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得珍知道女兒會出事,也曾暗地裏戰戰兢兢地猜測過有什麽災難會纏在她身上,並做過祛兇禳災的努力。

    她去找過一口定,算過李禾瑾和周傑祥的八字。

    馮得珍相信算命與她從小深受她二叔的影響關係甚大。他二叔高小文化,在東北老家算是有學問的,喜歡跟晚輩們講故事,說神話,天上地下,古往今來,牛鬼蛇神,玉皇仙女,沒有他不知道的。除神話外,馮得珍還喜歡聽她二叔講占夢、算卦、拆字之類的故事。她特別敬佩那些閉目掐指的算命先生,他們能把人的吉兇禍福,大事小事算得清清楚楚,甚至把丟掉的騾子跑到了哪兒都能算出來。她二叔說過一個拆字故事,神奇極了,她聽了一遍不過癮,鬧著讓二叔又說了兩遍。那是一個讓她執迷於算命的故事。故事說,有個當官的老婆懷孕十三個月了還沒動靜。這女的寫了一個“也”字,讓丈夫拿給拆字先生算算是怎麽迴事。拆字先生看後說,這字是你內人寫的吧。當官的挺驚訝,你咋知道的?拆字先生說,之乎者也這些字都是語助詞,你拿了個“也”字,所以知道是你內人寫的。拆字先生又說,你拆這個字,是想問有個東西該動了它卻為何不動,是吧?當官的更奇了,你咋知道得這麽清楚呢?拆字先生說,是這個字告訴我的。“也”字加個水是“池”,加個馬是“馳”,但池子想起波浪卻沒水,有東西要運卻沒馬,咋能動呢?拆字先生說,你內人父母兄弟姐妹都已經不在了,土地房產也沒了,是不是?當官的說是嗬,這事“也”字也能告訴你嗎?拆字先生說,就是。“也”字加個人是“他”,加個土是“地”,現在不是人也不見了土也不見了嗎。當官的口稱神仙,說我娘子懷孕已經十三個月了還不生產,求求你告訴我是怎麽迴事。拆字先生說,你內人兇兆在身,懷的是個怪胎。當官的嚇壞了,連聲問是啥?是啥?拆字先生說是條蛇。當官的問為什麽呀?拆字先生說,“也”字合成人隻有一個“他”字(古代沒有“她”),現在你內人家裏已經沒人了,隻能合成一個動物,“也”字加個蟲是“蛇”(古代寫作“ ”)。那當官的向拆字先生求解救的辦法。拆字先生告訴他迴去該怎麽怎麽樣辦。當官的迴去後如法施行,他老婆果然生出一條大蛇。當時,馮得珍認字不多,但這個拆字故事裏所說的“也”字和“也”字加偏旁所產生的字都認識,所以,聽得津津有味。這使她對算命愈發深信不疑,特別對奇妙無窮的拆字更是興趣盎然。

    女兒和周傑祥處對象,一個屬羊,一個屬狗,屬相不合,她是反對的,但女兒偏要處。以前還好,丈夫、兒子也反對,有個幫襯,現在他倆也不管了,沒有說話的地方了,就更想到一口定那兒說說。她對丈夫說要請個算命的,就是請一口定,沒想到李世前也是個一口定——一口拒絕,她就自己偷偷地跑到一口定那兒。

    一口定姓餘,已六十有餘,退休在家,三個兒子兩個女兒都成家在外,他和老伴倆相扶相攜,共度晚年。因他算命算得好,別人稱之為一口定,但他不喜歡這個名字,有吹噓之浮誇,欺騙之嫌疑。當別人叫一口定,他每每要更正,我叫餘由遲。但他更正他的,別人依是叫著既貼切又順口的一口定,他也奈何不得。一口定臉長而方,雖年過花甲,卻是麵色紅潤,不像算命先生通常有的那種幹癟癟黑黢黢的瘦臉。其實,一口定算不得是算命的,從東北到西北,他從沒掛牌擺攤,隻能說是個業餘愛好,八小時之外的一技之長而已。特別是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後,他是不敢說這些封建四舊的,即使受人央求,推脫不掉,悄悄算了以後是絕不收人財物的。

    馮得珍說明來意,一口定仰臉一笑,如今都已經奔四化了,你還聽我瞎掰扯這些破爛玩意嗬。哎,馮得珍慌忙搖手,老爺子可別讓我擔罪過,神術可不能糟蹋。我是真心誠意的求你老來的,一個月沒動葷腥。一口定嗬嗬地直笑,紅潤的大臉堂越發光亮,我這兒是寺廟嗬,還要你吃齋沐浴?馮得珍說,表個心誠嘛。一口定聽馮得珍這麽一說,挺感動的,說,言歸正傳,言歸正傳。馮得珍說,我有個要求,不但想知道算的結果,還想讓你解釋解釋,讓我聽著也明白,行不行嗬?行嗬行嗬。一口定笑著點頭。馮得珍遞過寫有李禾瑾和周傑祥生辰八字的一張紙,說,上麵一行是我家小瑾的。

    一口定看著兩個人的生辰八字,琢磨了一陣,鼓起腮幫子,搖搖頭。馮得珍早有思想準備,說,我知道他倆屬相不合,求你老詳細指點指點。馮得珍這樣說,一方麵本是如此,另一方麵是消解一口定的顧忌。中國人曆來是喜歡報喜不報憂,喜歡說吉利不喜歡說兇險,包括算命的。一口定說,你既然問我,我就要實話告訴你。屬相不合,雖然也不好,但除了個別大惡的外,無非是些雞飛狗跳,牛踢馬叫,事實上哪有兩口子不吵吵嚷嚷的。事情雖然是這麽個理,但在馮得珍聽來,好像不應該出自一口定這個算命人之口,像是居委會主任勸架時說的。一口定接著說,他倆不是一般的屬相不合,五行也相克,命相不好。馮得珍一驚,這是她未曾想到的,問,他倆一個生在乙未年,一個生在戊戌年,都是土,咋會相克呢?一口定說,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一個人生辰八字是由生年、生月、生日、生時組成的,你說的是生年,但最要看的生柱,也就生日,挨下來才是年柱,最後看時柱,時柱的影響最小。你家小瑾出生日是丁亥,丁雖然是火,但是是陰火,弱,且有亥之水減力,更弱;生年是戊戌,是土,火克土,又抵消了一部分火力;生時是辛卯,卯是木,木是生火的,但它本身又被辛之金消融了一部分,又是遠火,基本上助不了日幹。再看這小子的,生日是壬子,壬是水之兄,是汪洋大水,子又是水,水上加水,還不把小瑾的陰火衝得沒影啦。大命已定,生月生時就不用看了。一口定搖搖頭,臉上顯出憐憫之色。嗬唷!馮得珍驚唿了一聲,心卟嗵卟嗵跳。她忽然有了新的發現,怪不著,這小子的名字裏也有水。她在周傑祥生辰八字旁邊寫上他的名字。一口定看後說沒有嗬。馮得珍指著“傑”字說,這底下不是四點水?一口定說,是四點水,但不是水,是火。是火?馮得珍沒有明白過來。是嗬。四點水是火的變形,用四點水做偏旁的字,要麽跟太陽有關係,要麽跟火燒有關係,什麽照嗬煦嗬煎嗬熬嗬煮嗬,不都是嗎。那他這個火對咱家小瑾有沒有好處呢?一口定問她女兒的正名叫啥?馮得珍在紙上寫上李禾瑾三個字。一口定看罷麵有難色,你叫我咋說呢。馮得珍意識到這“火”不但沒好處,還鬧災,說,我來找你是信你,是咋就是咋。一口定說,還是不說了吧。馮得珍使勁搖搖頭,要搞就搞明白,不留迷糊。一口定這才解釋開來:看名字,如果是雙名,一般說來,當中一個字最重要。姓是祖宗傳下的,萬古不變;最後一個字是本名,單指自己,對一個人的運勢有影響,但不是最要緊的;當中的字是按家譜排下的,一半是本名一半是宗名,是最主要的。一口定的一席話使馮得珍如醍醐灌頂。人的名字中居然有這大的奧妙。她問我家小瑾的名字咋樣?一口定說,要是單看她的名字不錯,禾有糧瑾有財,一生一世神福氣來,要是和周傑祥聯係起來看就不好了。先看你家小瑾的。這“禾”字拆下來看是“一木”,也就是一個木字,這沒啥好壞,但要加上這小子的“傑”字呢?“傑”字拆開來看是木和火,再合到小瑾的一個木字上,這成了啥嗬,是焚。這四點水,是火,又被叫作水,所以,小瑾要防水火之災嗬。馮得珍臉色驟變,問,不這樣合不行嗎?一口定不高興了,我說不說,你愣要我說,我說了你又覺得不是這迴事,好像是我存心往兇處拽。馮得珍連聲道不是,不是,你老別生氣,是我急糊塗了。請教你老,我女兒咋樣才能躲過這場災難?一口定說,我不太好說。為啥呢?咱中國人從來都是勸合不勸離,牽線搭橋,不打鴛鴦。馮得珍明白了他的意思,歎了一口氣,我家這丫頭是個拔強眼子,死活要跟著他咋辦?一口定看著馮得珍一臉乞求的苦樣,說有一個辦法,但不能保證徹底解決問題。一口定的話遞給了馮得珍一根救命稻草,忙不迭地說,你老指教,你老指教。一口定說,讓那小子改名,也不用大動,就把他“傑”子底下的四點水去掉就行。“傑”字去掉四點水是個木字,加上你女兒名字中的一木,就是“林”,和“瑾”字相合,不但消解了“焚”之惡,而且隱含著寶石聚集的意思,由兇轉吉,化災為喜。嗬唷唷,這可好。馮得珍高興地想拍手。一口定說,你先別樂。這畢竟是後天的補救,能不能湊效,就看他倆的造化了。

    李世前和李禾兵爺兒倆聽馮得珍的敘述有些入迷,對一口定的水火之辨和姓名之解饒有好奇、興趣。李禾兵問母親:你為啥不跟小周說改名字呢?馮得珍說:你以為我不想嗬。我跟小瑾說過,小瑾說,噢,叫人家改個周木祥,這名字要多傻有多傻,你咋不給我哥也起個李木兵這傻的嗬的名字?小周要願意我還不願意呢。你瞧這丫頭說的。我說這是為了你給你消災,她愣不信,說這是迷信,我不是好好的嗎。你看,這名字沒改,災不就來了。一想到停屍房裏那大木炭似的屍體,馮得珍的嘴角嗦嗦地抖動著,咿咿唔唔地又要哭了。

    李世前安慰道:那不是咱女兒,你瞎傷心啥呀。

    為啥咱家一報警就叫咱去看這個燒焦的屍體,這不是個兇兆嗎。一口定說小瑾有水火之災,沒得錯!他算命保靠。李世前說小瑾沒事的,再不斥責算命是迷信,是騙人的。他忽然問老婆,這算命的不是可以算出人到哪兒去了嗎?你不去問問一口定呢?

    徹底的無神論者在女兒的災難麵前也信開冥冥之數了。

    唉,還是你行,我咋沒想起來呢,瞧我這死木頭疙瘩。馮得珍一刻也等不住,立即就要到一口定家去。

    馮得珍撲了個空,一口定已到錦州去了。聽他兒子說,這迴是落葉歸根,再不迴豐西了。

    失望而歸的馮得珍跟丈夫又是一頓吵,說全怪他,要是早相信算命,早聽她的話,哪有今天的禍。

    李世前聽老婆數落,不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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