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木祥到他師傅張典家家去。因是從淮北農村裏直接迴來的,什麽東西也沒帶,他便到商店裏買了些糖果。走進那細細長長,壘著大塊沙土磚的胡同,在倒數第三家停下步,敲了敲刷著藍漆的鐵皮門。這漆還是他第一次到師傅家,看他家院門鏽跡斑斑,買了一罐調合漆給刷上的。剛刷上,油亮亮,光鮮鮮的,光彩照人。新漆有一股刺鼻的味道,別人都避著,張典家卻抽著鼻子嗅著,隻說,好看,好看,還有一香味呢。現在,門上的天藍色的油漆已經沒了光澤,苦著臉,門邊的開始剝落。門開了小半,陳瑤探出頭來,臉色黃黃的,比以前消瘦了許多,認出是周木祥:呀,小周,是你?畢業迴來啦?周木祥不想提那突如其來的變故,含糊道:迴來了,我師傅在吧?

    周木祥進屋後,兩個在並排的方凳上寫作業的孩子抬頭望他。陳瑤說趕快叫周叔。兩個孩子站起來,一人叫了一聲,盯著周木祥手裏提著的大包小包。他倆已長高了不少,周木祥放下東西,蹲下身,說:叔叔給你們吃好吃的。他拆開一個紙包,給他倆抓了些酥糖。陳瑤讓他倆到裏屋寫去。兩個孩子心滿意足地嚼著糖,收拾起本子和鉛筆盒,拎著書包到裏屋去了。

    周木祥抬頭掃視一圈這熟悉的屋子,看到貼著北牆的櫃子上放著人像鏡框,仔細一看,是張典家,狹長的臉,幹瘦幹瘦的,黑泥鰍似的眉毛越發顯得粗重,藏著無限未了的心事。

    周木祥心裏一沉,隻問了半句:我師傅?

    陳瑤歎道:你師傅去了。

    去了?!周木祥雖然已經預感不妙,腦子裏仍“嗡”的一聲,問,什麽時候?

    去年五月裏,剛過了勞動節。

    怎麽的啦?

    肝癌,發現的時候已經是晚期了,隻有六個多月。陳瑤的眼睛幹涸,再沒了以前那水靈靈的亮光。她以前也穿著藍工作服,但幹幹淨淨的,洗得藍中發白,穿著熨貼,讓人於樸素中有清爽的感覺。今天,周木祥看她身上的這件工作服卻是皺皺巴巴的。

    對著周木祥的是個鐵箱子,鐵箱子上方牆上那張毛主席去安源的畫已經沒了,屋子四麵的石灰牆髒兮兮的,地麵的裂縫比以前又多又長,囂張之極,欺負沒了男主人的孤兒寡母。

    陋室更陋,貧家愈貧,師傅卻已不在了,周木祥心裏惶惶然,是結了冰塊的河流,一冷到底;是刮了一宵寒風的樹林,滿是淒涼。嗬,可憐的師傅,再也看不到你了!

    他走到張典家的遺像前,深深鞠了一躬,叫了一聲“師傅”,默哀片時。他抬起頭來看著師傅的遺像,張典家生前從來都是暗乎乎的眼睛亮了起來,長長的眼尾紋也在動,要跟他說話。他跟張典家的時間不是很長,撐足了也就是兩年。和唐德軍衝突出事故後,他就被調到了廢鋼組,但張典家於萎萎縮縮中流淌出來的那種叫人可憐的真誠,於窮苦困厄中表現出來的那種讓人傷感的善良銘刻到了他的骨頭裏。他的眼前浮現出師傅為他搛豬頭肉,把金星鋼筆遞給他的那雙青筋暴突的手,浮現出師傅跪在李世前麵前為他求饒的身影。

    周木祥心上壓了塊濕漉漉的大石頭,沉沉的,陰陰的。他走迴陳瑤跟前,問:你們也沒跟我說一聲,不是有地址嗎?你師傅不讓說,說你心善,不想讓你心裏存事,影響讀書。周木祥鼻子一陣酸得緊,聲音有些哽咽:給師傅辦事,家裏欠債了?沒拉下啥債。火化費,買骨灰盒都是煉鋼廠拿的,工會還給補助了一百五十塊。周木祥問陳瑤現在上班了嗎,陳瑤說在五七工廠當翻砂工,一個月二十四塊八。那你們三個人過日子也不行嗬。陳瑤淡淡道:湊合過吧。不錯啦,還給我解決了工作了呢。按規定,不是可以頂替一個的嗎,要是正式工就好多了,一個月多拿三十多塊呢。工亡行,你師傅是病死的,不成。你看看,盡顧了說話了,我給你倒碗水去。周木祥接過陳瑤遞過來的碗,放在桌上,問:家裏有特殊困難也不行嗎?鄰居給我出主意,找煉鋼廠去。我也找了,廠裏說研究研究,到現在也沒信,我也不好意思老問。

    周木祥又坐了一會兒,說迴去了。陳瑤把他送到胡同口,周木祥走了幾步,迴頭看時,陳瑤仍站在那兒,瘦小的身子在寒風中愈顯單薄。周木祥揮揮手,讓她迴去,陳瑤點點頭。

    周木祥望著陳瑤的背影,心裏湧起一波波酸楚。

    在淮北時已是北風漸冷,一片蕭瑟,到了豐西更是嚴寒難擋,路上行人縮著個脖子,手抄在袖管裏,女人們則把頭巾橫圍豎圍,連頭帶脖子纏了個結實。

    路旁的鑽天楊沒法像人一樣縮著脖子,抄著手,或圍上圍巾,隻得很痛苦地任朔風侵襲。周木祥低著頭,腳步慢慢的,還沒從沉重的心情中緩過勁來。有人叫他,是李禾兵:走,到我家去。

    周木祥正想著跟李世前說陳瑤的事,就跟他一塊走了。進了院子,經過通客廳的走道時聽見小房裏嘁哩咣啷的聲音,李禾兵探頭一看,母親正躬著個腰,撅著屁股收拾東西。李禾兵說:媽,黑撲流求的,你倒騰啥哩?大禮拜天的,歇著多好。馮得珍迴頭,見周木祥也在,招唿了一聲,說把木盆給找出來。嘿,媽,你還當真把家裏的東西都換成木頭的?能換得過來嗎?你還能把鐵鍋還成木鍋?你小子咋抬扛哩?掌嘴!不給你媽搭把手,倒說鬼話。好,好,我來,我來。李禾兵讓周木祥先進裏屋。

    女兒迴來後的第二天,馮得珍就開始把小房裏陳年舊木頭家什找出來。家人不解,問她把這些破爛玩意翻出來幹嘛?馮得珍說,你們不懂。小瑾丟了三年,都以為沒指望了,為啥突然迴來啦?為啥小周在上海讀書讀得好好的,會鬼使神差地跑到安徽去?為啥公安局找了幾年沒音信,到頭來還是小周把她送迴來了?李禾兵知道母親要說什麽,說我明白,那不就是因為周傑祥改成周木祥了嗎。是嗬,這“木”跟小瑾的水命是相生的,所以,家裏要多用木頭的東西,明白了嗎?你這死木頭疙瘩。李禾兵把頭甩得上下亂晃蕩,說我這死木頭疙瘩明白了。馮得珍捂他的嘴,直嚷,不能說死木頭疙瘩。李禾兵說,媽,你能說我為啥不能說?馮得珍拍了下自己的嘴巴,我自個掌嘴,媽說錯了,會遭禍的,收迴。她那一本正經的神色引得在旁的李世前笑了。她把在小房裏冷落委屈了許多年月的木桶、燈匣子、柳條筐什麽的全翻了出來,把銅盆、鐵皮桶等又都撂進去,說這些東西是克木的,對小瑾小周不好,連前幾個月托司機從蘭州捎迴來的折疊椅也不讓用了,說那上麵全是亮亮的金屬,更壞。李世前老聽她叨叨五行,懂了一絲半掛,說,金是生水的,不是養小瑾的水命的嗎。馮得珍先一愣,一想,說,金都把木克掉了,單剩小瑾的水頂啥用呀?還學啥辯證唯物哩,死腦瓜子。昨天,她說把院子的鐵門換了,弄個木門,李世前明知大可不必,但不想壞了她的心勁,答應下來。今天,她想起來從東北遷過來時有兩個木盆,便又翻騰開小房。

    李世前迴來了,馮得珍給他泡了一缸糊米茶。李世前好長時間沒有迴來就有一缸糊米茶放到麵前的待遇了,女兒返家後,馮得珍一高興,老傳統又恢複上了。李世前背著馮得珍跟女兒說,爸沾了你的光了。

    李世前看周木祥在,說咱議議你的工作。你喜歡寫寫畫畫的,我看,到豐鋼報社或宣傳部合適,我幫你說說去。周木祥說隨公司分,哪兒都一樣。李世前說:不行。記得不?你跟小瑾剛處對象時,你拒絕了小瑾想給你換工種,氣得小瑾跟你鬧了一架。說老實話,你的做法是一般人很難接受的,蹶人嘛。不過,當時我從心裏看重你,欣賞你這種誌氣、骨氣。但這迴不行,為了小瑾,你把大學都撂了,我們已經很對不起你了,我得為你的工作負責。他見周木祥仍然推辭,一擺手,你就不要爭了,讓大叔為你做點事,我心裏舒坦點。周木祥說:大叔,你一定要幫我做點什麽的話,就把這事放下,我另外有件要求你。噢!李世前很意外:說!大叔給你辦。

    周木祥把陳瑤的事說了說。

    李世前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放下,說:小周嗬,你還不知道,我已經不在煉鋼廠了,發配到選礦廠當副廠長囉。周木祥問是怎麽迴事,李世前以實相告,周木祥說那就算了。不。現在靳卓庭是書記兼廠長,我去找他。張典家家的情況,廠裏一直是了解的。

    如今,知識分子大紅特紅,豐鋼以前讀過大學的都重用了,大多提了處長,最起碼也是個科長。周木祥雖沒有畢業證,好歹也在大學讀了三年多,實際水平更沒說的。李世前背著周木祥去找公司黨委書記年企利,介紹了一下周木祥的情況,說恢複高考後自個考上的,讀了三年多,有點個人的特殊原因,提前迴來了,正在辦肄業證。這小夥挺不錯的,有才,人品也好,能不能到宣傳部或豐鋼報社這些地方去?公司的黨群口,新來的學生配置歸鄒獲用管,年企利知道李世前和鄒獲用有過節,不便找他,但自己直接定了也不合適,說,我跟鄒書記商量一下再說吧。李世前明白他的意思,但怕鄒獲用知道了周木祥和他的關係反而弄巧成拙,說,周木祥本身就是豐鋼職工,有廠籍。年企利說,雖然是老人,也是新分配,都歸他管。過了幾天,李世前又去找年企利,年企利說,我跟鄒書記商量了,那姓周的不是黨員,宣傳部或豐鋼報社去不了。李世前問工會呢?年企利說,目前工會沒有位置,檔案館還能進一個人。他不是學哲學的嗎,到檔案館也是學有所用嗬,用曆史唯物主義好好研究研究我們豐鋼的曆史嘛。

    李禾兵聽說周木祥到檔案館,大為可惜:小周咋被攆到檔案館啦?整理整理資料,歸歸檔,老頭老太太幹的。李世前說:你以為那是養老院嗬,都是年輕人。嗬唷,也得看啥樣的年輕人。我想起來了,蘇大嬸她女兒不就是在檔案館嗎,啥也不懂,傻拉巴唧的,人家問她哪兩個國家是第一世界的,你知道她說啥?她說中國和阿爾巴尼亞,她還以為第一世界是啥好玩意呢。再說了,咱中國早就不跟阿爾巴尼亞玩了,她還以為是“同誌加兄弟”呢,你說她傻不傻。完囉,小周跟這些傻妞泡一塊,啥地方嘛,純粹是個…… 得了,得了,就你聰明,問你二分之一加二分之一是多少,你還能算出個四分之二,這不是你耍狗坨子是誰?李禾兵被他老頭子揭了短,蔫了,說:都是哪個年頭的事了嘛,還逮著個尾巴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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