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邊的林蔭道上人來人往,孩子在跌跌撞撞地奔跑,老人側坐在芭蕉樹蒲扇一樣巨大的葉子下悠閑地叨嘮往事,但兩步之隔,卻都是年輕的戀侶們靠在江壩上耳鬢撕磨喃喃低語。一邊是嘰嘰喳喳,老少同樂;一邊是卿卿我我,戀侶吐情,看上去極不協調卻又相安無事——這是外灘的獨特景象。

    黃浦江麵泛著青黑,奔波了一天的各式駁船在江邊息歇,嚼著悠悠的夢香;有一個拖輪全然不顧江水也累了,吃力地拖著八九條貨船緩緩行進,隱隱約約地能聽到它的喘氣聲。

    江麵遠處有一團火球越來越大,原是一艘通體明亮的客輪,把青黑的水麵照得閃閃亮亮,像突然蓋天撲地地灑下了金子銀子。

    李禾兵坐過輪船,但沒想到夜行的客輪是這樣晶瑩燦爛。他見有一對戀人走開,剛想到江壩上去好好看看,但有一對戀人已迅速填上剛出現的空間。

    空中響起悠揚的東方紅樂曲,周傑祥看看海關大鍾,已是八點。他倆下了江堤,漫步在霓虹燈五彩六色的閃爍之中。

    周傑祥拐進一條和南京路交叉的小馬路,在一個冷飲店前停下,說進去坐一會兒。李禾兵說我可不想喝啥桔子水檸檬水的。周傑祥說不會的。在冷飲店的櫃台前,李禾兵又搶著要付錢,周傑祥說:你搶什麽?你知道買什麽?坐那邊去。他指著一個空座位。李禾兵像被訓的小孩一樣乖乖地坐到那兒去了。

    周傑祥買完籌子迴來,剛剛坐定,服務員送上來兩瓶啤酒,兩個不鏽鋼盤子,盤子是長方形的,跟小號飯盒蓋差不多。盤子裏放有兩個雪白的東西,像兩個大乒乓球。

    李禾兵問這是啥玩意?咋吃?周傑祥說是冰球,跟冰磚差不多。

    李禾兵學著周傑祥,吃一口冰球,喝一口啤酒。他看了看四周,大多數是吃綠豆刨冰或是菠蘿汁什麽的,冰球也有,要麽是單吃的,要麽是就著那五顏六色的甜水。李禾兵問:你咋想起來這麽吃的?周傑祥說:你不要管那麽多,就說好不好吧。嗨,攢勁!李禾兵一拍大腿,高聲叫起來。他看冷飲店裏的人說話都是竊竊私語,吐了吐舌頭。

    你知道為什麽這樣好吃嗎?

    李禾兵聞聲抬頭,一個姑娘左手托著不鏽鋼盤子,盤子裏也是冰球,右手拿著一杯啤酒,站在他倆的麵前。姑娘看你的時候,眼睛裏有水光,那水光像月亮下的池塘在寧淨中欲流未流;那嘴唇,說完話一抿,嘴角微微上翹,等著你的迴答,既嫵媚又掛著些許頑皮。

    彭萊!周傑祥眼睛一亮。

    彭萊笑笑:我早看到你了。

    上次探親迴滬,周傑祥到四川北路給別人選購衣物,迴家時經過一家新華書店,要了剛剛出版的《古詩文選釋》和《長征迴憶錄》,付款時錢不夠——全買了東西了,正在艱難取舍,響起了一個女人的聲音,我給你掏一塊錢,全拿走吧。女人說的是普通話,那清冽而甘甜,被露水浸潤了一夜了的聲音,周傑祥耳熟,迴頭一看,嗬,彭萊!他驚唿。彭萊已不是六年前在嶽陽樓下初識時小姑娘,胖了一些,眼睛沒有那麽大了,卻仍然一笑百媚。

    李禾兵看他倆認識,讓著彭萊:坐,坐。他見彭萊說一口普通話,有一種天然的親切感,問,你說冰球就啤酒咋就這麽好吃呢?

    彭萊抬頭,眼睛笑了笑:嗯,冰球和啤酒一塊吃嘛,是集中了南方和北方的飲食優點。

    這咋說?李禾兵搖搖頭。周傑祥也覺得彭萊在故弄玄虛。

    你別急呀。南方人飲食特點是什麽?是精細,講究營養、口味,講究色調怡人,能促進食欲;北方人飲食特點是什麽?圖方便、利索,口重,大吃大嚼,要的是解勁,你倆說是不是嗬?

    周傑祥和李禾兵一個是南方人一個是北方人,都點頭。

    彭萊吃了一口冰球,喝了口啤酒,接著說:你倆看這冰球和啤酒,一個雪白一個桔黃,顏色搭配讓人舒服吧?她轉了轉杯子,啤酒是液體麵包,冰球有高蛋白,營養豐富吧?而且這啤酒香和奶油香在嘴裏又會生成出一股特殊的香味來,我沒法具體描述它,但你倆應該是品出來了。

    他倆直點頭,還真是這麽個理。

    姑娘環顧了一下店裏吃著各式冷飲的人,說:他們喝的這些橙露、檸檬汁什麽的,一點都不爽,特別是用那吸管的人,半天吸一口,簡直就跟老太婆唆奶糖,吃的什麽勁?

    李禾兵巡視了一下,說:是這麽個理,跟小孩擺家家似的,是泡時間呢,哪兒像我們北方人嘁哩喀嚓,痛快。

    是嗬,北方人幹什麽都圖個痛快,但也不是什麽好事。我老家的舅舅夏天打散啤酒提著水桶,雖然把肚子喝了個愣圓,過癮,其實根本沒享受到啤酒的美味,那是灌腸,不是飲食,至於喝白酒非要喝個酩酊大醉,那是糟蹋自己的身體,與我們中國飲食講品味講養身的精髓更是格格格不入。

    周傑祥微微點頭,李禾兵瞠著個眼睛。

    彭萊繼續說:這麽一比較,我們喝啤酒不會像那些人小口咪咪的,但這又畢竟是在冷飲店,一大杯一大杯地往肚子裏灌又不雅觀,貽笑大方;這冰球呢,吃起來爽快,滿口生香,但不是饅頭,吃多了是要鬧肚子的,叫你不能放開了往裏吞。這喝啤酒吃冰球在爽快的同時要有節製,享受美味的同時又供應了肌體所需的營養,是不是集中了南方和北的飲食優點?彭萊說完,眼睛笑著,嘴角微微上翹。

    聽彭萊這麽一說,周傑祥如醍醐灌頂。他驚異她怎麽會把一個平常的冷飲吃法剖析得如此內蘊豐富而又如此精彩。自己喜歡這麽吃,但從來就沒有過這樣想過,覺得慚愧。

    周傑祥一直認為理想的女性應該是皓齒微露,笑而不言;美目盼兮,言而不多,那才有陰柔之美,淑雅之嬌。他不喜歡話多,性情外露,自以為是的女性,但對直率,好發表意見,言談富有進攻性的彭萊卻有好感。

    感覺這東西是不講道理的,無邏輯可言。

    李禾兵問彭萊是什麽地方人,彭萊說山東蓬萊的。哎喲,咋和你名字一樣一樣的?彭萊歪著頭,說:我厲害吧?她的神態就像一個頑皮的小女孩。周傑祥說:是厲害,記得小時候晚上不好好睡覺,我媽就會嚇唬我,山東人來啦,嚇得我蒙在被子裏不敢動。李禾兵問:你們上海人這麽怕山東人?不是嚇唬小孩子嘛。不過,這也說明山東人就是厲害,要不,為什麽我媽不拿別的地方的人嚇唬我呢?周傑祥對彭萊說,有句話叫霸王的弓,穿堂的風,硬不過咱老山東,可見山東人的厲害了。彭萊說:山東人比起上海人當然厲害啦,但還不行。要說厲害,山東人兇不過東北人,野不過西北人,不是說東北虎西北狼嗎?李禾兵對說他們東北人是東北虎美滋滋的,問:那你說說上海人像啥?他首先想到的是呱呱叫的鴨子,和仰天一嘯威懾百獸的東北虎一比,實在差遠了。不想彭萊卻反問李禾兵:你說上海人最大的優點是什麽?李禾兵歪著腦袋想了想:我沒發現上海人有什麽最大的優點。彭萊說:你就說他們的最大的特點是什麽。

    特點嘛……這可難了李禾兵。提起上海人的特點,膽小、斤斤計較、喜歡算計別人這些詞句就“白雨跳珠亂入船”般地鑽進他的腦子裏,但在周傑祥麵前不能這麽說嗬,再說周傑祥也不是這樣的人,這麽說也不地道。他琢磨了一陣,才嗯嗯嗬嗬地說出這麽幾個詞,覺得還差不離,精明、轉得快、有商業腦瓜。彭萊問周傑祥是不是這樣,周傑祥說這我就不好評論了。

    彭萊喝了一口啤酒,對李禾兵說:你說的這些沒錯,是上海人特點,但不是最大的特點。李禾兵問那是啥?彭萊說:是認真。外地的到上海來辦事往往嫌上海人羅嗦,不像我們三下五除二嘁哩喀嚓地就辦完了。有一個老鄉問我,上海人不是腦瓜子挺活的嗎,為什麽辦事這麽死板?李禾兵說:是嗬。那個像女人一樣的男人跟我換糧票,不就是認真地要命,死板地隻想讓我發火。

    什麽像女人一樣的男人?換什麽糧票?彭萊不知就裏。聽李禾兵說了來龍去脈,笑道,人家認真你還煩人家,把優點直接劃拉到缺點裏去了。上海人做事認真,沒有人會去讚揚,倒是排第二位的精明呐,腦子活呐被人掛在嘴上。不過,那不是在真心讚揚上海人,後麵藏著貶低、嘲諷。彭萊問李禾兵是不是嗬?

    李禾兵被她問得嗤嗤笑,避開話頭:你生活在上海,指定會說上海話了。

    彭萊點點頭。

    你在單位裏說上海話?

    彭萊笑笑,搖搖頭:我不願意說上海話。

    哪為啥?

    彭萊看看周傑祥,說:上海人確實有許多優越之處,但我看不慣上海人那種自以為天下第一的樣子。就說這方言,本無優劣之分,但上海人就以為自己的語言是天底下最好聽最高檔的。我的一個同事問我,小彭,儂哪能弗講阿拉上海閑話 ?口氣裏,好像講了他們上海話就提高了一個檔次似的。我是山東人,憑什麽非要說上海話?上海話有什麽了不起?彭萊不覺提高了嗓音,引得不少人轉過頭來又看他們這一桌。你當眾說上海人壞話,當心他們找你算賬。李禾兵嚇唬彭萊。不會的。你看,他們又都掉過頭去了,才不願理你。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台。好壞由你說去,我做我的事情,這是上海人優雅之處。我們北方人不行,氣性大。

    彭萊問李禾兵:你說北方人和上海人誰要麵子?當然是上海人啦。為什麽?你看,上海人吵架不愛動手,他們是怕撕破臉皮,傷了日後的和氣。彭萊擺擺手:不對?咋不對?李禾兵平時說話盛氣淩人,到了彭萊麵前不覺矮了一截,半天才給她一個發表意見的機會,卻被否了。告訴你吧,其實我們北方人比上海人好麵子。就說喝酒吧,北方人喝酒老愛喝醉,這裏固然有北方人豪爽的因素,也有好麵子的因素,怕人家看低了自己的酒量,怕喝不過人家沒麵子。是不是這麽迴事?

    李禾兵麵有赧色:好像有點。他忽又笑道,你眼睛好毒嗬。

    上海人就不怎麽被這種虛假的麵子所累贅,我們卻反過來說人家的不是。這就是思想觀念的問題。在外地廣泛流傳一個笑話,說上海的一個男孩去買針。針是三分錢兩根,他付了兩分錢,賣針的老婆婆給他一根針,這小孩拿了針卻不走,說,你還沒有找我呢。老婆婆說,半分錢怎麽找你?小孩說,你給我一張手紙。小孩拿過老婆婆遞過來的手紙蹦蹦跳跳地走了。這個笑話是編派上海人的,說上海人猴精,從小就會算計。但假設這是一件真事,我們能不能反過來看一看,把賬放到桌麵上算清了又有什麽不好?

    中毒了,中毒了,你在上海呆得時間長了,看他們什麽都是對的了。李禾兵說。

    彭萊隻是笑了笑,提起包,往肩膀上一挎:不早了,不跟你們亂侃了,我該迴去了。

    走出冷飲店,上了南京路,已是行人寥落車馬稀了,燥熱了一天的空氣也涼了下來。路麵依是流光溢彩,卻有些清冷,就像幾個身著豔裝的女子在觀眾稀稀拉拉的劇場跳舞,卻毫不影響她們的表演熱情。

    李禾兵對彭萊說:天黑了,咱倆送你迴去。彭萊說:放心,上海是隻有掏兜的,沒有劫道的。我兜裏從來不多放錢,他們掏去吧。

    彭萊款款而去。

    她穿一件蟹青色的上衣,褲子是米色的,極協調。入夜的風撩著她烏黑的披肩發,哼著小夜曲。七十年代後期,女孩子大多還是紮小辮,留齊耳短發,留披肩發的,即使在上海也隻有少數姑娘敢領風氣之先。

    周傑祥呆呆地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對柔婉的、得意洋洋的晚風心生嫉意。

    哎,是不是看上人家了?你可別起花花心思,我可給我妹看著你呢。李禾兵在他肩頭上推了一把。去你的,說什麽呢?我們也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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