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卿這日病勢沉重,低燒起來。蕭繹情知葉端明故世之事瞞不過思卿,再四挽留江楓住在寧華殿裏。然而自己如何對思卿開口,又如何勸慰,蕭繹始終沒有想好。至上燈十分,蕭繹才往寧華宮去。一進儀門遇見菱蓁,蕭繹問:“你到哪裏去?”


    菱蓁向蕭繹行禮答:“我們小姐病後把諸事都委了容嬪娘娘,容嬪娘娘喚奴婢去,說是問奴婢尚服局之事。”


    蕭繹點點頭。


    菱蓁輕聲道:“小姐已經知道了,陛下去瞧瞧罷。”


    蕭繹問:“……如何?”


    菱蓁道:“小姐是個冷人兒,陛下又不是不知道。”


    蕭繹歎了口氣,也不叫人通報,悄悄走進去。見思卿獨自在燈前擁髻而坐,麵色平靜,略帶倦意。蕭繹上前試了試她的額頭,問:“還燒麽?”


    思卿搖搖頭:“每年入秋都這樣,無妨。”


    “嘉國夫人呢?”


    思卿道:“非要幫雲初煎藥,在小廚房呢。”


    蕭繹見思卿異常平靜,自己心裏倒慌起來。想了又想,開門見山問:“你——聽說了吧?”


    思卿道:“‘情多處處有悲歡,何必滄桑始浩歎。昨過城西曬書地,蠹魚無數報平安。’昨天正好讀到此處,菱蓁從府裏迴來,說浣畫在翻曬我兄長的書。今年過得糊塗,把七夕都忘了,深秋裏才想起曬書。”她用梳篦抿了抿毛躁的鬢角,輕聲道:“平安沒報來,竟就……竟然這樣巧。”


    蕭繹道:“大抵是葉相發病時情形駭人,驚到了她,你們府上又沒有主母,平日就亂。我叫陪嫁你進宮的露初迴府去幫著料理,讓嘉國夫人多陪你兩日。撫州那邊江東脫不開身,你兄長接到信,應該就上京來了。”


    思卿一位發怔,蕭繹見此從思卿背後攬住她,道:“白衣蒼狗,文章定價,秋月星華。你要節哀,有什麽情緒都發泄出來,別總是一個人發愣,積鬱在心裏。”


    懷中的思卿一僵,蕭繹霎時手足冰冷緊張到了極處。


    難道她竟然知道了什麽?


    思卿掙脫了蕭繹,道:“為誰節哀。我聽聞他也死了。”


    蕭繹盯著思卿黑亮的眼睛。


    “他就這麽死了,我倒是很意外。想起他從前對我做下的那些事,逼迫我的嘴臉。思來想去……三哥,你為什麽這樣看著我?”


    蕭繹忙把目光安放於別處:“我沒有想到,你這樣恨你父親。”


    思卿道:“我從沒有過父親。”


    蕭繹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隨口道:“我覺得你是不大記仇的人,怎麽心底裏對你父親如此之恨。”


    思卿道:“我平靜些,你疑心我心腸冷硬;我若傷心欲絕,你大概會因勸阻我而煩憂。”


    蕭繹終於下決心道:“你要不要迴府去看看?”


    “看什麽?看素紙糊了門,四處是孝幔孝帳經幡,白茫茫一片真幹淨?”


    蕭繹道:“罷了。”


    思卿道:“你往別處去歇,我想靜靜。”


    蕭繹見思卿異常平靜,十分不放心。但又覺自己心跳極快,恐在思卿麵前露出些什麽。故而道:“你早點歇息。”


    蕭繹走出寧華殿,卻又站在殿門口,不敢離去。他恨不得撕開思卿異常平靜的表層看看她心裏究竟在想什麽。抬頭看天上,烏雲遮了月亮。周匝悶悶的,不知道是那一宮的宮人又在吹笙,蕭繹吩咐小黃門:“叫她們安靜些,別鬧響動。”


    蕭繹卻沒想到,越是靜,思卿越是覺得心裏空空的,胡思亂想起來。


    過了半晌江楓端了藥碗進來,笑道:“你自己開的方子,總該管用。”


    思卿道:“有句話叫‘醫不自治’——”


    江楓連忙打斷:“不說這話。皇貴妃無恙,妾想……迴去看看浣畫。”


    思卿道:“去罷……替我看看……浣畫。”


    過了半個時辰菱蓁從容嬪處迴來,問:“嘉國夫人呢?”


    思卿道:“我叫她迴府去了。”


    菱蓁坐到思卿身邊,剔亮了燈花,問:“不迴府去看看?”


    思卿搖頭。


    “近鄉情怯?”


    思卿還是搖頭,道:“梁園雖好,不是吾鄉。何況梁園裏大廈忽傾,不複往日。”


    菱蓁推心置腹道:“奴婢曉得小姐與老爺……可是如今這情形,您怎麽打算?”


    思卿道:“我從前說過,葉家要是倒了,陛下不會容何適之獨大。”


    “您的意思是,陛下要動何家了?”


    思卿搖頭:“葉、何宣麻拜相後相鬥的雖然厲害,但論勢力都不足以威脅陛下,陛下想動誰,雖說不上輕而易舉,卻也不是難事。但是東朝不移,何家必然不倒。”


    “那陛下會不會再扶起一家製衡何相?”


    思卿搖搖頭:“陛下防著外戚專政,何適之是太子的母舅。再說陛下早就想淘汰中書省親掌六部,這是個絕好的機會。”


    “老爺出事對您總是不利。”


    思卿道:“未必。”


    菱蓁歎道:“沒了值得倚仗的母族,以後如何高枕無憂?”


    思卿反問:“在這宮裏沒人能夠高枕無憂。葉端明活著時身陷黨爭、屢被摘指,我這皇貴妃又幾時安穩過?陛下嫌忌外戚,恨不得東朝中宮皆無母族,才好倚仗於他,他方能高枕無憂。”


    菱蓁仗著與思卿親厚,賭氣似地道:“難道您從前還盼著相爺……”


    思卿拿眼風一掃,菱蓁沒把“死”字吐出來,思卿道:“我隻願過得安穩,長長久久的安穩。更進一步,未必安穩。”


    菱蓁道:“您說的是。”


    思卿又道:“他病歿的真是時候。將來如何,就看陛下的本事了。”


    “倘若何相咬住相爺的老賬,要損相爺身後的名聲,危及您現在的處境,怎麽辦?”


    “要貶損我的地位容易,想要我的命難。何適之要真是掀翻葉家的老底,那必定淫威大振,舉朝皆姓何,陛下豈能容他,端王等宗室豈能容他?”


    “您現在能做點什麽?”


    思卿道:“什麽也做不了,走一步看一步罷。但我總是疑心……浣畫,怎麽會這樣巧。”


    菱蓁想了想道:“您又不肯迴府去,等著露初迴來,問問她吧。”


    江楓迴到嘉國公府已是深夜,夜裏收拾好賻儀,第二天一早往葉端明府上去。府門前搭建好了靈棚,全用白幔圍起來。府中下人披麻戴孝,四處糊門神、掛經幡、放引魂轎。早上來吊唁的人不多,府門口轎子不多,江楓下轎也沒人迎,隻聽下人議論“徐翰長不肯來點神主”,又是“孝絹不夠去買”、“三姨奶奶嚇得發起病要請太醫”。江楓走進院內,見誦經的和尚已經請來了,不念經,滿院亂串,沒人管束。倒是思卿的陪嫁侍女露初和一位半老的姨娘在靈堂前麵總提調。看見江楓,露初趕緊迎上來行禮,又嗔小廝:“好不快叫個人去門上迎客。”轉頭對江楓道:“夫人這樣早就來了。”


    江楓進靈堂燒過香,剛剛上前兩步,露初便道:“已經小殮了。”江楓道:“用的什麽板?”露初道:“倉倉促促,找了一副鎮遠板。”江風道:“我們府上還有一副楊宣榆,你們看著辦罷。”走出靈堂來,遞了賻儀,隻見這時左相何適之為首的官吏紛紛前來吊唁。她不願與之交集,隻對露初道:“若是缺人手,隻管往我府上去要。”說完走迴廊出府去了。


    一時有進靈堂的有出靈堂的,指指點點議論佛號殃榜的,整條街都混亂起來。江楓坐上轎,見府門牌樓淹沒在一片雪白裏。跟轎的嘉國府管家老夏道:“葉相這一死,朝裏又亂起來了。可歎咱們府上的大小姐……”


    “老夏,”江楓隔著轎子喚道,“你不必說了,等公爺迴來再說罷。”


    頭七那日思卿到太液池邊去放水燈。


    她在燈上寫下“欲祭疑君在,天涯哭此時”之句,將燈置於太液池中,見那一點星子般的光芒融匯在池麵無數水燈和燈焰映水折射出的粼粼水波裏,無言獨立了良久。


    思卿抿了抿口脂,唇齒之間彌漫著鹹澀,思卿才發覺自己竟然哭了。那一年七月半從嘉禾出發,北上迴到帝京,第一次進富貴繁華的相國府,第一次瞧見葉端明從十二扇重綃山水屏風裏閃身走過來,迴憶至此,覺得頭暈目眩。原來是盯著金光粼粼的水麵久了,有些眼暈。恍惚中又是浣畫的笑顏,她與浣畫交集不多,唯獨對浣畫的笑聲記憶猶新。然一夕之間,明眸皓齒歸黃土。


    菱蓁走過來在思卿耳邊低聲道:“何相今日上表,告病求去。陛下有意遷何相為東閣大學士。”


    思卿微微出神。


    菱蓁輕聲喚:“小姐?”


    思卿淺淺一笑:“何相竟然是這麽聰明通透的人,怪我眼拙,從前竟沒瞧出來。”


    菱蓁道:“您說何相為什麽要這樣做?”


    思卿道:“自然是為了明哲保身。對了,兄長何時至京?”


    菱蓁道:“奴婢聽說大爺得了消息之後,當晚就病得起不來了,一時半刻也迴不了京。要不要奴婢迴府去看看?”


    思卿正要說話,隻見雲初匆匆跑過來道:“小姐,寧嬪不好了,您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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