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賈大人以“討擾多時”為由與錢大人寒暄道別,在心事重重的秦衛陪同下離開樞密院。


    一路上,秦衛強忍著內心的忐忑與賈大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家常。


    不知為何?賈大人今天對秦衛似乎特別熱情,宛若家中的長輩對晚輩那般事無巨細的噓寒問暖,態度甚至可以用“殷切”來形容,令不明緣由的秦衛一時難以適應。


    即使如此,當秦衛將賈大人護送迴丞相府後,他仍火急火燎地趕迴樞密院。


    雖然賈大人今天一反常態地對他格外關心,甚至毫不避諱地表現出拉攏之意,但秦衛心裏清楚,自己能走到今天全仗錢大人的扶持栽培,至於賈大人……城府之深遠非自己可以琢磨,故而秦衛對他始終保持著一絲提防。


    更重要的是,賈大人明知秦衛與錢大人交情匪淺,卻故意當著錢大人的麵向秦衛示好。如此明目張膽的“挖牆腳”,莫說錢大人不會高興,甚至連秦衛自己也覺得事出有妖。


    正因如此,秦衛送迴賈大人後才迫不及待地趕迴樞密院,他必須親口向錢大人“認錯”


    ,親眼看見錢大人的態度,親耳聽到錢大人的教誨……哪怕被錢大人劈頭蓋臉地斥責一頓,也好過不明不白地滋生間隙。


    畢竟,時至今日錢大人仍是秦衛最堅實的靠山,再加上自己好不容易將白錦除掉,眼下正是與錢大人“更進一步”的好機會,豈容節外生枝?


    唯有與錢大人開誠布公,秦衛的心裏才能踏實。


    然而,當心急如焚的秦衛快馬加鞭地原路返迴時,原本臥床休養的錢大人竟在七八名護衛的保護下緩緩走出樞密院。


    此刻,一輛馬車及上百名披堅執銳的甲士正在大門外列陣恭候。


    自從十天前錢大人遭到柳尋衣的行刺,臨安城上至皇親國戚,下至府衙官吏無不人心惶惶,戰戰兢兢,出出入入更是小心謹慎,護衛成群。


    尤其是劫後餘生的錢大人,一連增派百名精銳貼身保護,隻要他踏出樞密院,便會嚴陣以待,寸步不離。


    其實,並非這些官老爺小題大做,實在是人之常情。畢竟,平民百姓尚知“好死不如賴活著”的道理,更何況這些手握大權,坐擁權勢的大人物?


    無論有無天道輪迴,單說此生此世的福報,足以令他們貪生怕死,留戀人間。


    “大人傷勢未愈,這是……”


    “原來是秦大人啊!”


    聽到秦衛的聲音,錢大人放緩腳步,轉而朝滿眼困惑的秦衛輕輕招手,橫刀阻攔的兩名護衛這才放他靠近。


    “拜見大人!”


    “秦衛,你怎麽迴來了?”俯視著跪倒在地,畢恭畢敬的秦衛,錢大人話裏有話地問道,“莫非你的主子不需要你伺候?”


    “大人明鑒,下官剛剛隻是送丞相迴府,而非送主子迴府。”


    “哦?”錢大人眉頭一挑,饒有興致地反問,“你是東府武閣的閣主,賈大人貴為東府丞相,他不是你的主子,誰是你的主子?”


    “丞相是秦衛的上官,但不是秦衛的主子。”秦衛大義凜然,擲地有聲。


    “有何不同?”


    “當然不同!凡官階高於在下的皆是我的上官,可能十人、可能百人、可能千人。但主子卻隻有一人,並且永不會變。”言至於此,秦衛驀然抬首,滿眼誠摯地望著麵無表情的錢大人,義正言辭道,“秦衛此生隻有一位主子……就是大人!”


    然而,麵對言出肺腑的秦衛,錢大人卻似笑非笑,不作迴應。


    “倘若大人不信,我願當眾立下毒誓……”


    “上車吧!”


    秦衛話未說完,錢大人神情一緩,淡淡地留下一句,頭也不迴地朝馬車走去。


    聞言,自知逃過一劫的秦衛不禁大喜過望,一路小跑著衝到錢大人身前,不顧體麵地當眾跪趴在地,讓錢大人以自己的身軀為凳,踩著他的後背登上馬車。


    一聲吆喝,馬車在百餘名護衛的重重保護下緩緩啟行,浩浩蕩蕩地朝遠處走去。


    “大人,今日賈大人突然到訪,我事先毫不知情……”


    “不必多言,本官相信你。”


    車廂內,當按捺不住內心激動的秦衛欲出言解釋時,錢大人卻滿不在乎地輕輕擺手,淡笑道:“你的為人我很清楚,否則也不會與你同車。”


    “大人英明!”秦衛如釋重負般暗鬆一口氣,同時拂袖擦去額頭上的汗水。


    “其實,有件事本官一直想問你。”錢大人話鋒一轉,沉吟道,“柳尋衣行刺我的那一夜,天機閣究竟發生什麽?”


    隻此一言,登時令秦衛心頭一慌,下意識地吞咽一口吐沫。他能聽出錢大人的弦外之音,也知道錢大人真正想問的並不是天機閣的遭遇,而是慘死在天機閣的白錦。


    畢竟,人心都是肉長的,錢大人也不是鐵石心腸。白錦追隨他多年,一直盡心盡力,矢忠不二,如今突然遭難,於公於私對錢大人都有莫大影響。


    “是我思慮不周,疏於防範,讓柳尋衣……有機可乘。”


    “你隻是疏於防範?”錢大人眉頭一挑,似是將信將疑。


    “是……不!不是……”秦衛在錢大人的審視下,先是含糊其辭,後又匆忙改口,“我承認,當夜我麵對柳尋衣時……確實顧念昔日的情義,不忍與他拚的你死我活。卻不料,白大人嫉惡如仇,根本不肯聽從我的勸阻,貿然對柳尋衣出手……不幸的是,白大人雖身手不俗,但和柳尋衣相比卻……差距甚遠。因此,未等我出手相助,柳尋衣已以雷霆萬鈞之勢將白大人斬殺。此事錯在於我,我無法狡辯,也不敢狡辯……”


    其實,這段解釋早在白錦死的那一夜秦衛就向錢大人說過。隻不過,錢大人一直對白錦的死耿耿於懷,因此才一而再、再而三地追問細節。


    “白錦的性子本官心知肚明,他死於衝動莽撞……不能怪你。”一提起白錦,錢大人的眼神不禁變的有些黯淡,口中發出一道長長的歎息,又道,“既然你不忍對柳尋衣出手,為何最後又刺他一劍?”


    聞言,秦衛顫抖的眼神驟然一凝,一字一句地說道:“在我心裏,柳尋衣是情同手足的兄弟,大人是恩同再造的爹娘。至於爹娘與兄弟究竟孰輕孰重,以前的我反複無常,琢磨不清,但十天前的那一夜,當我親眼看到柳尋衣欲對大人痛下殺手時……我找到了答案。”


    時至今日,柳尋衣儼然已變成秦衛內心深處的“隱疾”。每每提及,心髒都會抑製不住地陣陣抽痛。


    “秦衛,你能在大是大非麵前不徇私情,本官深感欣慰。”錢大人似乎對秦衛的迴答頗為滿意,意味深長地說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此事……難為你了。”


    “大人!”


    見錢大人觸目傷心,又在為白錦的死而惆悵唏噓,秦衛趕忙趁熱打鐵,“噗通”一聲跪在錢大人麵前,信誓旦旦地說道:“白錦雖然不在了,但秦衛會一直守在大人身邊,為大人牽馬墜蹬,衝鋒陷陣。倘若大人不嫌棄在下出身卑劣,能力微弱,敢請大人將我收在身邊做一名使喚奴仆。我雖無運籌帷幄之智,亦無伏虎降龍之能,卻有一顆九死未悔的赤膽忠心,願一生一世侍奉大人!”


    “這是作甚?”錢大人故作驚詫,趕忙伸手將秦衛托起,“如今的你可是堂堂正正的三品大員,距本官也隻有一步之遙,我豈敢收你為奴?”


    “三品也好、四品也罷,皆是拜大人所賜。若無大人抬舉,秦衛隻是一個扶不起的阿鬥。”秦衛謙遜道,“我懇求大人將我收入西府,我寧肯在樞密院做一名無品小吏,也不願留在東府做什麽三品大員。隻要能陪在大人身邊,替大人效命,在下做什麽都值!”


    休看秦衛說的天花亂墜,實則他絕非甘貧守誌之人,之所以心心念念地去西府做一名小吏,一者向錢大人表明自己的態度,討他老人家歡心。二者為滿足自己更大的野心。


    秦衛真正依戀的並非錢大人,而是錢大人手中的權力。他毛遂自薦去西府效命,貪圖的也是西府遠勝於東府的實權。


    畢竟,東府大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太平盛世尚有幾分威力,但亂世之中卻難有太大作為。更何況,東府剛剛經曆一場風波,上至丞相、下至小吏無不被皇上削權,即使如賈大人這般人物,現在也隻是表麵風光,實則根基不穩,無權可用。


    更重要的是,在“舞文弄墨”的東府,習武出身的人根本沒有施展空間,秦衛官至天機侯已是“窮途末路”。再往上,二品大員甚至一品重臣,必須是天子門生、狀元及第。單憑此節,自幼舞刀弄槍的秦衛此生此世都難有晉升希望。


    至於三品“天機侯”,聽上去耀武揚威,其實徒有虛名,隻能掌控小小的天機閣而已。和趙元昔日的尷尬一樣,走出天機閣後,手中的權力甚至不如一名知縣。


    單論實權,東府的“三品”遠不及西府的“三品”,秦衛甚至不如昔日的白錦。


    然而,西府的情況大不相同。西府是武官的地盤,秦衛縱使不仰仗錢大人,僅憑自己一身武功也能混的風生水起。而今再加上錢大人的栽培提拔,前途必然一片光輝。


    最重要的是,近水樓台先得月。三五年後,他極有可能接替年事已高的錢大人,成為手握實權的樞密副使,甚至成為執掌大宋兵馬大權的樞密使。


    到那時,秦衛才是真真正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因此,為實現自己更大的野心,贏得更好的前程,秦衛決定趁白錦身死,錢大人亟需用人之際,小屈大申,以退為進,毅然決然地改弦易轍,投奔西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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