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板上十幾個吊式電扇被電流抽打地死命地旋轉著,不敢歇口氣,但無濟於事,食堂裏仍悶熱得牆壁都想冒汗。

    過玉敏催著彭萊快走,到外麵能好些。她倆從食堂裏出來,強烈的太陽光“轟”的一下就把人裹住了——裏麵是悶熱,外麵是炎熱,南方的夏天休想有一處躲過熱浪的侵襲。哎,過玉敏歎了口氣,用手掌罩著頭頂。她雖然喜歡上海,在這兒已經生活了六七年,但一到“赤日炎炎似火燒”的季節,就要在她男人麵前喋喋不休地說上海的不是。

    過玉敏問彭萊:你和他現在怎麽樣?他被你迷住了吧?她倆說起周木祥隻以“他”代之。姐,你怎麽老拿我開心呢?你是不是我姐嗬?正因為我是你姐,我才操心,要是別人,誰願管你那破事嗬?過玉敏發完牢騷,又毫不客氣地管上了,他知道你那事嗎?彭萊知道“那事”指得是離婚,說:知道。你告訴他啦?他有什麽反應嗎?彭萊反問:你說他會有什麽反應?

    說起彭萊的離婚,過玉敏總是小心翼翼,怕引起她的傷心,而今天提起這不幸的往事,彭萊卻無不快,還似有喜色,過玉敏便明白了一半,說:離婚算什麽呢?就像買件衣服,不合身,又退了。一個有知識有修養的人,是不會把別人的離婚攪來攪去的。她說這話是安慰彭萊,並不當真這麽看。

    姐!彭萊幾乎是叫起來,他跟你打的一個比方。噢,他怎麽說的?他說,一件漂亮的衣服不能因為有人穿過就說它不漂亮了。是嗎?他真這麽說的?彭萊乜了過玉敏一眼:噢,是我編的?過玉敏歉意地笑了笑:我是為你高興。深刻!深刻!有戲!有戲!有什麽戲,一句話就有戲了?我的傻妹妹,這可是一句關鍵的話,他不會無緣無故地這麽說的。過玉敏用拳頭輕輕敲了一下彭萊的腰,眯著眼,迴悟過來,你才不傻呢,你是裝腔。我看你們那天並肩劃船就有戲。

    他們班上個星期到長風公園玩去,在銀鋤湖劃船。全班四十九人,加過玉敏五十個,要了十三條船,四個人一條。周木祥和彭萊是班幹部,讓別人先上,包括過玉敏。上最後一條船時,隻剩下他倆了。彭萊讓其它船上的過來一個,勻一勻,劉金勇說,這條船就是專門給你們準備的,我們怎麽上?誰這麽沒眼力架嗬?同學們一陣哄笑,以槳抵岸。周木祥和彭萊在同學們錐子般的目光中上了船,別別扭扭的,一個坐在前座的右麵,一個坐在後座的左麵,但劃來劃去,船兒隻在水裏打轉。過玉敏說,你倆不坐在一塊,船就不走。同學們見班主任這麽說,都起哄,他倆於是坐到了一塊,打起槳。

    彭萊想到這兒,心裏甜絲絲的。

    周濟安聽兒子說禮拜天有個女同學來家裏,高興得一個人坐著就想笑,雖然不能斷定這是兒子的女朋友,但根據兒子的性情猜測,差不多,他是不會隨便把一個姑娘帶迴家的。更讓他高興的是,兒子終於把甘肅的那個放下了。他姆媽早先談了個東北人,把命都送掉了,兒子又談一個東北人,在他看來是個孽緣,有恐懼感,怕有什麽災殃。

    在阻斷呂根娣的戀愛上,他認為自己並沒有錯,是為呂根娣未來生活的著想,她跟那東北人戀愛的結果就隻能獨自離家遠嫁,她不要父母不要工作了嗎?這太不切實際了,即使呂根娣不顧一切跟他走了,未來的生活會幸福嗎?這是一場既不實際又不能給呂根娣帶來幸福的戀愛純粹是胡鬧,自己向上級匯報這種既破壞他人幸福又對自己不負責任的兒戲有什麽錯呢?當時就有人認為,他的所作所為是小人伎倆。怪了,難道應該看著一個涉世未深的姑娘跳到火坑裏去嗎?那個東北人圖謀未成,在呂根娣麵前狠狠打了我一拳,出出我的醜,卑鄙、粗野、不可理喻。這一拳痛了周濟安一輩子,對北方人的印象始終好不起來。一次,廠裏叫他出差,一聽說是到沈陽去,他便找借口推掉了。沒想到,兒子又沾上了一個東北人。現在好了,不用再擔驚受怕。他想問問兒子要來的是不是女朋友,但他不敢問。周木祥曆來對父母孝順恭敬,有什麽不敢問的呢。他也搞不明白。

    汽車站上人擠人,好幾部車都在這兒停靠,一會兒一部,一會兒一部,售票員從窗口探出頭來,把一輩子隻得挨打的車身敲得“嘭嘭”響。周木祥叫彭萊在家門口坐18路,到北站下,在站頭上等著,他去接她。

    車門打開,等車者擠在車門兩邊,到站的在他們的“夾道歡迎”中魚貫而下。周木祥沒看到彭萊,卻見鄭橘夫婦從車上下來。周木祥問他倆到哪兒方去,沈正泰說到武寧新村我姑姑家,轉63路,你呢?周木祥說接個人,你們到我家裏來了一趟再沒有來過,有空來白相。好的好的。沈正泰笑說,又問了問周木祥讀書的情況,一個勁地誇周木祥有出息。鄭橘想打聽李禾瑾的下落如何,一想,不太合適。另一方麵,他倆又在說著上海話,嘰哩哇啦的,她也插不上嘴,在一邊看著。

    小周!一聲清亮闖進他們的談話裏。

    周木祥一抬頭,彭萊從後到的一輛車上走下來。她穿了件芥茉黃的半圓領春秋衫,青灰色涼爽呢褲子,提著一盒冠生圓蛋糕。

    周木祥把鄭橘夫婦和彭萊相互作了介紹,雙方正寒暄著,63路汽車過來了,鄭橘夫婦匆匆告別。上個月,沈正泰作為機械專業人員調到寶鋼,鄭橘要過一年才能過去,跟丈夫到上海先逛一圈。他倆到李世前家道別,李世前托他倆到上海後替他看看周木祥,這孩子倒是挺仁義的,來了好幾封信了。鄭橘說,咱也沒小周的地址嗬。李世前進房間拿出一個信封來,指著信封的下角對鄭橘說,在這兒。鄭橘接過一看,上海虹口區周家嘴路xxx弄xx號一行字像根棍子撬了他一下,心裏咯噔一聲。李禾瑾失蹤前曾到她家去過一次,問沈正泰虹口區在上海的啥地方,又問周家嘴路在啥地方。她問李禾瑾咋想起來問這個。李禾瑾笑道,隨便問問,沒啥。鄭橘也沒在意,一看這地址猛然又想起了這件事。沒錯,李禾瑾當時問的就是周家嘴路,因為這名字怪怪的,鄭橘記得特清。迴家後,鄭橘問丈夫,你看,小瑾會不會到小周家去了?這丫頭說風就是雨,保不準。沈正泰說,不對呀。她要是到小周家,小周會不知道嗎,他怎麽會瞞著呢?再說了,小瑾就是去了,也不會一去不迴呀。鄭橘想想也是。什麽事就怕琢磨,一琢磨問題就來了。李禾瑾會不會去上海尚雲繞霧罩,李世前讓他們去周木祥家也不合常理。看得出來,李世前夫婦現在對周木祥印象挺好的,但並沒有要看望他的必要,何況還是托和周木祥沒多大關係的人去看他呢。李世前這人一直把名分看得挺重,李禾瑾失蹤一年多了,至今毫無音信,兇多吉少,沒了這個粘合劑,他和周木祥的關係就尷尬起來,翁婿不是,朋友更不是,他怎麽會去親近這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呢?鄭橘夫婦百思不得其解。

    鄭橘夫婦上車後擠到一個略寬鬆的地方。她問沈正泰:你看剛剛那女的,是他什麽人?沈正泰知道妻子的意思,卻說:小周不是告訴你了嘛,是他同學。鄭橘白了丈夫一眼:誰還不知道她是他同學。我是說,你看那女的提了盒大蛋糕,要是一般同學,不會這樣的,所以,我看…… 鄭橘話沒說完,汽車突然一個急刹車,身子一晃,踩了丈夫一腳。沈正泰扶住妻子的肩膀,說:我明白,你是想問那個女的坐車時是不是也可以像你一樣,隨便踩我一腳,我還得保護你?你啥時候也學會耍貧嘴啦?沈正泰說:跟你活了二十多年了沒有點長進也說不過去嗬。得了,別貧了。說正經的,你看他倆是不是在處對象?沈正泰斂聲道:小瑾失蹤這麽長時間了,看樣子,小周以後也不太可能迴甘肅了,他要是在上海處個對象,你認為合適不合適?鄭橘想了想,問:要是這事擱在你身上,你會咋辦?對妻子的這個問題,沈正泰還真不好迴答。說處吧,鄭橘肯定不高興,是支持周木祥對李禾瑾的不專一,而支持對李禾瑾的不專一也就表明自己可以對妻子不專一;說不應該處,等著李禾瑾吧,不太現實,有站著說話不腰疼的虛偽。沈正泰換了一下吊著車杠的手臂,笑道:你叫我怎麽說就怎麽說。鄭橘彎起手肘,搗了一下丈夫的腰:你這不是白扯嗎,滑頭一個。她又放低聲音,都說你們上海人不實在,遇上關鍵事兒就一把米三瓢水的。像你,像小周在上海人中就算是湊合的了,還這麽靠不住,不怪咱們北方人看不慣你們。沈正泰也把聲音放行低低的:多蒙老婆對我評價尚可,榮幸之至。鄭橘朝丈夫一撇嘴,笑道:美的你的,你以為多好呐。她作出痛苦狀,上了賊船了唄,隻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囉。

    把鄭橘夫婦放過一邊不提,再說彭萊。

    彭萊到周家後,管周濟安叫伯父,周濟安很受用。上海人到朋友家裏,叫朋友的父母為叔叔阿姨,關係好些的或嘴巴甜的,直接就阿爸姆媽。周家是蘇北人,對外人“阿爸姆媽”的稱唿不自在,彭萊的“伯父”則既親切又無虛套之感。

    周懷英的男朋友正巧也來,五個人高高興興地吃了頓飯。彭萊眉清目秀,言語舉止文雅得體,又是大學生,周濟安樂滋滋地把眼光老在彭萊的身上瞄來瞄去,好像她已經是他媳婦了。

    吃完飯,彭萊坐了一會兒迴家了。趁周木祥送彭萊,周濟安和周懷英、趙平城議論開了,都誇她漂亮。

    周濟安說:不錯,不錯,長得體麵,說話又中聽,我看她跟祥子有點苗頭。誇了彭萊,他又誇起了兒子,我家祥子差了?要長相有長相,要人品有人品,要知識有知識,那家閨娘看了不眼饞嗬?嗬唷,你把阿哥講成梅蘭芳了。周懷英笑道。周濟安對女兒說:哎,就是……他欲言又止。就是啥嗬?周懷英問。周濟安摸了摸下巴的胡髭:就是個山東人有點不喜。

    這時周木祥迴來,正好聽到父親的話,說:阿爸,山東人又怎哩了?蠻子還看不起我們江北人呢,我們江北人又怎哩了?周濟安笑笑,說:對,對。兒子說得在理。重要的是周木祥急於為彭萊辯護說明相信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為兒子終於甩開了甘肅的那個東北姑娘而高興。

    在周懷英看來,最好哥哥能找個上海女朋友。她沒到北方去過,對北方的女子沒什麽了解,但她也不知道從哪兒得到的印象,北方女子好像都是粗放型的,胖,黑,說話劈哩叭啦的。當她知道哥哥要和一個甘肅人談朋友時,不滿意,為哥哥感到可惜,還覺得不可理解。李禾兵到家裏做客,她對他印象很不好,口無遮攔,沒有禮貌,想他的妹妹也不會是什麽窈窕淑女。既至見了彭萊,倒是甚有好感,雖然說的是一口北方話,但聲音溫婉,當然是比不上上海話輕柔好聽,卻比土裏土氣的蘇北話好多了。周懷英想,她雖然是個北方人,但出生、生長在上海,不能不受上海的熏陶。她想像中的那個甘肅女子要是和彭萊比起來,一定是相差十萬八千裏了。

    周濟安問周木祥跟她關係怎麽樣了?周懷英說:嗬唷,爸爸,你一點苗頭也不軋,一般關係會帶到屋裏廂來嗬?阿哥跟她嘛肯定老早就靠定了,今朝嘛把她帶迴來就是讓我們參考參考。周懷英躬著個腰,把頭伸到周木祥的麵前,問,阿哥,是吧?周懷英的眼光裏抖擻著洞察一切的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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