。有殿下護著,他們最多嫉妒,也奈何不了你。可這一次宮宴,一夜春宵,殿下又把你給忘了。偏偏你還要迴來,你這不是,觸犯了眾怒,還要送上來找打嗎?……”

    聽到此處,夜雲熙終於聽明白了,這鸞衛營裏,皆是些血性男兒,最喜用拳頭刀劍見真章的,莫不是以為她將鳳玄墨當做麵首來寵,於是合起夥來,將他給打了。一下子,心裏有些不快,抬腳走過轉角,去看那馬廄中情形,那親兵小廝背朝著外麵,不知她來,還在嘰裏咕嚕地冒話:

    “你也別指望咱們的公主殿下來救你,咱們殿下喜歡兩件東西,一是俊俏的兒郎,二是膘壯的駿馬。隻可惜,殿下對駿馬,比對兒郎,還要長情些。你是不知道,上次南風館那位,得寵時,公主也帶著來過一次鸞衛營,那眼睛都是長額頭上,後來被陛下哢嚓一聲砍了,公主不也是沒吱聲兒,聽說,連他姓什麽都想不起了……

    “他們將你扔到這馬場來,也不算寒磣你。你看你旁邊這匹馬,叫狻猊,殿下親自取的名字,她可喜歡了,隔三差五,都要來看看,帶出去溜溜,你說你現在這模樣,可有比得上公主養的馬……哎呀,殿下……”

    那親兵一邊說,一邊抬手去摸那匹狻猊駿馬,側身之間,終於瞥見了外麵站著的人,驚嚇得怪叫一聲,四肢發軟,化作一灘泥,伏在地上,頭點地。

    “滾出去,自己掌嘴!”夜雲熙走了進來,沉聲嗬道,又抬起腳尖給了那親兵一下,便見他跟軲轆似的,滾至馬廄外邊,一個激靈,爬起來跪好了,左一下,右一下,開始自己賞自己耳光,啪啪打得響亮。

    夜雲熙這才轉過頭來,去看那幹草堆裏的人。隻見這臘月底的寒天

    裏,他隻著了一身單衣武服,上麵滿是風幹血汙,裸露的皮膚上,皆是青烏,手上與額角,還有些傷痕血口。胡亂倚躺在那幹草堆上,吃力地抬眼皮來看她,像是看清了是她,眸光中閃過一絲光亮,卻又很快歸於暗淡,垂了眼皮下去。

    先前以為是他那悶葫蘆本性使然,任那親兵呱噪挖苦,也不還一句口,此刻看來,是疼痛疲憊,根本無力說話吧。夜雲熙看得有些……莫名愧疚,方才那親兵一番囉嗦廢話,她倒是將這來龍去脈聽清楚了,這人,畢竟是因為她的無心之舉,大意疏忽,才被鸞衛們折騰成這般模樣的。

    且那親兵的話,有些像是在打她的耳光,她對這木頭,好像真的,還沒有對她的馬,那般上心……

    腳邊就是方才那親兵帶來的跌打傷藥,夜雲熙蹲身彎腰拾了,上前往那幹草堆上一跪,撥了藥瓶塞子,用指尖沾了藥膏,往鳳玄墨手上,額角,脖頸間,但凡裸露在外的青烏皮膚上,一一塗抹揉擦。

    聽得一絲隱隱的抽氣,應該疼的吧。她又放輕了些手上的力道,那人還是有些蹙眉,手指碰觸處,有些熱乎,便伸出手背去試那額間,果然滾熱燙手,發著高燒呢。也是,這天寒地凍的,他一身掛彩,外表瞧著已是慘不忍睹,還不知有什麽內傷,穿得又單薄,也不知在這裏躺了有多久,就是鐵人,也受不住。

    她有些急了,將手中藥瓶一扔,撒氣往草堆中一坐。她真的不知道,該如何伺候人!尤其還有個重傷的病人!索性扭頭衝外麵喊道:

    “青鸞,叫營中的醫官來!”

    見青鸞應聲去了,她又湊上去,去察那人臉上的傷,那額角處的淤青與擦痕,應是頭著地之時,在地上摔磨的吧。習武之人,防護的第一要招,就是在倒地之時,需得將頭護好。這該是如何的打鬥,才將他傷成這樣。

    看得一陣心緊,就覺得外頭那啪啪的掌嘴聲……太欠揍,看她怎麽去收拾這群鸞衛小子。

    “別打了,聽得心煩。滾遠些,去告訴邢天揚,讓他提頭來見我!”

    那親兵唯唯諾諾,如獲大赦,又跟車軲轆似的爬起來,去請統領大人去了。

    馬廄裏隻剩下她二人。夜雲熙歎口氣,看著那渾渾噩噩之人,他那般古板執拗,此番被鸞衛折辱,也不知會不會怨恨她。一陣心軟,不由得又傾身過去,朝那黝黑的麵皮上,輕輕吹些氣,像對待一個磕碰著了的小孩兒。

    突然覺得衣裙角邊處,有些動靜,低頭一看,不覺莞

    爾。原來那人的手,也不知何時抓了她一角裙裾。她伸手去理,卻被那人越發使力,死死抓住,大手骨節凸出。

    “不要走……”那聲音,啞得隻剩些氣聲,全無往日倔強冷硬,盡是軟軟的央求,莫不是怕她走了,還要被欺負?

    “等下醫官就來。”夜雲熙便笑了起來,這屬牛的強人,也有服軟求人的時刻?

    “不要走……”裙邊那手,依舊死抓著不鬆,還有些微微顫抖,好像是,真的很怕她走。

    “我等下就去鸞衛營清查這事情,他們不會再為難你。”

    “不要走……”還是這幾個字,還努力睜了眼皮來看她。

    “好了,好了,我不走。”夜雲熙看得不忍,疊聲哄他。原來還是改不了這牛脾氣,求個人,都求得這麽強。

    那人仍是抬了眼皮看著她,那眼神,明顯是……不相信她,以為她是在誆他。她雖說聲名狼藉,可幾時在他心裏,竟也變成了這樣一個說話不算話的人?是了,貌似曾說過許他前程的,可現在都許到馬棚裏來了,也難怪不信她了。

    一時間,她也來了脾氣,夜雲熙此生,最恨出爾反爾之人,也最忌別人說她不講信義。雖然於她而言,信義是個時有時無,因人而異,看人下菜的東西。但並不妨礙她此刻豪氣上湧,提了音量說道:

    “我說了不走,自是留下來陪著你,我今夜……就住在馬場了。”

    那人嘴角這才掛起一絲笑意,鬆了手上的勁。可那絲笑意,怎麽像那……草原上的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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