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豐鋼醫院當護士的秦春嶺中午下班迴家。

    豐西城區最多隻有兩公裏見方,任何兩點之間,騎自行車都不會超過二十五分鍾,所以,醫院、學校、機關等工作人員,中午十二點半下班,迴家吃飯、午休,下午兩點半再上班。

    秦春嶺經過豐鋼工人俱樂部時,見那兒聚集了上百人,噪聲一片。豐西的街道,行人寥落車馬稀的時候居多,隻有在兩種情況下方顯示出這也是一座城市,盡管它很小。一是豐鋼職工上下班。豐西是小城市,豐鋼是大企業,大企業的職工上下班,小城市的主幹道就有自行車輪子熱鬧上幾十分鍾。二是豐鋼工人俱樂部電影散場那一會兒。秦春嶺遠遠看過去,在俱樂部大門上方有一幅紅布白字的大標語“堅決反擊右傾翻案風”。大標語拉出來已經有好幾個月,不會是開“反右”大會。即使是開大會,也應當在俱樂部裏麵開嗬。水泥台階下聚集了好多人,並不散開,顯然不是電影散場,好像是在看什麽熱鬧。秦春嶺走過去,約有兩米高的平台上有兩個人站著,低頭躬腰,胸前各掛了一個大牌子。

    咱們家的雞肯定也是這b玩意偷的。

    上海人太壞了,一肚子壞水。

    揍死這幫狗雜種的。

    他娘的啥玩意兒,不要b臉。

    這種操蛋玩意兒示眾有啥用?一槍崩了他得了。

    圍觀者群情洶洶,罵聲忿忿,議論紛紛。秦春嶺一聽是在罵上海人,左右頂著肩膀擠進去。台上站著的是兩個男的,都穿著白帆布的工作服,胸前的牌子有茶幾麵一般大,用繩子吊在脖子上。牌子用白紙糊著,上寫“偷雞犯”三個大字,並打上粗粗的紅叉。兩個人胸前還各有兩隻雞。雞用繩子拴著腿,一頭拴一隻,往“偷雞犯”的脖子上一掛。靠右麵站著的中等身材,腦袋尖尖的,掛著白色的和灰黑色的母雞,母雞的頭頸朝下耷拉著,不動,大概到極樂世界去了。靠左麵站著的是個高個,大臉盤子,掛著的兩隻雞一公一母,那母雞好像也死了,五彩六色的公雞顯然有較強的生命力,蹬著被拴住的腿,發著挺無辜的“咕咕”聲。兩個小夥子不停地咕嚕著:我是偷雞犯,我是偷雞犯。那聲音不像是從他們嘴裏出來的,像是很稠的粥在火上咕嘟著,緩慢而沉悶。小夥子後麵站著兩個穿製服的,拿著警棍,待小夥子聲音輕了就敲他們的腿。警棍一敲,聲音就響了些,一會兒,又輕了下去,再敲,又響了些,如此周而複始。秦春嶺正踮腳抻脖子的,前麵圍觀的人群突然轟笑起來,指著高個嚷嚷著,叫他吃屎!叫他吃屎!原來,雞是被倒吊著的,屁股朝上。公雞在掙紮中屁股一抖籟,冒出一溜稀屎,雞屁股正對著高個的嘴,惹得看熱鬧的興奮不止。秦春嶺心咯噔一下。高個雖然坑著頭,篷首垢麵,聲音含混,但她依稀聽出是任偉民。秦春嶺用胳膊肘推著前麵的人,艱難地往前移著腳步。你這個娘兒們擠啥?沒見過槍斃犯?前麵一個胖小夥子掉過頭來,朝秦春嶺瞪了一下眼睛。就在這時,有一塊乒乓球大小的石頭向掛著公雞的高個飛來,正砸在他的頭頂上,隻聽“唔”的一聲,高個抬了一下頭又垂下脖子。在高個抬頭的刹那間,秦春嶺看得真切,他正是任偉民。

    天呐,秦春嶺幾乎要叫出聲來,頭昏眼花,天旋地轉,跌跌撞撞地擠出人群,不敢迴頭再看。

    她急步跑迴家,進了臥室就關上門,把自己悶在屋裏。她媽矍九蓮叫她吃飯,她隻說我不吃,任她媽怎麽敲門也沒動靜。

    這丫頭今天是咋的啦?矍九蓮嘰咕道。

    三個月前,和秦春嶺說話挺投緣的外二病房主任江閏玨給她介紹了一個對象,煉鋼廠的,上海人,就是任偉民。

    江閏玨有一次在朋友家裏碰到了任偉民,一看這小夥高高的個子,說話挺大氣,開玩笑說,我們醫院裏漂亮姑娘可多了,給你劃拉一個咋樣?江閏玨的朋友當真要她給任偉民介紹對象,她就答應了,瞄上了秦春嶺。她對秦春嶺說,任偉民這個小夥子可好了,懂事、熱心、為人大方。

    上海男人在北方引人注目,貶褒不一,有的會擺出一幅不屑、鄙夷的臉色,說上海男人怎麽怎麽小氣、自私、狡猾、虛偽;有的特有好感,說上海男人怎麽怎麽會做事,會過日子,會體貼人。指責上海男人不地道的多是男人,愛擺上海男人好處的多是女人,特別是年輕女人。醫院是一個“鮮花盛開”的地方,秦春嶺聽到的關於上海男人的好話自然就多。

    同事對秦春嶺提起親事後,秦春嶺迴去問她父親秦有福,爸,任偉民是你們廠的,他這個人咋樣你該知道吧?秦有福說,知道,太了解了,他就是你爸從上海帶過來的。這個人不錯,挺有正義感的。在上海招工的時候,有個小夥問我,你們甘肅人大便是不是不用草紙?他們說的草紙就是我們說的手紙。我反問他們,不用草紙用啥?他說用石頭。我說用石頭怎麽擦屁股?他說用石頭刮屁眼呀。我一聽就火了,這不是在侮辱我們甘肅人嗎,迴了他一句,你家馬桶裏裝的才全是石頭。那個小夥不幹了,和我吵起來,另外幾個小夥跟著起哄。這時,任偉民對那幾個和我吵架的說,你們好意思不?幾個小青年欺負一個外地老頭。盡管他說的是上海話,因為我已經在上海呆了幾個月,大意還是明白的。那幾個小夥被他這麽一涮,都不吱聲了。就衝這一點,任偉民就挺仗意的。秦春嶺問,爸,他人長得咋樣?大高個,長相還行吧。秦有福又說起來豐西的火車上周傑祥被砸破頭,任偉民和乘警幹仗的事。他說,周傑祥這小夥也挺不錯的,知書達禮,一看就是個正派人,好像在和李世前的女兒在處對象。你咋知道的?你媽說的。我媽咋知道的?他倆在你媽飯店裏吃飯,讓你媽撞上了。秦有福叮嚀,你別在外麵瞎嚷嚷嗬。李世前對上海人挺有成見的,對周傑祥的影響更是不好,他要是知道他女兒同上海人處對象哪兒成嗬。秦春嶺說,好多人對上海人影響特壞,一說起上海人,就說他們怎麽摳門、吹牛,還有一個順口溜,上海鴨子呱呱叫,坐車不打票。這是咋迴事?秦有福說,這是北京人編的。上海鴨子呱呱叫,是說上海人愛說話,就像鴨子一樣呱呱叫個不停,不是說三斤半的鴨子兩斤半的嘴嗎,就是這個意思。最絕的是後一句,別的地方人逃票都黏不悄悄地,生怕被人發現,這上海人逃票非但不藏不躲,還一個勁地嘰哇亂叫。秦春嶺問,都說上海人挺聰明的,這不是自己暴露自己嗎?秦有福說,這是說上海人目中無人,到哪兒都老子天下第一,連逃票都滿身是理。秦春嶺問,上海人有這麽狂嗎?秦有福說,上海人是有那麽點勁,至於逃票還嘰哇亂叫,那當然是編派上海人的。咱中國人就是有這個毛病,一個地方的喜歡編派一個地方的。你看嗬,秦有福扳起手指頭,說起北京人嘛就是京油子,嘴皮子,這是說北京人喜歡胡侃,不辦實事。說東北人粗魯、蠻橫,就是三人行,必有一匪。說湖北人兇吧,就說上有九頭鳥,下有湖北佬。埋汰我們河北就更損,說河北出太監,壓寶掙大錢。秦春嶺問,那咱河北是不是真的出了很多太監呢?秦有福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是出得多了一些。為啥呢?北京不就是在河北嗎,皇帝老子一挑太監當然就近找嗬。秦春嶺問,河北有名的太監都是誰嗬?秦有福兩手住左右肩彈了彈,像要趕走晦氣,得了得了,不說了,說介紹對象呢,咋扯到太監上來了,啥事!

    秦春嶺和任偉民處了一陣覺得他挺好的,除了有北方男人的優點——實誠外,還有南方男人的優點——體貼心。有一迴電影散場,剛出電影院,突然刮起了大風,氣溫驟降,並且下起了雨。任偉民脫下外裝給秦春嶺,她不要,說我家近,一會兒就到了。他不依,把衣服披在她身上,說我沒事,女同誌著涼感冒不容易好,我姐每迴一感冒就得兩三天。豐西很少下雨,下雨就急而猛,空氣中神氣活現遊蕩著的灰塵便被硬拉生拽下來。說話間,任偉民的白襯衫上已布滿了蠶豆大的黑點。他推了一下秦春嶺,說快走,撒開腿,躬著腰,向宿舍猛跑。秦春嶺看著他遠去的身影,頓感一股暖意在身上彌漫開來。別看任偉民表麵挺粗,心還是挺細的。下雨了,男人把衣服給女人穿,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但他由他姐姐感冒不容易好想到別讓秦春嶺著涼,怕秦春嶺也一病難愈。北方男人不會這麽考慮問題。父親對母親也挺好的,但好像沒這麽體貼入微。如果隻有一個餅,南方男人和北方男人都會給妻子吃,自己餓肚子,但北方男人通常是把餅給妻子了事,而南方男人則會把冷餅烤熱了再給妻子。這就是南方男人和北方男人的區別。

    秦春嶺中午沒吃飯,早早地來到醫院。

    內二病房護理站的兩個值班護士正在議論著俱樂部前被示眾的上海人。短下巴的說,上海人看上去穿得時髦,說起話來挺文氣的,沒想到會翻牆偷雞。她處了兩個對象都是上海人,都吹了。第一個是她嫌對方臉太長,第二個則是對方嫌她下巴太短。第二個剛吹,她說這話也就是解解氣,其實,她心裏還是想再找一個上海人。她和秦春嶺有隔閡,頗看不得她,自己處了兩個上海人都黃了,秦春嶺卻處得好好的,渾身不舒服,巴不得她也黃了。今天,一聽說任偉民被示眾,高興得比送她一件新式大衣還興奮。

    紮小辮的問,聽人說,上海男人對老婆都好,哪怕是小偷,偷迴來的錢先交老婆,是這樣嗎?她把短下巴看作了同上海男人處對象的專家了。短下巴倚老賣老,指桑罵槐,是這麽迴事,但有啥用呀,找個小偷,八輩子見不得人。紮小辮的附和道,就是,小秦剛處了一個上海人,就丟人了。哼,她丟人的時間長著哩。短下巴輕擺了一下腦袋,春風得意。紮小辮的見接班的秦春嶺從走廊裏走過來,用胳膊肘碰了碰短下巴,兩個人都不吱聲了。

    秦春嶺走近護士值班室時聽到她倆在議論著什麽,自己一出現,議論聲就嘎然而止,心裏便明白了八九分。小秦,你來這麽早嗬。紮小辮的說。秦春嶺迴道,在家呆著也沒事。秦春嶺不是在家呆著沒事,而是呆不住。平時,吃過中午飯得躺一會兒再上班,今天,她沒吃飯就躺下了,但那兒躺得安穩嗬,翻來覆去的烙燒餅,眼前晃悠著任偉民掛著雞和“偷雞犯”牌子被示眾的樣子,耳邊老有叫“叫他吃屎,叫他吃屎”的聲音,心裏發慌,腦子發脹。躺著橫豎也難受,秦春嶺便早點來到了醫院,卻不想別人正背地裏議論著她。

    秦春嶺尋思,中午發生的事,她倆在班上值班,咋就知道了呢?往日接班時大家總要圍在一塊張家長李家短地聊會兒再幹活,今天卻是配藥的配藥收拾針管的收拾針管,都緊忙著。秦春嶺知道大家是有意不想說啥。她坐在病員一覽表前,查看該換的病人登記卡。江閏玨進來了,朝秦春嶺笑了笑,又點了點頭,拿起幾本病曆夾翻了翻,退了出去。平時,大夫接班看完病曆夾一般都要對護士交代幾句,今天,挺說得來的秦春嶺就在她眼前,江閏玨卻好像視而不見。她顯然已經知道任偉民發生了什麽事。壞事頂風臭十裏,豐西巴掌大的地方,今天有誰吃了大把的安眠藥,明天準就成了辦公室的談資。不過,偷雞被示眾的事傳得也太神速了點,中午的事怎麽下午都知道了呢?秦春嶺忽然明白了公安局為啥在上下班時候把任偉民他們拉出來示眾,這不是看到的人多,傳得快,影響大嘛。她一下午臉上的肌肉都在跳,不敢正麵看人,總覺得別人的眼睛裏流露出“她的對象是個偷雞犯”的意思。

    晚上,母親叫了好幾遍,秦春嶺才勉強出來吃飯。她一點食欲也沒有,揪下一丁點兒饅頭,用指頭來迴搓著,搓成一個個比黃豆大些的小圓球,放到嘴裏慢慢嚼著。秦有福見女兒滿腹心事,明白是怎麽一迴事,輕聲問:都知道啦?

    嗚…… 像在澆了汽油的幹柴上扔了一根劃著的火柴棒,父親的問話使女兒強忍著的傷心和恥辱感爆發了。秦春嶺前臂相交,扒在桌子上,頭埋在手臂上嗚嗚地哭。秦有福一個勁地勸不哭,不哭。秦春嶺抬頭,一雙淚水盈盈的眼滿是哀怨:爸,你不是說他挺好的嘛。我,我咋知道他是個扶不起來的劉阿鬥呢?秦有福滿是悔恨。嗬呀,丟死人啦,咋見人呐。矍九蓮喊道。

    聽母親這麽一喊,秦春嶺站起來,恨恨道:不處了,黃!說完,直奔自己的臥室。

    黃!黃! 矍九蓮也跟著喊,唾沫星子噴到秦有福的臉上,平時在老婆麵前挺有威勢的他都沒想起來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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