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讓男人邋遢,自暴自棄,無惡不作,甚至殺人或自殺的時常是女人;而讓男人幹淨文明,熱情大方,功成名就的也往往是女人。有小寒同住在一個屋簷下,我再也不能大大咧咧,凡是不加檢點了。首先痰是不隨便吐了,餐巾紙是要隨身攜帶的,衣服也須勤洗換才好。此外,吃飯的時候要盡量避免發出聲響;穿襪子浯腳,忍了!特別是晾曬衣服的時候,內衣內褲必定用褂子遮住,看著不雅觀。

    我們終於開始正式上課了。學校離姑媽家並不太遠,步行大約隻需十五分鍾,又恰好途經小寒實習的醫院。我每天上學放學路過醫院大門時總忍不住扭頭看過去,並搜索一番,假若瞥見一個護士,便以為是小寒了,一陣心歡。當發現認錯人時,又斂了笑容,悵然而去了。

    然而,我跟小寒盡管住在一起,可平時卻很少見麵。我每天上學早出晚歸,當我清晨洗罷而去的時候,小寒還不曾起床呢,等到我晚自習迴來,她又早睡下了,我是很少迴去睡午覺的。因此,隻有周末才能在一起,她又隔三差五地加班。

    一個周末的上午,我獨自在客廳做作業,庭院寂寂,悄然無聲,惟兩隻麻雀忽上忽下,乍左乍右,在嘰嘰喳喳地亂叫。忽然聽到鑰匙開院門的聲音,忙望過去,卻是小寒。她似乎很開心,手交叉於背後,一跳一躍地進來了,馬尾辮就左右交替地擺動。此時,地上的那兩隻麻雀忽地飛起,又散棲在葡萄藤上了。小寒順著麻雀飛起的弧線仰頭斜看去,好像發現有幾個葡萄業已發紫,於是笑容可掬地走過去,踮起腳去夠。摘了幾顆,卻還有幾顆夠不到,因此又搬來板凳,踩上去,終於摘了下來。然後就到水龍頭下洗了洗,一邊塞嘴裏一顆,一邊拉開堂屋的紗門。

    “原來你在呀!”小寒本以為屋裏沒人的,卻發現我在,於是似乎對自己剛才的摘葡萄一事感到難為情了,於是靦腆地笑道。

    “嗯,做作業呢”我笑道,覺得小寒欠腳采擷葡萄時特別美,或許因為有葡藤與蕉葉映襯的緣故吧,好比綠水與荷葉對蓮花的襯托。那幅《墨葡萄芭蕉圖》應該把小寒畫進去的。

    “來嚐嚐葡萄”小寒把手中剩下的幾顆葡萄全遞給了我,笑道,“有幾個熟了,被我摘了下來”

    “不是天天看著我的墨葡萄讒了吧”我戲謔道。

    “是是,嗬嗬”小寒笑道,“哦,對了,我把你送我的那幅《墨葡萄芭蕉圖》貼在床頭了,謝謝你啊,改天請你吃飯”

    “我可以瞧瞧嗎?”

    “當然行啦,進來看吧”

    我於是隨小寒去她的臥室。剛邁入門,就聞到淡淡的清香,房間很窄小,僅能容下一床一桌一椅,倒也古雅。案桌上擺列一排半新半舊的書籍,中外古今皆有。又一座小鍾與一枚小圓鏡,並不見任何化妝品。床也比較整潔,疊起的被子放在一頭,另一頭是一頂枕頭和一本雜誌,其上便張貼著我那幅小畫,兩端竟用彩紙裱上了,頓覺增色不少。我又驚又喜,於是笑道:

    “你還真有辦法,這樣裱起來更好看了,我怎麽沒想到過!”

    “比你聰明吧?笨豬!”我們此時已是很熟了,小寒又是極愛開玩笑的。而且,女孩子似乎都喜歡說人是豬,又時時加一“笨”字。

    “小笨豬”我也戲說道。

    “我是小笨豬,那你就是小小笨豬了。我比你大,廖阿姨不是說你該叫我姐來嗎?記住了,以後叫我大姐”小寒拿腔作勢,一本正經地說。

    我一時無招,隻有耍賴地說道:“什麽大姐,叫我大哥還差不多,你看看你,小姑娘一個,連名字都帶一個‘小’字”

    “好呀你,沒大沒小的。那好吧,不叫也行,但我那頓飯可就不請了啊”小寒略帶嬌嗔地笑道,她看上去更美了!

    她的嬌嗔反而讓我羞澀了,於是忙轉變話題,指著案上的書說:

    “你的書不少啊?”

    “嗬嗬,也不多,有時逛書店,看見喜愛的書,不買迴來就總不踏實,等買了迴來,又不看了,真是書非借而不能讀也”

    “怎麽你也喜歡瓊瑤的書?”我隨手抽一本,卻是瓊瑤小說。

    “是女孩都喜歡”小寒笑道。

    “是因為才子佳人式的浪漫吧?”

    小寒笑笑,沒有說話。

    此時我又看到一本《紅樓夢》,於是抽出來,翻了幾頁,說:

    “你很喜歡看它嗎?我也非常愛讀的”

    “嗯,不過這本是借同事的,我自己的在衛校時被同學傳看丟了,嗬嗬”

    “現在《紅樓夢》可是真‘紅’起來了,紅學家也是比秋天雨後的豆芽冒出來得還要快,所謂的紅學專著就更不用說了,到書店一看,整個書架擺得都是,而《紅樓夢》卻孤零零蹲坐在中間,好不可憐!”

    “嗬嗬,好像現在誰把它讀了幾遍都可以成為紅學家了。聽說又有了什麽秦學家,大談起清史來,以致讀者《紅樓夢》一遍沒讀,或者讀了一遍,又隻看個熱鬧,而清史卻了解了不少。還有研究所謂的人物原型的,據說十二釵都有原型。真是白癡,稍有頭腦的人都知道人物形象是把很多人綜合起來並加以虛構出來的,有的則完全憑空想象,哪有那麽多原型可研究。而且,作者有很多寄托的東西是不需要讀者知道,也不願讀者知道的,後人卻去把他給挖出來,還添油加醋,這不成了好打聽人家私事的,又愛到處混說的長舌男了嘛!”

    “他們都把《紅樓夢》評價得特別高,還有說要把它當作國書的”我說。

    “誰說的?他以為像《論語》一樣,半部就可治天下了啊,嗬嗬。其實,我也認為《紅樓夢》代表了中國,乃至世界文學史上的最高成就,但是讀書應得其神,我發現所謂的紅學家們根本就沒把書給讀懂,看似他們把它抬得至高無上,而實際上反而貶低了”

    “這怎麽說呢?”我不懂了。

    小寒談起《紅樓夢》來很興奮,此時見問,就又說道:

    “就拿這個版本來說吧,前麵的序言洋洋灑灑逾萬字,但講來講去,無非說它是什麽反封建,對女性的頌歌之類的,包括大學語文用書上的評價也無不如此,俗不可耐,我真懷疑搞文學的腦子是不是退化了,難怪那麽溫和的錢鍾書先生都要忍不住開罵了呢”

    這我知道,錢鍾書先生在一篇小散文中說那些專門搞文學的反而文盲比較多,卻也並不足奇,好比帝皇時代整天廝混在宮女堆裏的偏偏是個太監,有機會卻無能力。小寒不好意思說出這個妙喻來,我想笑,但忍住了,於是又問道:

    “那你認為《紅樓夢》偉大在什麽地方呢?”

    “我先問你個問題吧,你說人類曆史那麽久遠,朝代,製度,生活方式等等,一切都在變,而惟一不變的是什麽呢?”小寒笑道,儼然一個老師。

    “人性應該是不變的吧,比如喜怒哀樂愁,嫉妒,吃醋,虛榮,而且我認為人類不變的主題就是命運與人生,亙古至今人們都在苦苦思索著人為什麽要來這個世上,人活著到底為了什麽,人生有何意義?”

    “你真是個好學生”小寒嘿嘿笑道。

    “既然說對了,那就請小寒老師說說到底《紅樓夢》偉大在何處吧”我也笑道。

    “你這個小學生調皮,有這樣喊老師的嘛,嗬嗬。《紅樓夢》正是細膩生動地刻畫了人們不變的人性,以及思索並悲歎了命運與人生這個大主題,所以它才不會因為時過境遷而黯然失色啊,倘若它就是什麽為了反封建的,那我們現在還愛讀嗎?豈不是貶低了它了嗎?它固然是女性的讚歌,但這並不是該書的核心。想想,一個一生困頓,命運多舛而又有思想的人,當然會想到現實的殘酷,但讓他生在任何時代,都會麵臨一個特定的現實,所以他不僅僅停留在這膚淺的一層,他還會進而去思索著更深刻更永久的問題,那就是命運,人生,甚至整個宇宙。可他怎麽也想不通,所以苦悶,如果想通了,或放浪不羈,或遁入空門,他也就不痛苦了。沒有這些苦悶,而為了什麽反封建或僅僅女性的讚歌,那就不可能有‘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一說了。又有說曹雪芹是什麽偉大的思想家,預言家,還有什麽家的,也俗得很,他就隻是一個作家,把自己的苦悶寫出來,並借此一歎而已。其實,《紅樓夢》裏麵都說得一清二楚,隻是所謂紅學家們害了‘文盲’而辨清不了,或是自作聰明,硬是扭曲歪斜,望文生義罷了。《紅樓夢》詞曲道‘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呀,一場歡喜忽悲辛,歎人世,終難定’,這些都還不夠明確的嗎?而且,全書一開頭就說無朝代年紀可考,誠然這也是逃避文字獄的一種手段,但主要不還是悲歎千古的人世嗎?有些所謂的紅學家真討厭,連我都想罵了”

    “你怎麽罵?”我笑道。

    小寒嬌嗔地一笑,說:“張愛玲曾罵高鶚死有餘辜,那我就罵那些人老不死”

    說罷,我們就全笑開了。

    我這次真是深深體會到了“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的真理性。我還想問問小寒對人人視為“淫書”的《金瓶梅》有何獨見,但又羞於問。此時我忽然想起前天姑媽叫我沒事時給菜澆澆水的,於是跑去澆水,小寒知道了,就也來幫忙。我用一個大桶提,小寒使個小臉盆端。我是第一次上屋頂,竟發現栽植了好幾畦蔬菜,有蔥,有韭菜,有辣椒,還有白菜,登時給人一種遁隱田園之感。

    小寒沒澆幾盆水就累得氣喘籲籲,香汗淋漓,我於是笑道:

    “看怎樣,這下甘作小妹妹了吧?大哥就是有力氣”

    “切,那你怎麽不比繡花織毛衣啊?真是的!反正我比你大,按理也該叫我大姐,賴是賴不掉的”

    此時,那兩隻麻雀圍著我們跳來躍去,啄啄菜,又飲飲水,歡鳴聲聲,我一潑水,它們就忽地飛起,卻落在了一套石桌石凳邊,我一陣欣喜,指著向小寒道:

    “這石凳真好,可以在上麵吃飯”

    “也可以下棋的”小寒笑道。

    “對對,我有象棋的”

    “是嘛,那有機會我們下棋吧”

    “好呀,你會下嗎?”

    “看你說的,倘若參加比賽,我定能榮獲亞軍的——兩個人參加的大賽”她朗朗地笑了

    等澆好菜,剛想下去,小寒突然喊“快來,快來”,我就疑惑地走過去,卻見她正手托著一個葫蘆端詳呢。我也非常的驚喜,就說:“這小院好像專為我設計似的,不知還有多少我沒發現的驚喜”

    “看來凡是蘊含曆史文化的你都很喜愛啊?”

    “正是呢,關於葫蘆的人和事還真不少。今天咱們來個特別的,在上麵鐫刻東西吧”

    “你有工具嗎”小寒問。

    “有一套,我練過篆刻的”

    “你真是比我想象的還要有才,你還有什麽特長呀,都說出來吧”小寒用欽佩的眼光望著我,說。

    “我還會彈琵琶,拉二胡,都是跟我舅舅學的,嗬嗬”

    “果然還有,再有呢?”

    “再沒了,如果唱歌可以引來狼也算特長的話,那我就還有一個,哈哈”

    小寒就被我給逗樂了,笑個不住,笑罷,她說:

    “那你去拿刀,我們刻字吧”

    我於是拿來刀具,揀個已熟而又有形的葫蘆在上麵鐫了一個男子,身穿長衫,頭戴氈帽,手拿竹杖,卻又戴了一副眼鏡,斜靠在岩側;又同樣用線條勾勒了一個女子,身穿曳地長裙,編倆長辮,耷拉在胸前,頭上還戴了一頂簸箕似的帽子,手攀桃枝,斜睨前上方,神態悠閑。然後,我就又在人物的下角各鐫一個小印,字是篆體,小寒瞅了半響,看不懂,就問道:

    “你這刻的什麽呀,人物看上去那麽滑稽,字我也不認識”

    我說:“這枚小印鐫的字是‘蕭琿人廖兄斯痕也’,那枚鐫的是‘蕭琿人章妹小寒也’”

    小寒聽了,且嗔且怪地說:“好呀你,氣蛤蟆鼓足了氣就要冒充青蛙啦?可你依舊沒青蛙大”然後又轉而笑道:“反正隻有你一個人能看懂,說不定你鐫的是‘蕭琿人章姐小寒也’與‘蕭琿人廖弟斯痕也’呢,嗬嗬”

    然後,我就提著桶,小寒拿著盆下去了。我再也看不進去書,於是打開電視來看。

    不一會兒,小寒也來觀看了,且一邊織著毛衣,說是給她兩個小妹織的。節目是一部愛情影片,我把遙控器遞給她,她沒接,說看什麽都行,於是看下去。可是看著看著,電視裏麵有兩個人親吻了起來,我就不自在了,看也不好,不看也不好,坐不是,走還是不是,因此隻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手心卻能攥出汗來,終歸還是裝作洗手出去了。過後想想,在此種情境下,愈是表現不自然就愈是尷尬,但是我當時就是不知所措。

    不就是接吻嘛,有什麽呀,大驚小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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