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電視時《上海灘》早演完了,是台文藝節目,正在唱《十五的月亮》。小猴子半躺在床上跟著哼哼,收果裏有你的甘甜,也有我的甘甜;軍功章嗬,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他一邊哼,一邊拍著趙豔媚的肩膀——她正坐在床邊打毛衣。瞧你美的。趙豔媚推了他一下。當然美嗬。我小猴子是啥人嗬?嘿嘿!後背癢兮兮的,你幫我抓一抓。小猴子直起腰來。趙豔媚放下毛衣,半轉身子,左手伸進他的後背。嗯,適意,適意。小猴子低聲叫喚,突然一轉身,把趙豔媚壓在被子上,先親嘴,然後把她的額頭、眼窩、兩邊臉頰親了個遍,親臉頰時還嘬嘬有聲,而後,又把嘴唇壓在她的嘴唇上,狂吻不止。趙豔媚兩個拳頭擂他的腰,唔唔地喊:好了,好了,悶死我了。小猴子放開趙豔媚,揉著她的脖子,在她耳邊輕聲道:你還記得我跟你說的話不?趙豔媚拉下他的手,問啥呀?在離開豐西之前,在你的宿舍裏。趙豔媚已經猜到小猴子指的什麽,故意搖搖頭。我跟你說,一定要發財,一定讓你過上好日子。現在,發財還談不上,過上好日子應該是沒問題了。小猴子對別人說話總是帶著幾分誇張,跟趙豔媚說話卻實實在在。和上帝在一塊,魔鬼也會變得虔誠起來。他說:現在,一個月掙個三千塊沒問題,從下個月開始,每月多存上二百塊怎麽樣?趙豔媚說:行!不過,我看還是把給你家的錢拿出來,給他們。為什麽?小猴子不知道趙豔媚為什麽突然變卦了。

    結婚後,梅寄香不要他們貼錢,說你爸的工資夠開銷的了,還說你們現在立腳不穩,以後再講。趙豔媚對小猴子說,你好意思張個嘴白吃,我可不好意思。小猴子隨她的意,跟他媽說,每月貼三百塊。梅寄香不要,小猴子說是趙豔媚硬讓給的。梅寄香感慨,北方的女人就是實在。不過,他仍然不要,說啥時候要了,會講的。趙豔媚看婆婆態度堅決,跟小猴子商量,要麽,我們就當作沒這筆錢的,每個月存起來。小猴子說,好,又改口道,要麽在這裏麵每月拿出一百塊,給你媽寄去。趙豔媚挺高興。父親不在了,母親跟哥嫂一塊過,想給母親寄些錢又不好意思提,現在丈夫主動提出了。

    小猴子說:不是說好了嗎,現把錢存上。趙豔媚說:我看,還是先給他們。我媽不要嗬。小猴子冤枉,好像是他不願給似的。他這人對外人吝嗇,對家人還是比較寬的,特別是對父母,有孝心。趙豔媚不假思索:不要,也得給。小猴子看趙豔媚的語調僵硬,問:怎麽啦?誰說什麽了嗎?趙豔媚說誰也沒有。不對!是不是區如嘉又挑什麽了?趙豔媚見小猴子一說一準,不想瞞他,點點頭:今天她問我,貼不貼家裏的。我說現在不貼。她說,現在不貼,啥意思?是不是要等到我們結婚了一塊貼?對,是呀,先占幾年便宜再說。你說,嘔人不嘔人?告訴你嗬,我可不想占這個便宜,趕快把錢給你媽拿去。

    小猴子從床上起來,來迴轉圈,把樓板踩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他早就看不慣區如嘉大事小事都要搶便宜。在他看來,想占便宜到外麵占去,那才叫本事。跟老母雞一樣,就會在自己家裏的米缸邊上搶食吃,那叫什麽?自己在外麵結婚,把房子讓給他們,已經作出了巨大的犧牲。雖然我跟家裏人不愛計較,可我也不是雷鋒嗬,何況,她現在還不是家裏人呢。他越想越憤,說:這個娘們,再碰到她,我要跟她理論理論清楚。她嘴裏再叨叨,我就不客氣。撕她的臉。你看看,早知道,不跟你說了,就知道你沉不住氣。小猴子轉怒為喜,笑道:娘子不要生氣。為這個臭娘們,把你氣著了,我還不合算呢。

    上海女人善於打扮,根據自己的長相、皮膚、身材因“人”製宜,好看而不奇異,醒目而不妖冶,給人的感覺特別舒服,甚至能以長補短,遮蓋缺陷,突出亮點,區如嘉是她們的佼佼者。比如連衣裙是很普通的,她選擇的是齒葉領高腰型的,既掩溜肩之微瑕,更顯身材修長之娉婷。前幾天買了綴星筒裙套衫,上衣是玄青底色配著菊蘭色的交胸絞花,筒裙是雪青的,顏色協調而又有層次,幾顆金黃色的星點閃動著華貴,既漂亮又新潮,急著要穿上炫耀炫耀,但這鬼天卻沒眼力架,下起雨來哭它爹娘一樣沒完沒了, 剝奪了她展示美麗的機會,讓新衣在大櫥裏麵壁出呆,你說氣人不氣人?

    一早上,東方天際就湧出了大片大片嘻笑顏開的紅光,天終於放晴了,筒裙套衫可以隆重出場了。

    今天是星期天,區如嘉拉著白運國逛豫園商城,穿著綴星筒裙套衫,款款細步,這天地間的美麗好像都裹在她的裙子裏。路過南翔饅頭店,白運國說進去吃點小籠。區如嘉說:急啥?這兒全部是點心店。白運國指指店門楣上牌子:看看清爽噢,這個是南翔小籠。區如嘉說:南翔小籠,南翔小籠,就是要到南翔去吃。我跟你講了幾趟了,還好意思提來,老麵皮。

    南翔小籠包子皮薄,餡多,汁多飽滿,而且肉汁是用老母雞燉湯煮肉皮,不加味精而自鮮,素負盛名,上海人猶愛吃。城隍廟的小籠據說也是如此做的,味道也好,但區如嘉總想到南翔一吃,認定那兒才是正宗的。

    店裏擠滿了人,坐吃的,站等的,幾無立錐之地。他倆在靠窗的位子前看著一對夫妻慢慢享用,等了有十幾分鍾,那對夫妻方抬起屁股。白運國聽小猴子說過,外地人埋怨在城隍廟吃包子,桌子旁有人站等,上海人照樣有心思細嚼慢咽,等得你隻想罵娘。其實,這是錯怪了上海人。這兒每天都是人擠人,來此享用的願意等;另一方麵,吃小籠包子主要是品嚐味道,不是充饑,快不得,就得慢慢來,就像喝茶,你會把一杯大路茶一口喝掉,誰會這樣對付西湖龍井或黃山毛峰呢?

    食客雖多,但隻要你有了位子並不用久等。一會兒,他倆要的兩屜小籠和兩碗紫菜蝦皮湯就上來了。打開小籠的蓋子,一股熱氣卷著肉香味噴薄而出。熱氣散後,六隻小巧玲瓏的包子在鋪底的深褐色鬆針上愈顯白嫩,皮薄薄的,透出棗紅色的肉餡,包子上褶子細而密,宛如雕花。區如嘉搛起一隻,用門齒咬開一個小口,嘬起嘴,長長地吹了兩口氣,慢慢地吮吸包子裏的湯汁,熱熱的,香香的,有些發黏。她一邊吸著肉汁,一邊抬眼閑望。鄰桌的一個中年男子搛起一個小籠包咬了一口,包子裏一股滾燙的湯汁刺到臉上,男子的右手“劈”的打在左臉頰,發出蒼蠅拍子打在牆上的聲音,見眾食客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既狼狽又尷尬,舉在半空的手掌又貼到左臉頰上,摸拭著,左臉頰頓時油光光的一片。此時,眾食客的目光都已收了迴去,徑自吃麵前的小籠包了。那男子嘴裏嘟嚕了一聲,啥玩意!起身,踉蹌出店。區如嘉望著奪門而去的男子,哧哧地笑著,對白運國說:外地人嘛也來軋鬧猛。她舀了一湯匙紫菜湯,放在嘴下,並未喝,這隻戇大弄不好就是一個甘肅人。提起甘肅人區如嘉就想起了趙豔媚,剛剛的好心情不翼而飛,憤憤不平起來,叨叨他們在家吃飯不貼錢的事。白運國笑道:這個不是蠻好的嘛,他們不貼,我們以後也不貼。你曉得啥?區如嘉白了他一眼,現在你爺娘是不要,以後等我們結婚了,是三家人家開夥倉 ,還不要?到時候老大老二一道貼,不是讓他們現在撈一票?一想起小猴子和趙豔媚白吃白青台夫婦的,她心裏就窩火。

    在區如嘉看來,趙豔媚是個甘肅土女人,卻當上了老板娘,原來隻是個修理店的小老板娘,現在是開運公司的大老板娘了。小猴子精明能幹,她這個老板娘肯定是越當越大了;自己是個悄美人,卻是幹拿工資的。雖說白運國凡事依她,總是個沒財的小癟三,跟了他,隻能做個花錢得扳著手指頭的窮光蛋,這愈讓她氣惱命運的不公,巴望小猴子和趙豔媚早離婚。

    白運國看區如嘉臉上掛了一層霜,為了調節她的情緒,說: 我陪你到老廟黃金去看看。你給我買啥黃貨?區如嘉知道白運國是隨便轉轉的,但存心難他。白運國倒是想給區如嘉買首飾,討她笑臉,無奈癟癟的口袋氣短,隻能尷尬一笑,沒話找話,說:這套衣裳蠻嗲,啥人幫你選的?我自己選的,啥人幫我嗬?你又不管囉。區如嘉朝白運國一噘嘴。啥人不管你嗬?白運國擺出一臉委屈相,你冤枉煞人。我對天發誓,我白運國心裏廂除了你,再沒有別人。區如嘉一笑:好唻好唻,你的心我有數目,倒是要注意你阿哥在外麵出花頭。像他這種人輕骨頭,在外頭不做露水夫妻 怪了。你不要亂話三千。我阿哥結婚沒有多少時候,你不要瞎觸壁腳 。啥人觸他壁腳?真的囉。白運國看她認真的樣,問:你聽啥人講嗬?我們車間裏有一個女人,胖的唻臭要死,大家都叫他胖頭魚,騷兮兮,戇答答的。別人有這種事情嘛都悶著,他還生怕人家不曉得,到處劈哩叭啦亂放。他不曉得我跟你阿哥的關係,還跟我吹唻  ,講跟一個老板關係瞎 好。噢,跟一個老板關係好就是我阿哥嗬?白運國不以為然。你急啥急?我話還沒有完唻,聽吧?不聽拉倒。我還不想跟你講唻。你講,你講。白運國賠著笑。他有兩怕,一怕吃虧,二怕他女朋友生氣。區如嘉轉嗔為喜:胖頭魚講,跟她好的是一個電器修理店老板。我一聽是電器修理店的,問她這個店在啥地方,她講在新閘路。我一想,不是你阿哥嗎,又試他,這個老板生意做了怎麽樣?胖頭魚來情緒了,講這個老板生意大了不得了,現在又開了一個啥貿易公司,搬到成都北路去了。區如嘉瞪了一下白運國,不是你阿哥是啥人?白運國不得不信,叮嚀她:到我屋裏不是講噢。嘻!區如嘉一撇嘴,我有毛病嗬?管他們這種亂七八糟倒胃口的事情。

    白運國放心了。

    區如嘉有小鳥依人的嬌媚,也有小鳥不甘寂寞的嘰嘰喳喳。她的嘴碎,白運國怕她在父母和趙豔媚麵前說些難聽的,又生出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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