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爺也不知道累,早上就開始下雨,吃完中午飯還沒停的意思,淅淅瀝瀝,滴滴答答,弄堂裏彈街路 上的石頭被它洗得幹幹淨淨,蒼黃蒼黃的。

    周傑祥正同父親在客堂間說話,一個打著布傘的婦人站在門口問:是周傑祥家吧?

    婦人四十有餘,高挑身材,穿一件竹青底的白碎花襯衫,臉色白晰,溫和的聲音中透出高雅。周傑祥招唿道:是嗬,阿姨,快進,有啥事情進來講。婦人進屋後收了傘,周傑祥接過來放到一個鐵皮桶裏,把來人讓到椅子上坐下。婦人說:這個長腳雨落不停,秋天還沒有到唻就煩煞人。她朝周濟安笑了笑,我是祝芹娘。

    這婦人周濟安是眼熟的,好像就住在附近。聽她自己說是“祝芹娘”,不知怎麽一迴事,好在兒子顯然是認識的。

    屋裏突然響起了蟈蟈的叫聲。

    樓板的橫梁上掛著一個用棒冰棍做的小籠子,插了兩根雞毛菜。蟈蟈看來了一個生疏的女人,似乎很不歡迎,不客氣地鼓噪起來,又響又急。雖然已下了多半天雨,空氣裏彌漫著讓人擔心缸裏的米會長出蟲子的潮濕,它的聲音卻是幹燥而生硬。

    這個叫哥哥,叫起來不怕喉嚨啞掉。祝母朝小籠子瞥了一眼,對這個不禮貌的小畜生甚是不滿。

    阿姨吃茶。周傑祥給祝母沏了杯茉莉花茶。

    她的眼光忙從蟈蟈身上移到在周傑祥身上,掃描了足足有一分鍾,先看周傑祥的臉,又從頭到腳從腳到頭上下打量著,把人高馬大的周傑祥看得如芒刺在背。

    祝芹母親叫居奚蘭,是家商店的營業員。祝芹到豐西以後,居奚蘭為了讓寶貝女兒能離開甘肅重迴上海,四處求人給女兒尋找夫家,先後找了兩個,第一個是嘉定的,第二個還是市裏的,都被祝芹迴絕了。去年春節祝芹迴來探親,父母一塊做她工作,勸女兒一定要在上海找人成家,千萬不能把根紮在甘肅。要是那樣,骨頭就丟在荒無人煙的戈壁灘上了,子孫後代都成了甘肅人。祝芹心裏裝著周傑祥,自然不能聽父母的主意,但她為人文雅,又有孝心,對父母更是從未高聲說過一句話,隻是一個勁地搖頭。

    到底還是女人心細。上海人怕到外地,尤其對西北、東北存有恐懼之心。女兒文靜而又嬌氣,做事也不莽撞,她怎麽會願意在甘肅呆一輩子呢?是不是已經有了心上人?祝母把自己的想法向女兒攤明,祝芹一口否認,說姆媽瞎想到啥地方去啦?祝母堅信自己的判斷,死咬著不放,好像她已經把女兒男友的情況掌握得清清楚楚。祝芹在母親的窮追不舍之下吱吱唔唔地說她看上了一個上海同去的,叫周傑祥。居奚蘭說,你怎麽不早一點講?這是樁好事情嘛。居奚蘭希望女兒能在上海找,但要是能找一個上海同去的也不錯,以後政策有變化還能雙雙迴來,插隊落戶的不已經開始迴城了嗎。祝芹告訴母親,自己隻是看這個人蠻好的,並沒有談。居奚蘭問對方曉得嗎?祝芹說不曉得。居奚蘭著急了,她知道女兒有公主般的脾氣,肯定不會主動向對方挑明。她問女兒這個人怎麽樣。祝芹說,長得順眼,是個長腳,歡喜學習,人品也好,還說,這個人離我們家不遠,住在三百五十六弄。居奚蘭高興了,嗬唷,轉來轉去轉到家門口頭了。居奚蘭問周傑祥老家是什麽地方,祝芹說是蘇北,她臉上浮現出一絲不屑的神情,哎,可惜了,怎麽是蘇北人?祝芹噘起嘴,姆媽,啥地方人還不一樣?祝芹的父親責備老婆拿著有色眼鏡看人,說蘇北人爽快,好打交道,你外甥女尋的就是蘇北射陽的,不是蠻好的嘛。居奚蘭聽丈夫這麽一說,不再計較。嚴格地說,不是她不計較,是寶貝女兒看上了,她不能計較。

    知子莫如父,知女莫如母。居奚蘭知道女兒眼界不低,心氣高傲,她能開口說一個男孩子好,肯定是一表人才。她明白女兒現在是暗戀對方,這扇天窗隻有做娘的去幫她打開了。她對女兒說要找一個人去周家撮合這件事,祝芹不同意,她以為女兒怕事情沒成卻弄了個滿城風雨,麵孔上不好看,便對女兒說做娘的自己去。她相信,憑女兒的長相、身段和文靜的性格,誰家爹媽看了都會喜歡,祝芹仍然不同意。居奚蘭搞不清楚了,你看中了一個人,自己不好意思去講,姆媽幫你講又不讓,這是作啥?由於女兒的堅決反對,她隻好放下這根紅繩。

    昨天,居奚蘭和兒子祝晟走在一塊,正好碰到周傑祥,周傑祥還朝他倆點了個頭。祝晟指著周傑祥的背影說,他就是阿姐說的周傑祥。因為住得近,居奚蘭也臉熟,唷,就是他呀!大喜過望,對周傑祥是一千個滿意。她忍不住,一定要上門提這門親事,晚了,說不準人家還有人了呢。祝芹說過他家住幾弄,可惜沒記住,祝晟說知道。

    下了大半天雨仍不停,她沒心思再等,打了把傘便找來了。居奚蘭同周濟安談得挺投胃口,隻是他的一口蘇北話讓她有些別扭,好在這個地方蘇北人不少,常聽蘇北話,不至於影響交流。周濟安呢,聽上海話更沒問題。他會說,隻是上海話中要夾些蘇北腔,自己聽了也不舒服,索性不說,何況是在自己家裏。

    居奚蘭說要麻煩給祝芹帶些東西,周傑祥不好推委,又不好接受,正兩難之間,周濟安已經答應了:好,好,沒問題。居奚蘭邀請周家去她家做客,周濟安說就不麻煩你了。居奚蘭說:小周跟祝芹在一道,我們兩家人家又近,理應跑得勤點。周濟安應付道:是的,是的。居奚蘭趁熱打鐵:那就禮拜天到家裏坐坐。周濟安還在推辭,說以後有機會再去,無奈居奚蘭一再邀請,隻得含含糊糊答應。

    平時喝酒,李禾兵講的是盡興,沒有半斤八兩下肚不解勁,別人要是喝少了他還不樂意,不損你幾句才怪。今天到祝芹家做客,他倒學得乖巧了,祝晟給他倒高梁酒,剛倒了小半杯,他就抓住瓶頸子,直說行了行了,不能再倒了。祝晟問周傑祥:不是講北方人喝酒像喝水一樣的嗎?周傑祥說:他是一斤打底,兩斤不醉。祝晟又要倒,李禾兵摁住酒瓶子:你不要聽他放炮,我真不能喝。上海人不用心勸酒,祝晟也就作罷。

    李禾兵穿衣著意選擇了一下,都是在上海剛買的,藏青色的青年服,深灰色的平爽呢暗紋褲子,腳蹬黑皮鞋。說起皮鞋,李禾兵還挺挑剔。他雖然喜歡穿上海服裝,由於來路有限,也穿些其它地方產的,但這皮鞋非上海的不可。其他地方做得皮鞋,鞋身高而寬,不但傻大黑粗的,套在腳上也不舒服,用他的話說是“板腳”。上海的皮鞋,鞋身低而窄,不但式樣好看,穿起來也舒服,用他的話來說,“可腳,得勁兒”。如果沒有上海的皮鞋,他寧可穿解放鞋也不穿皮鞋。

    居奚蘭關照周傑祥,到她家時把一塊來的那個外地人也帶上,於是周傑祥到旅館叫李禾兵禮拜天一塊去祝芹家吃飯。李禾兵以為周傑祥在嘲弄他,你是耍我呐?誰耍你,真的。李禾兵看他認真的樣,迷惑了,問是咋迴事。周傑祥把祝芹母親相邀的事說了一遍。李禾兵這次跟周傑祥到上海來,本來就是想跟他好好說說祝芹的事,見周傑祥了無此意,心涼半截,再不提起,不曾想到祝芹的母親居然請他去她家吃飯,這不是瞌睡就給個枕頭嗎?他拍拍腦袋又拍拍嘴巴,確定確實沒在做夢,咧嘴笑了,我去了,叫祝芹她媽咋個叫法?就叫阿姨。你們上海到人家家裏做客買啥禮物?我不能空著手嗬。李禾兵隱隱覺得自己是女婿頭迴拜見丈母娘。這就不用你操心了。李禾兵嚷道,這哪成?該我買,你們都給我歇著,噢。

    北方人說某個上海人不像上海人,隱含的意思是這個人不像上海人那麽小氣、滑頭、好吹牛皮;同樣,上海人說某個北方人不像北方人,隱含的意思是這個人不像北方人那麽土氣、反映遲鈍或是戇頭戇腦、不領世麵。

    李禾兵本來就長得不錯,個頭又高,穿著從南京路、淮海路剛買迴的新衣,也算是趕了時髦。要在平日,有人說他不像是北方的,特別是上海人說他不像是北方的,他準要吹胡子瞪眼睛。今天祝芹母親說他不像北方的,他非但不生氣,還春風得意,十分受用。

    從居奚蘭家迴旅館後,李禾兵問周傑祥:你說,祝芹媽為啥要請我們去吃飯呢?周傑祥說:我也不知道。他想了想,說,這也是常理,她女兒和我們在一塊嘛,認識認識,好照應。我看祝芹她媽對你倒是印象不錯。 別逗了,給我戴高帽?李禾兵又忍不住問,你咋看出來的?你叫我具體說,也說不出米和豆子,但我的感覺是這樣。李禾兵有些失望,淡淡道:感覺這東西是空的,不可靠。不對。感覺可不是空穴來風,你不是常說打牌靠感覺嗎。李禾兵喜歡打牌,有時還紮紮金花。他對周傑祥說過,出什麽牌,有時靠算計,有時就是靠感覺。周傑祥說:對你來說,現在有一個接近祝芹的機會。啥機會?李禾兵頓時來了精神。迴豐西的時候,祝芹媽要讓我們給她帶東西,到時,我們倆一塊給她送去。你千裏迢迢地幫她帶東西,她還能不理你嗬?

    李禾兵是在黑暗中跌跌撞撞趕路突然看到了亮光,高興極了,向上伸直手臂拍起手掌:絕妙!這次跟你到上海還真有點收獲。

    隻是有點?周傑祥說,收獲大了!你敢想到到祝芹的家裏?

    對對,你是第一大功臣,我得好好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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