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前在老婆麵前威嚴癱塌了。

    馮得珍以前在丈夫跟前像小雞似的,隻知道點頭,不知道搖頭。自女兒失蹤以後,她對丈夫的態度再不是一味地俯首聽命,逆來順受了。她認定,女兒失蹤是丈夫的責任,是他不信命相的惡果。狂風會將平靜、溫柔的的湖麵變得怒浪翻騰,丟失女兒的悲憤、怨恨將馮得珍作為一個家庭婦女對丈夫的亦步亦趨、唯唯諾諾一掃而淨,激起非本原的、非理性的勇氣,一腳踢翻東北男人引以自豪的大男子漢主義的旗杆,把那麵慣來耀武揚威的旗幟噝啦噝啦地撕成破布條,脾氣越來越壞,羅嗦、暴躁、喜怒無常,喜歡罵人,無來由地發火。李世前明白失女之痛讓妻子亂了心境,也就讓著她,要麽是好言相勸,有時不耐煩了就把她撂在一邊,由她鬧去。

    馮得珍為韓之平的事數落著低著頭抽煙的丈夫:誰到寶鋼挨你啥事,別著個勁幹啥?李世前吐了口煙,不抬頭:這不是明白著欺負人嗎。噢,有門子就這麽糟蹋人?他不嫌寒磣我還嫌寒磣呢。馮得珍跑到李世前麵前,用右手食指杵了一下他頭頂:你這腦瓜子咋成了榆木疙瘩了呢?為一個八杆子撥拉不著上海鴨子把二十年的老關係掰了,值嗎?李世前說我不在乎。你不在乎?你以為屁股一撂,吹燈拔蠟 ?備不住啥時就栽人家鄒獲用手裏。載他手裏?哧,他管得著我嗎?李世前一臉不屑。話可別說早了,聽說他要調到豐鋼來當副經理,你還不低人一頭?你就捧著嘮、捧臭腳丫子吧。啍,懶得跟你說,到時候夠你喝一壺的。

    在馮得珍看來,李家不知是撞了那顆災星,流年不利。這不,女兒失蹤一無消息,丈夫又被降職處分。此刻,最是小道傳言乘風駕雨走街穿巷的得意之時,你家剛買了一個當時還是稀罕物的電冰箱,就會有你貪汙被查出來的內幕消息;你要是和哪個女同事談得來,說你跟誰跟誰搞破鞋講得有鼻子有眼。李世前這人平時嚴於律己,作風正派,立得直行得正,口碑甚好,但不明白事由的人仍不免要嘰磯咕咕,倒騰點事來,知人知麵不知心啦,別看他表麵一本正經也裝了一肚子壞水啦,有的以十分肯定的口吻說他是在女人身上栽了跟頭,還說他年青時就犯過這事,支援河南錦鋼的時候,他就和上海的一個丫頭搞上了,被逮了迴來,還背了個處分,這迴老毛病了又犯了,瞧他臊性,狗還能改了吃屎?越說越難聽。

    馮得珍一邊切酸菜,一邊又罵開了鄒獲用:這驢操的,早就看出他不是個物。她從盆裏拿過一棵酸菜,放砧板上,用刀背拍了一下,在菜頭上一刀狠狠切下去,用力往下一拉,把酸菜一剖兩半,就像在剖鄒獲用的肚子,揪出淡黃的菜心,往嘴裏一放,哢呲哢呲地一頓大嚼。李世前說:嗨,提那沒用的事幹啥呀?提它幹啥?馮得珍咽下菜,側頭看了丈夫一眼,噢,他升官了就踩踐別人,你有啥事嗬,把你往死裏整?這不當緊,你瞅吃飽撐的那幫人破鞋爛襪子的說得多難聽?還有一幫隨幫唱影加油添醋的,越傳越邪乎。我橋是橋路是路,一清二白,怕他們瞎叨扯?得了。人家傳的那些破爛玩意,你不嫌丟人,我嫌丟人,臉都丟到褲襠裏去裏了。馮得珍越說越憤,嗓門越來越高,這姓鄒的,八輩子不得好死,我叫他絕根兒。

    酸菜原是應該在廚房裏切的。廚房在過道裏,沒窗,雖然按了個燈,開著時也是個半明不亮的鬼火。今天是星期天,馮得珍包酸菜包子。這酸菜切起來硬茬茬的,而又需切得越細越好,馮得珍就把它搬到了客廳裏,一邊切一邊在李世前跟前發牢騷。

    馮得珍嘮叨沒完,罵罵咧咧,李世前念她現在心情不好,隨她去,可今天老是倒騰“破鞋爛襪子”的,讓他心煩,不由自主地想起二十多年的戀愛,想起漂亮溫柔、小巧可人的她,眼前卻是馮得珍的婆婆媽媽,粗言穢語,悔歎的怨氣聚成一層霧在心來升騰開來,拂得他心涼。馮得珍哪兒知道嗬,叨叨得正在氣頭上,唾沫星子噴在酸菜裏。

    李世前忽地吼道:你今個是咋的啦?嚎嚎個啥?滿口倒糞,吵兒巴火的有完沒完?滾外屋地去!

    馮得珍一驚,身子一抖,“哇”地一聲叫,鮮紅的血噴在淺黃的酸菜上——她一刀切在了左手的食指上。

    李世前慌忙跑過來,讓馮得珍捂著指頭,說是找紗布,心慌意亂地找不著,情急之下在臥室的窗簾上絞了一塊,手笨腳拙地幫馮得珍包上,包得粗粗壯壯的,加上那窗簾布是咖啡色的,活脫脫一根他們東北人愛吃的豬血腸。

    馮得珍切不了酸菜,更不能包包子了,李世前活了大半輩子就沒摸過鍋碗瓢盆,砧板上躺著的酸菜,臉盆裏發著的麵團就沒人侍弄了。要是李禾瑾在家,她肯定就接手了,如今,卻眼巴巴的沒人動。馮得珍直瞪瞪地望著自己豬血腸似的手指,想著生死不明,杳無音訊的女兒,悲從心來,捶胸頓足抹淚甩鼻涕地嚎啕大哭。李世前在一旁幹勸著,沒用。女兒丟了以後,他基本上沒有對她使過脾氣,今天偶一動氣,又是流血又是流眼淚的,真是喪氣。

    咣當!院門痛痛地喊了一聲。準是李禾兵迴來了。早上,他掰開一個饅頭,夾了兩塊鹹羅卜,咬著匆匆出門,說是到祁連山岔子溝打獵去。

    爸!媽!李禾兵手裏提著兩個野兔子,衣服一層灰灰的塵土,興氣衝衝。你一頭撞死得了,好叫我清淨,迴來幹啥?馮得珍朝兒子吼。咋,咋的啦?李禾兵打迴兩個野兔子,準備讓母親洗洗紅燒了,一家子樂樂嗬嗬地嚐嚐野味,卻兜頭一盆涼水。

    李世前被老婆一陣搶天喊地哭得正沒心神,一看整日就風天火地玩樂,不知長進的兒子,沒處撒的怨氣突突地往外冒:你個王八犢子瞪眼歪脖的幹啥?老大不小了,該立事了,咋還任嘛不懂,整日價瘋瘋傻傻的胡 亂跑?我倒問問你,啥時能有個出息?你老子像你這麽大,都養家了。

    李禾兵一進門,就被父母蒙頭蒙腦的一頓臭罵,嘟囔著“這是咋的啦”,扭頭出了客廳,把野兔子往廚房裏一扔,迴自己屋躺著去了。

    他和諸青萍處對就如同炒黴花生米,從一開始就沒香過。他呢,胡晃亂蕩,粗枝大葉,脾氣暴躁;她呢,嘚嘚咧咧,髒話滿嘴,性情庸俗,都不是能培養深情厚意的溫情之人,就是相互親昵,多是親個嘴揉個腰的一時之樂,而賭氣吵架卻是他倆戀愛進行曲。李禾兵追求祝芹失敗以後,兩個人又走到了一起,但也別別扭扭,無甚樂趣。在李世前降職後幾天,他倆又吵架了,相互攻訐間,諸青萍說,你家有什麽了有起的?你爸還不是癟茄子一根。諸青萍說這話並不是看李世前降職了便顯出炎涼之態,隻是這人嘴裏曆來沒有好聽的話罷了。李禾兵看她竟敢侮辱他爸,大怒,狠狠地抽了她一個嘴巴子,罵道,你這個勢利眼,媽了個巴子賣大坑的婊子,咱一刀兩斷。和諸青萍斷了關係後,他老是和一幫哥們喝酒胡侃,甩牌打獵,在家呆的時間比以前更少。

    李禾兵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打獵是很消耗體力的,胡跑亂蹬了好幾個小時,中午吃的麵包、香腸早到爪哇國去了,剛迴來時沒感覺著,手腳一安靜下來肚子便嘰嘰咕咕地叫了起來。天快黑了,他看廚房裏還沒動靜,便又想出門,剛過客廳,被李世前叫住,讓他到向陽紅去炒兩個菜迴來,再買幾個饅頭。李禾兵這才知道他媽手切破了,做不成飯。

    李禾兵買了一個葫蘆炒肉片,一個黃花菜炒雞蛋,六個饅頭。李世前朝他“哎”了一聲,往裏麵房間努努嘴,李禾兵明白老子的意思,叫他媽去。裏屋傳來馮得珍的聲音,我不餓,你們吃去。李世前聽得李禾兵在“咿咿呀呀”地勸著他媽。馮得珍出來後,氣唿唿地往桌邊一坐,也不拿筷子,李禾兵掰了半個饅頭遞給她,她推開兒子的手。李禾兵肚子餓急眼了,等不及,腆著臉笑道:媽,那我吃啦。李世前爺倆見馮得珍氣還沒消,知道多勸也是白搭,便先吃了起來。

    李禾兵挾了一大塊菜放嘴裏,嚼了兩口:嗯,這葫蘆瓜放了肉片就是香,再放點醋就好了,脆。說完,又咬了一口饅頭,把嘴塞得鼓鼓的,大著舌頭說,這饅頭沒咱媽做得筋道。馮得珍數落著兒子:瞧你甜嘴巴舌的,見天就知道吃,吃,你還能幹個啥?叫你閑,找不自在吧。李世前剛剛受了馮得珍的一頓搶白,有了幸災樂禍的愉快。你以為你是好人嗬,你爺倆一個德性。

    李世前瞄了妻子一眼,搖搖頭,低頭吃飯,忽聽得門“嘭嘭嘭”響,朝兒子說開門去。馮得珍沒好氣地嘰咕著:誰這麽急歪歪的,著火啦?門都給敲爛了。

    嗬呀呀,怎麽是你們?快快快,進屋進屋。院裏傳來李禾兵的大喉嚨,他一掀門簾,喊道:媽,你看誰迴來啦?

    馮得珍抬眼一看,不敢相信眼前所見,揉著眼皮,怕是幻覺,叫著:嗬呀,我的媽哎,這,這是…… 她站桌旁不動。

    媽!李禾瑾衝上來,一把揉住母親,“媽呀媽的”又哭又叫,馮得珍這才認定是她日夜思念的女兒迴來了,“嗬嗬”的吱唔著,不知道是哭還是笑,母女倆抱成一團;李世前閱曆事故無數,也被眼前的場景弄蒙的,但也就是一霎間。他問站在一邊的周木祥:小周,這是咋迴事嗬?女兒從天而降,馮得珍興奮地忘乎所以,旁若無人,把周木祥撂在一邊,這一問,有如把馮得珍從睡夢中推醒,嘴裏“嗬呀,嗬呀,小周”叫喚,滿是歉意,李世前則嘖嘖嘴,搖搖頭:這老娘們,高興糊塗了。

    媽,爸,是小周把我送迴來的。

    李禾瑾的話把李世前、馮得珍、李禾兵都驚呆了,他們的感覺是一樣的,這不是在說神話嗎。

    馮得珍推開李禾瑾,說:你這死丫頭,蹽啥地方去啦?這是咋迴事嗬?倒是快說呀,不要二不調子,急死個人了。李禾瑾說我到安徽去了。李家人十分驚異,問是咋迴事。李世前聽女兒說被劫到福根家,問他們劫你幹啥?李禾瑾看看父母,又看看周木祥:他家要讓我跟他們過日子。馮得珍問:咋的,叫你拉幫套 ?李禾瑾問她媽啥叫拉幫套?李世前瞪了馮得珍一眼:你跟個孩子胡嘞嘞啥呀,真是個沒高低的娘們,又問周木祥,你不是在上海讀書著的嗎?咋和小瑾一塊迴來啦?周木祥說學校組織我們到安徽搞社會調查,正好就到她在的地方,碰上了。

    天哪!馮得珍仰起頭,用那包著紗布的手拍拍腦門,你說咋那麽巧,這是老天爺安排好的嗬!她低著頭,眉心擰成個“川”字,又緩緩放開,突然雙臂抬起,兩手一合掌,拍得脆響,這名字改對了,神,神,真神,真是一口定,丁點兒不差。可惜一口定走了,馮得珍沒法謝他,要是有個一口定的廟,她會毫不猶豫地掏出大把香錢。當然,她還得感謝周木祥,要不是他同意改名的話,一口定再神也是白搭。她走到周木祥的麵前,直直地看著他,也不說話,不但把周木祥看得手足無措,李世前、李禾瑾、李禾兵也都愣了,不知她要幹什麽。許久,馮得珍突然抓住周木祥的兩個手搖晃著,一連聲說:咱小瑾咋就碰上了你這麽個大好人呢?咱小瑾咋就碰上了你這麽個大好人呢?為我家丫頭,連名字都改了,換個主,誰樂意?

    李禾瑾看母親一再提改名字,不甚明白,嘀咕道:改名字?改啥名字?馮得珍說:嗨,你忘啦?我不是跟你說過,讓小周改個名字,你還愣不答應。你丟了後,我讓小周改的,你倆命裏就不克了,好保你。小周那兒像你嗬,舞馬長槍的,隻認自個的理,不等我說完就把我撅得大老遠,聽了我話,改了名字後才到上海讀書去的。你看,改對了吧。要不,你還能迴來?五行相生相克,自古以來就是靈的,還不相信,說那是迷信,咋的,信了吧?馮得珍像個得勝的大將軍。

    李禾瑾想起了母親跟她說要讓周木祥改名字的事。這迴輪到她拍手了,但她不像她母親隻響響地拍一下,而是連擊,邊拍邊笑:小周,你真改名了,咋沒跟我說呢?周——木——祥,多傻的名嗬,太隔厭 了,難聽死了。不要聽我媽的,快再改過來。馮得珍拍了一下李禾瑾的肩膀:你這丫頭蛋子胡扯八溜啥哩?名字能瞎胡鬧嗎?小周叫這名字是前世定下的。

    李世前問周木祥啥時迴學校,周木祥說不迴了?李世前問畢業了?周木祥說沒有。那為啥?李世前不明白了。周木祥蠕動了一下嘴唇,欲言又止。是我讓他別再讀了。李禾瑾的口氣像是宣讀中共中央的一個什麽重要決定。李世前問為啥,李禾瑾說讀不讀那大學沒啥關係。李世前發怒:胡扯蛋!你以為是上幼兒園哩,說不上就不上啦,豈有此理!你自個不愛讀書也不讓別人讀書?你憑啥就指攉人家小周?李禾瑾說:爸,你沒讀過大學不是照樣當處長。她歪著頭,一幅滿不在乎的樣子。你是哪門子歪理?李世前脖子上粗筋暴了起來。馮得珍著急了,對丈夫笑道:丫頭剛迴來,樂還來不及,你幹啥哩?要是在一個小時以前,馮得珍又得發脾氣了,可女兒迴來後,她一下子又溫和起來,性情好像重迴從前。周木祥說:大叔,大媽說得對,小李迴來了是高興事,不要為了我壞了喜氣。說老實話,不迴學校雖是小李的主意,但也是我願意的。那為啥呀,不是已經讀了幾年了嗎,馬上就要畢業了,這不是瞎了嗎?我為你可惜嗬!李世前說。是有些可惜,但比起小李為我遭的罪,那不算什麽。小李不願意我再離開她,我就不去了。周木祥看似輕鬆,心裏卻苦得發緊。

    李世前的表情雖是漣漪不起,但心裏卻是雲水翻騰。他看著眼前這個上海小夥子,心裏的滋味恰似醋裏加了鹽又加了糖,還加了辣椒、蒜瓣,不可名狀。他隻說了“這孩子”三個字,不再說下去。過了一會兒他又問跟你爸說了嗎?周木祥說:從安徽直接迴來的,還沒來得及說呢。

    李世前和馮得珍相互看了一眼。他倆都沉默不語,但心裏想的是一樣的,都是為人父母,誰不戀子女,誰不希望子女迴到在自己的身邊呢?何況一頭是甘肅,一頭是上海。周木祥父親不知如何傷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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