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一個人,愛到什麽程度才算愛。

    被日軍侵占的國度..在上海這個城市裏,沒有草長鶯飛的傳說。它永遠活在現實裏麵,快速的鼓點,匆忙的身影,麻木的眼神,虛假的笑容。

    血與金錢黏稠的交易,刀光劍影,泛著金屬冷色。

    汪曼春從嚴律的車上下來,看著在夜幕裏掩埋著的特高課大樓,青白色的瓦礫,排得整齊,卻詭異的泛著紅色,一股刺鼻的味道傳入鼻腔,一種莫名的洶湧騷刮心脈,血脈膨脹,就連眼眸裏的血管仿佛都會突然暴起。

    這裏是哪裏...汪曼春握緊拳頭打量著這個陌生的地方,覺得,自己從來沒有來過。

    “走吧,他們都在等你。”

    停好車的嚴律西裝革履,重新梳迴了曾被汪以秋嫌棄不已的油頭,帶著金絲邊眼鏡,掛著厚重的麵具,一股子文秘風範。

    反觀汪曼春,依舊的煙眉秋目,凝脂猩唇,一身黑色皮裝,腳踩同色高鞋,如同一把匕首。但反常的,那渾身張揚不複,就像是一塊墨石融化,暈染在她的周圍,厚實沉重,幾近要與夜色同隱。

    鮮紅的嘴唇吐出一口氣,看著這昔日算得上是辦公樓的地方,一種異樣的情緒投放在心裏。

    汪曼春輕聲說:“是啊,他們都在等我吧。”

    她昂首挺胸,眼中雖然混亂但卻平靜,伴隨著鞋跟清脆的砸地聲,她目光悠長,雙手插兜,若無旁人的走入了特高課。

    一路上,火辣的視線伴隨,探究的、好奇的、幸災樂禍的、深沉的、籌謀的。不知為何,她小心的留意著周圍的一舉一動。過去如同花孔雀的她,永遠都是視線的焦點,是最刺眼的光點,她一直引以為傲。

    現在似乎依舊如此,眾人依舊隨她而動,但她自己心裏卻有朦朧的感覺,她在黑暗裏,異常冷澈。

    站在藤田芳政辦公室門前的時候,汪曼春猶豫了,隱藏在口袋裏的手掌冰冷,指尖也在顫抖,一股電流狂攢在身體裏,肌肉緊繃,處在臨界狀態。

    槍響聲,流血聲,悶哼聲,還有,那在腦海中一閃而過的,纖細而美好的笑顏。

    倒吸一口冷氣,在暴虐之前肩膀的刺痛讓汪曼春驚醒,迴過頭,是嚴律隱藏在鏡片下警告的目光。汪曼春紅唇輕啟,勾出一抹冷笑,抖開肩膀上似要嵌進骨頭裏的手,她利落的推開了辦公室的門。

    她不會出問題的,絕對不會。

    推開門,進去,藤田芳政如同幹瘦魚鷹一般的麵貌仍舊銳利,如毒蛇一般的目光浸著毒,死死的鎖住進門的汪曼春。

    他的眼神帶鉤,恨不得拋開汪曼春的胸膛直視內心。

    “汪處長,我等你很久了....”

    踏著著意味不明的聲音,汪曼春坐在了藤田芳政的對麵。

    餘光裏,這曾經光鮮的辦公室狼狽模樣盡收眼底。窗子的玻璃破了,屋子裏到處都是子彈的擦痕,尤其是中央的位置,彈孔尤其密集,上麵還有清理不掉的大灘殷紅,約莫是兩個重圓,拉的很長。

    那是什麽,不言而喻。揪心、狂躁,一些畫麵不停的在腦海中模擬播放,就算眼前有灼熱的視線也無法令她分神。

    最終,她隻是低下了頭,說了一句:“您沒事....萬幸...”

    那幹涸的沙啞聲音,像是一把壞琴,扭曲的音調就連她自己都聽得陌生。牙床震的生疼,上下牙齒緊緊的咬合在一起,阻止它的銳利,她甚至不敢輕易張口。

    生怕...生怕張嘴的瞬間,就把對麵的人,撕得粉碎。

    藤田芳政比較狼狽,身上有打鬥的痕跡,臉上更是有大塊的暈紅。此刻,他渾身緊繃,手掌向腰間探去,似乎是在摸著搶。

    汪曼春毫不懷疑,今日若是一言不合,他就會立刻拔槍。

    “藤田的命,今日若不是汪處長,恐怕,就危險了。”

    汪以秋自殺式的襲擊是恐怖的,若不是一通自稱受命於汪曼春的電話打到特高課,沒有任何人對這個身處高職的人抱有警惕。她死了,但整個特高課如同驚弓之鳥,顫顫巍巍的猜測著那個已經死去的女人的圖謀。

    不理解她為何這樣愚蠢,不理解為何選擇這樣的方式。

    甚至,他們自己都在對這一次的損失感到不可思議,就連他們自己,也可以想到更有效,更致命的辦法。

    汪曼春坐在藤田芳政對麵,眼眶發熱,卻是難忍心中狂亂的笑。

    她曾經畏懼的,低頭的,害怕的,仰仗的,依靠的,效命的...就是這樣的人嗎?

    任何官員,在進入特高課之後,尤其是受到傳唿的情況下,是不允許佩戴槍械的。手無寸鐵的汪以秋,竟然攪得日本間[諜組織人心惶惶。

    現在,藤田芳政手裏握搶,恐怕外麵的人也都暗自待命。汪曼春呢,充其量有個嚴律,身上連把匕首都沒有。但看著藤田

    芳政臉上嚴峻的表情,汪曼春有種錯覺,她或許是帶著一架上好火的機槍進來的。

    閉上眼睛,汪曼春重重的唿出一口氣。

    安危相易的政治場,那裏的風雲莫測她不是不懂,隻是一直太自負,一直太盲目。

    如今,她站在妹妹的亡靈身旁,有什麽,會讓她迷茫。

    那文件裏白紙黑字的一字一句,看著讓她悲痛,想著讓她抓狂,但現在,她卻麵不改色的,露出完美的做戲麵孔,語氣輕浮的說了出來。

    “最初懷疑,是在家妹私下約見南田課長的時候。”

    那個時候,她掌了以秋一嘴巴,因為憤怒她不顧自己的安危,任性走入這政治漩渦。那個時候,她明明決定了的,決定好好保護以秋,讓她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家妹是個生意人,她有經商的天賦。但是,一直以來,從未表現過政治趣向的她突然如此,最初,我隻是擔憂罷了。”

    後來,妹妹出色的工作本領讓她驚豔,許多事情也因為汪以秋三個字而變得容易,不可否認,正如同汪以秋承諾的,她幫了她很多。或許正是貪戀這份倚靠,她漸漸的放鬆了,隨著妹妹的性子,甚至欣喜於她在官場上的強大。

    “第一次真正起了疑心,是汪芙蕖,也就是我的叔父遇刺的時候。據線人來報,她在確定現場之後直接驅車闖入了明家,指名要找明台。當時,我也隻是懷疑,她是否知道什麽內幕,直到...明台毒蠍的身份暴露,我才開始確定,我的妹妹,汪以秋的身份不單純。”

    什麽時候開始的,她忘了她平日裏做的都是些什麽事。汪以秋,是那樣熱愛她腳下這片國土的人。她當然知道汪以秋的身份不簡單,但是,她居然在明知道這一情況的前提下,認為妹妹的工作很順利,認為這樣的生活很便利。

    “正式證實,也是在明台毒蠍身份暴露之後。以新年時候的事件為線,我以明台和她為軸心,圍著這一年來新政府發生的大大小小所有事件展開了調查。結果,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無論是南田課長遇襲事件,許鶴被殺事件,第三戰區密碼本事件,多方證據顯示,她與明台有過親密接觸,甚至,在明台以毒蠍身份,營救勞工營被困的那天黎明,也有線人在當地發現疑似她的身形。”

    汪曼春的眼裏隻有明樓,無視了妹妹的感情,無視了她的抱負,無視了她的掙紮。在妹妹掙紮在理想與她之間的時候,在妹妹彷徨與親情與愛情的時候,在妹妹徘徊在死

    亡與生存的時候。她毫無知覺的做了那雙背後的手,將她推向了深淵。

    “我雖然懷疑她的身份,但手裏也隻有淩亂的不成條理的線索。所以,逮捕明台後,即使已經確定從他口裏套不出任何情報,還是盡力在拖延時間,目的,就是通過明台,找出,隱藏在新政府裏的暗雷,汪以秋的真正身份。”

    現在,她一字一句,妹妹的亡魂倘若還在,必定在身後,微笑著支持著她。她從未說過她錯了,無論她做什麽,她總是支持的。

    “但是,還不等卑職調查清楚,毒蠍就被槍決了。卑職..很快也被扣上了背叛者的帽子。身處牢中,聯係不便,若不是嚴律恰好探望,恐怕,卑職的疑慮也不能傳達。藤田課長這次遭遇危險,是卑職的失職,甘願受罰。”

    言語之間,黑化作白,這樣的本事,原來,她也有學會的一天。雖然...她是沿著妹妹安排好的路在走,但,她不會有問題的,絕對。

    汪曼春的表情很複雜,介於公事與真情之間,私情與凜然相混合,是真是假,難以分辨。

    長長的對話,沒有讓藤田芳政放鬆,他隻是依舊嚴肅的看著汪曼春,沉默良久,在無波無動的表情裏,在銳利的視線下,不痛不癢的說了一句

    :“我以為...汪處長,很疼愛自己的妹妹。”

    這句話如同一顆不大不小的石子,有輕薄的棱角,泛著月白色的光澤,輕輕地,丟入了水中。

    汪曼春的眼澀的生疼,她抽搐著倒吸一口氣。

    是啊,她疼愛自己的妹妹,她是這麽認為的,整個上海都是這麽認為的,那麽,誰來告訴她,她的妹妹是誰,她是如何走到今天這一步的,如何安排的這次謀局,怎樣編排。

    她妹妹的屍體,在哪裏?

    “是...所以一直猶豫,隻是不停的猶豫,最終...鑄成了大錯。”

    汪曼春看著藤田芳政,似乎又沒有看著。隻是仿佛穿透了當下,不斷迴到那無數個曾經。兩行清淚留下,劃過唇邊,變得殷紅,像是血卻是胭脂。

    眼底的悔恨那麽真誠,浸泡著淚光。

    藤田芳政看著汪曼春低下頭,以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卑微姿態,一字一句的說:“我很抱歉,藤田課長。”

    她一直上揚演繹著明媚的眼角,此刻失落的耷拉著,讓藤田忽然想起,確實是眼前的女人救了自己的性命,確實,她的決定,相當於殺死了自己的親妹。

    值得懷疑,但,似乎目前可以信任。

    “那麽,汪處長認為,會是汪以秋發現你對她的調查,所以陷害了你嗎?”

    時間隨著鍾表上的鍾擺,一點一點的流逝,每一秒都顯得那樣漫長。

    汪曼春像是風化了一般,僵硬的坐在椅子上,連眼球都不動,像是一尊石像。

    藤田芳政的話,像是輕輕撥動的弦,輕輕鬆鬆,卻在醞釀後掀起了驚濤駭浪。是誰陷害的她,她又為何落入今天這個地步。罪魁是誰,誰是真正的兇手。

    汪曼春早就死了,被徹底的粉碎,變成人心下的怪物。但是..是誰,一片片的黏起,那麽纖細,那麽溫柔,若如春風,讓朽木逢春。

    她想知道,可當她睜開眼的時候,卻徹底錯愕在這場血腥裏,以命換命,以秋喚春。

    汪曼春笑了,笑的瘋狂,甚至驚詫了對麵的藤田芳政,他看著汪曼春在一瞬裏變得桀狂,壓抑著聲音,咬牙切齒,仿佛從喉嚨深處咆哮。

    低沉又刻骨銘心:“我絕不相信,她走到今天都是一己之力,她背後一定有人。”

    眼角眥裂的女人眼裏滿是仇恨。她會將這次幕後主事,所有涉及這次案件的地下分子,所有叛亂一個不落的揪出來。她的妹妹死了,那麽剩下的人,也一個別想活。

    莫名的,藤田芳政接收到了這樣信號。對於一向狠辣,不懂得圓融的汪曼春,這樣的表現,似乎值得信任。

    藤田芳政笑了,即使剛剛從鬼門關出來,他饒有興趣的看著汪曼春,問道:“哦?那汪處長懷疑誰?”

    世間輪迴,一報還一報。昨日設下陷阱的人,是否會料想到,那爬上來的人,會挖一個一模一樣的坑呢。

    汪曼春抬起眼眸,輕輕吐露:“特務委員會副主任明樓...還有,整個明家...甚至,毒蠍,他還活著。”

    她平靜下來了,不複失控,可是,這話,像是一個驚雷,炸的藤田芳政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不是兒女情長間的來迴拉扯,汪曼春眼底的清明讓人信服。

    她看著藤田芳政,語氣誠懇:“我會找到實際的證據,證明我的想法。經過這件事,也請藤田長官相信我的衷心,隱藏在新政府的毒瘤,我會一刻不落的,全部剔除。”

    這個人,連自己的妹妹都下的了手,還有什麽不能舍棄呢。

    對於藤田來說,汪曼春的表

    現似乎並不匪夷所思,反而是令人滿意的理所應當。他欣然答應了,隨即下了情報處處長汪曼春官複原職的召令。

    汪曼春捏著自己的手指,臉上沒有多少欣喜的表情,她隻是望著藤田芳政,閃爍其詞:“藤田長官,卑職...有一個請求....”

    特高課的警報解除了,從汪曼春進來開始就悄悄上膛的特務們都把子彈退下,微微鬆了一口氣。慶幸今晚不用再玩一出大戰。

    辦公樓裏來來往往的人,都以一種敬畏的目光看著雷厲前行,高跟鞋哢哢砸地的汪曼春。她像是一個聚光體,風韻銳利,紅唇囂張。在所有人認為她再難翻身的時候,一身殺伐,站到了76號的頂端,搶奪了所有人的注目。

    而她的眼底無悲無喜,紅豔的麵容平靜無波,她插著口袋,像進來時候一樣,昂首挺胸,快步離開了特高課。

    汪曼春推門出來的時候,嚴律鬆了一口氣。她的脾氣有多火爆,他是知道的,這時候,連他站在這裏都不免暴躁,更何況,是她。

    當手裏拿到那官複原職的公文的時候,嚴律鬆了一口氣,不免佩服起汪以秋,能在那麽多繁亂的場合中穿梭自由。他單是應付一場,就已經筋疲力盡。

    站在外麵的他尚且緊張,汪曼春,想必更加難熬吧。

    看著氣勢洶洶,快步向前的汪曼春,嚴律終於暫且放下了心中的成見,在出了特高課以後,耐心柔聲:“他現在不一定信任你,但是暫且是不會動你了。這次事件有很多疑點他還搞不清楚,我們隻要....”

    話說一半,汪曼春已經奪了鑰匙掠過他直接衝向駕駛座,若不是嚴律眼疾手快爬上後座,恐怕

    早就被甩下了。

    車子像是發了瘋,一個尖銳的擦地之後就是瘋狂前行。

    嚴律失聲:“你幹什麽!”

    從後車鏡上,他看到汪曼春的眼眸通紅。

    她從鏡子裏看著他,眸子裏仿佛有兩團明火,她不在乎他說的是什麽,眼裏就隻有那一物其他都不重要,萬明皆失。

    “她被帶迴76號了....”

    她是誰,不言而喻。那麽一瞬,嚴律怔住了,這一刻,忽然就明白,為什麽,汪以秋會甘願為了汪曼春付出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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