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晚飯,周木祥對李禾瑾說,爸讓我到他那兒去。李禾瑾估計和自己提出離婚有關,說你去吧,攔著吵著要到姥姥家的虹虹。

    在半路上,周木祥知道嶽父肯定要問他為什麽會和李禾瑾僵到這個份上,尋思來尋思去也不知道該如何迴答。果不其然,嶽父跟他談的就是這個問題。

    木祥嗬,今天咱爺倆掏掏心窩子,有啥說啥,不要蒙著蓋著的。你放心,你說啥,我都不會怪你。燈不點不亮,話不挑不明。你說呢?李世前見周木祥直點頭,問,你實事求是地說,小瑾這個人咋樣?周木祥說挺好的。那我就琢磨不過來了,你倆咋就鬧不到一塊呢?你不要多心,我沒有怪罪你的意思。你這孩子我看在眼裏呢,沒說的。我的意思是說,你倆應該是美美滿滿的才對,咋老是摽勁兒呢?爸,說老實話,我不知道考慮過多少遍這個問題了,跟你一樣,也琢磨不透。我不明白,我到底是哪兒做得不對。要是知道就好了,我不是蠻不講理的一個人。李世前完全相信周木祥的話是發自內心的,問他:你就沒跟她好好嘮嘮嗎?我當然想了,但談不起來,一談就崩。周木祥苦笑了一下,這麽說也不對,好像責任全在她身上。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也著急,也想搞搞明白。小瑾是我的孩子,咋會不知道她那臭脾氣,說話沒深沒淺,做事沒頭沒腦的,動不動就強強,你有文化,別跟她一般見識,多擔待點。嶽父一個勁地為女兒道不是,說好話,倒把周木祥弄得不好意思了,說:爸,不要這麽說,她對我好,對我是真心的,這我怎麽會不明白呢?她在安徽被人劫了,為我孤苦伶仃地受了兩年罪,我怎麽會不記住呢?我從心裏感激她。可是現在,唉…… 一說到眼前,周木祥不知道該怎麽說了,隻有唉聲歎氣。我知道。你不也以心還心,棄了大學跟她迴豐西,錯個主兒,誰樂意?問題是現在雞飛狗跳地鬧騰得不行,你咋想呢?李世前避開“離婚”二字。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隨她的意思唄。這句話,周木祥說得淡淡的,好像無所謂,實際上,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心顫抖得厲害。他是害怕離婚的,不知道離婚以後會怎麽樣,但隻能淡淡地說“隨她的意思”,因為不是他要鬧離婚,不是他所能掌控的。他雖然極力緩和關係,但無濟於事,就像一條船有了洞,水沽沽地鑽進來,越來越多,眼看船沿離水麵越來越近,馬上就要沉下去,卻束手無策。要自尊心極強的周木祥對向李禾瑾低聲下氣地說些“我離不開你”,“看在孩子的份上就不要離婚了吧”諸如此類的話,那是絕不可能的,盡管他不願失去曾經愛他愛得讓他銘心刻骨的她,不願一個用愛的枝葉壘起來的小窩分崩離折,不願離開活潑可愛已經會背唐詩的虹虹(他想如果離婚的話,李禾瑾肯定要帶走虹虹),但有什麽辦法呢?注定要發生的事情它總是要發生的,哪怕是一架飛機從天上掉下來,哪怕一艘船生生撞到礁石上也無可幸免。

    李世前沒想到周木祥是這個態度,這分明是同意離婚了,有些吃驚。他點上煙,吸了兩口,摸著下巴的胡茬,不作聲。他心裏是不怪他的。將心比心,夫妻倆整日吹胡子瞪眼的,有啥意思呢?但是,他還是不甘心,試探道:那你準備咋辦呢?周木祥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到時候再說吧。坐在旁邊一直緘口不語的馮得珍忍不住了:這丫頭也是苦命,不走時氣。處對象的時候混天撩日,要死要活的;後來老豬腰子 一個,胡 亂跑,被壞人劫到農村,嚇得我們到公安局去認屍。好不容易給她成了家,指望和和美美消消停停地過日子,你看,剛過了幾年嗬,鬧得雞飛狗跳的,要打離婚。咱家八輩子就沒聽說過有誰打八刀 ,你說丟人不丟人,臉都丟到褲襠裏去了。這丫頭咋就這麽不順當?咋就這麽糟踐人呢?馮得珍說著說著激動了,用右手的手背“叭叭”地拍著左手手心。她的話既像在責備李禾瑾,又像在埋怨周木祥。李世前聽出老婆話中有話,一揚手:得得得,這兒沒你啥事。

    太陽西下,江水東流,歲寒葉落,冰天瓢雪,世界上的一切都按照它本來的軌跡行進著,易經稱之為道,荀子稱之為數,釋家稱之因緣,哲學家稱之為規律,總之一句話,要發生的事情終究是要發生的。

    李禾瑾和周木祥還是離婚了。這也是規律?

    李世前叫老婆找鄭橘,讓她好好勸勸李禾瑾。在女兒婚姻大事上,和李世前做了三十多年夫妻的馮得珍第一次對丈夫陽奉陰違。她根本就沒有去找鄭橘。她心裏是希望女兒離婚的。女兒還年輕,日子還長著呢,還來得及重打鑼鼓另開張,磕磕碰碰,摔摔打打的命也許就從此順當起來。

    李世前替女兒感到內疚,女婿完全是無辜的,甚至於是一個受害者。他不願意這樣想,如果女婿是受害者,女兒就是施害者了。但事實上不是如此嗎?人家隻是求對得起良心,舍棄了來之不易的大學,千裏迢迢地跟你到豐西,結婚生子,正正經經地過日子,又無過錯,說一腳踹了就踹了,讓人家兩手空空地走人,有傷天理嗬。李世前滿是憤懣,但無能為力。別看他在家裏曆來一言九鼎,但從女兒處對象起,不,還沒有處對象,隻是準備戀愛,就擰著他,而且從一開始他就失敗,節節潰退,一敗至今。女兒說,和周木祥處對象時他一個勁地反對,和周木祥離婚時也一個勁地反對,問題是這“一個勁”從來就沒用。他也搞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

    李世前看女兒離意已決,無法阻擋,生生的看著在他看來是一個美滿家庭倒塌下去。他想做的隻能是為周木祥安排後路了。他問周木祥離婚後是留在豐西還是迴上海?周木祥說,留在豐西已經沒有什麽意思,準備辦停薪留職迴上海。準備幹啥呢?迴去再說吧,走一步是一步,船到橋頭自會直。李世前說,那何必呢?不要辦停薪留職了,不是有駐滬辦事處嗎,讓小兵迴來。這小子出門就把家丟在腦後了,你去頂他。他在上海晃蕩幾年了,該收收心了。李禾兵到上海已經兩年了,馮得珍要給他說個媳婦,寫信讓迴豐西,他不理。這次為了周木祥李世前決意讓兒子迴來。周木祥說不用了,李世前怕他這凡事不肯求人的女婿心有顧忌,一切都不用你費心,別看我現在不如以前了,辦好這件事還是不成問題的。李世前這人從來不為兒女在工作上動用關係,李禾兵、李禾瑾兄妹倆的工作都是自己找人托關係辦的,還每每被他訓斥一頓。在周木祥身上,他卻樂意大包大辦。周木祥說,爸,真的算了,我不想去辦事處。他之所以這樣說,是慣來不願意在工作上靠關係走後門,那是一種沒出息,沒骨氣的表現,為他所不齒,但不是主要的——他已經知道李禾兵在和妹妹談朋友,周懷英寫信告訴他的,他不想因此而拆散了他倆。聽嶽父的口氣,他還不知道李禾兵和妹妹好上了。李世前問周木祥為啥不願意去辦事處,周木祥說,不為什麽,就是不想去。李世前以為女婿的倔脾氣又上來了,不願受人之惠,不想勉強他,隻得作罷,歎道,投機取巧的,削尖腦袋鑽營,死命往你身上扒拉;正人君子,也憨得可氣,傻拉巴登的,送上門的好處都不眨巴一下眼。他愈加喜歡周木祥,他覺得他的性格不像上海人,倒像一板一眼的東北人,甚至於像他自己。

    周木祥和李禾瑾離婚是雙方同意的,法院調解也就是走過場,兩個月後就判了。他倆協商好,虹虹由李禾瑾帶,家裏三千多塊存款周木祥一分錢也沒要。他說每個月給虹虹寄十五塊撫養費,李世前堅決不同意,馮得珍和李禾瑾也是這個意思。李世前對周木祥說,木祥,我們不要你貼撫養費不是要斷了你和虹虹的關係。鋼釘能拗斷,血緣是能切斷的嗎?你永遠都是虹虹的父親,孩子大了備不住還要到上海找你去呢。隻是你現在啥也沒著落,我們不想再讓你背上負擔。周木祥說,扶養孩子是我的本分,我不能不盡我做父親的責任。馮得珍說,我們不是讓你撒手,以後你的情況好了再說。在離婚這件事上,她是暗中推波助瀾的,女兒真和周木祥離了,要走人了,她心裏覺得對不起他。再說,她也明知道,女婿是個大好人。周木祥咬定要寄扶養費,李世前不好再堅持,你有什麽權力不讓人家盡父親的責任呢?再說,周木祥每個月寄錢來也是根線,把雙方維係著,存個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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