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傑祥和李禾瑾走出遊泳館時雖將近下午五點鍾了,天還是藍晶晶的,是午睡醒來的仙女們剛剛用銀河的水洗過;祁連山像幾千匹白馬和黑馬擁擠著在天上揚鬣奮蹄,那黑馬是山脈的凹陷處,是山脈的皺褶;那白馬是皚皚白雪裹著峰巒,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亮。周傑祥情不自禁地感歎開了:在上海怎麽看不到這麽好看的天空?大自然為什麽會把這麽美的景色都放到這兒了呢?太不公平了。

    強烈的陽光一會兒就把濕漉漉的頭發曬幹了,也把剛在遊泳池意外觸摸的尷尬曬沒了,周傑祥的情緒完全在大漠藍天,雪山奔湧的奇景中陶醉著。

    李禾瑾覺得好笑,說這有啥美的,這也不值錢,哪裏像你們大上海,聽說南京路一條道上的商店就有幾百家。周傑祥看了她一眼:那是兩迴事。李禾瑾也看了周傑祥一眼,她不明白他說的“兩迴事”是怎麽迴事,不著邊際。不過,一提起上海,她的問題可就多了:男人是不是愛做飯洗衣服打毛衣啦,一根油條半拉鹹雞蛋是不是要吃兩頓啦,房間裏用塑料布一拉是不是就能睡三代人啦,姑娘在夏天是不是穿著個褲衩四腳一拉趿就躺在胡同裏啦,等等,等等,一個接一個沒完。

    剛開始,周傑祥認為李禾瑾問的事俗不可耐,幼稚可笑,和她秀氣的麵容一點兒也不相稱,不願迴答她,但禁不住她問得多,串起來一想就有意思了,她對上海是喜歡、向往還是討厭、鄙夷?好像都有一點。於是,周傑祥認真地迴答起李禾瑾的問題來。當李禾瑾問他,上海人做菜是不是花樣多,但每樣菜都弄這麽一疙瘩時,周傑祥想起了在劉美蘭家吃飯的情景,點點頭,問她這樣好不好。

    好,也不好。

    為什麽?

    花樣多,能一頓多吃幾樣菜,但那多煩人呐,不像我們土豆燉白菜,一燉就是一大鍋,做起來方便,吃起來也利索。

    說起吃,李禾瑾要請周傑祥下館子,周傑祥看看周圍並無樓堂館所,麵有疑色。你看,那不是?李禾瑾指著馬路對麵。周傑祥順著她的手一看,有一所平房,兩扇刷著藍油漆的對襟木門關著,門上有一塊白底紅字的木匾,上有“東風飯店”四字。周傑祥在上海郊區曾學農半年,這飯店跟生產隊裏放柴油桶的倉庫挺像。吃啥?這不關著門的嗎。這兒的飯店就這樣,走吧。李禾瑾伸手要拉周傑祥,又縮了迴去。

    周傑祥並不想到這倉庫一樣的地方吃飯,無奈李禾瑾執意要去,便說:怎麽讓你一個女同誌請客呢,我請。不行,女同誌咋的啦,就不能請客?你這不是男尊女卑嗎。再說了,是我先提出來的,多暫 ,你再請吧。

    一部卡車緊打著刺耳的喇叭奔馳而來,他倆停下讓車。這時,突然一頭黑色的老母豬從路邊的一胡同裏竄到馬路上來,卡車“呲”地急停,司機探出頭,猛拍著車門,朝遠竄而去的黑豬大罵,操你個豬姥姥!

    周傑祥覺得好生奇怪,問這兒的豬還會竄到馬路上來?李禾瑾笑道這有啥?人能橫穿馬路豬就不能啦?周傑祥苦笑了一下,跟著李禾瑾進了飯店。

    飯店裏有一桌人在驢喊馬叫地高聲嚷嚷著什麽。李禾瑾挑一個靠山牆的桌子讓周傑祥先坐下,到櫃台點菜。

    周傑祥獨自閑坐,把眼光朝“驢喊馬叫”的投去。那一桌子人有七八個,亂哄哄的,有的曲起一條腿,把腳跟放在凳子角上,有的索性兩腳都踩在凳子上,蹲著個身子。有兩個人不停地一收一放的揮舞著手臂,扯著嗓子不斷地喊著。喊幾聲,就有一個人端起小酒盅子就喝。喊了一陣,隻見一個脖子又紅又粗的站了起來,嚷道,媽的,你出拳慢了,洗掉,洗掉。對手謔地站起來,指著酒盅說,不行,你輸了兩迴,先把這四盅喝了,不喝就是狗娘養的。喝就喝。“紅脖子”端一次酒盅,仰一下脖子,端一次酒盅,仰一下脖子,連喝四盅,抹著從嘴角流到下巴上的酒,用勁一甩,連連拍著胸脯,老子還怵你個小子?來,十三太保!說完,擼起袖管,像公雞鬥架前撲扇著翅膀。

    李禾瑾付完錢過來,周傑祥問她這些人在幹什麽呢?喝酒唄。喝酒怎麽跟吵架一樣?不是吵架,是劃拳。劃拳?周傑祥搖搖頭。他在小說中看到關於劃拳的描寫,也知道那是要吆五喝六的,但沒想到這麽聲嘶力竭,又是瞪眼睛又是拍胸脯的。 跟眼前的人一比,姚良那天在劉美蘭家喝酒的那蠻勁可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李禾瑾笑了笑:你覺得奇怪是吧。別說是你,我小時候就被喝酒的嚇著過。住老房子那會,我爸請人來家裏喝酒,也是劃拳,劃著劃著吵起來了,吵著吵著就幹起仗來了,那可真是打,我都聽到砸盤子叮裏咣啷的聲音了,把我嚇得躲在屋裏不敢出來。客人走後,我媽就數叨我爸,你們這幫爺們,喝酒喝得好好的咋就幹上了,有病嗬?我爸說,男人就這樣。酒桌上打架不作數,明天又成了哥們了。

    周傑祥想起張典家說的“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北方人就要這個勁”的話,問李禾瑾:為什麽這兒的人喝酒跟吵架似的?

    李禾瑾歪著頭想了想:我也說不清,大概是這兒風沙大,把人給嗆得吧。

    周傑祥先認為這是無稽之談,繼而想想又覺得有些道理,人不就是環境的產物嗎。為什麽越劇優雅柔綿,秦腔高亢粗獷;為什麽南方人喜歡絲竹清麗,北方人喜歡鑼鼓鏗鏘,這同南方多細雨秀水,北方多大漠蒼山肯定是有關係的。周傑祥想到這兒,對李禾瑾說:你說話還挺有哲理的。

    哲理?扯得上嗎,別逗我了。咋還不上菜? 服務員!服務員!李禾瑾連喊幾聲。

    一個五十歲左右的胖女人沒好氣地問:嚷啥?李禾瑾一樂:秦姨,是我。胖女人也樂了:喲,小瑾嗬,你咋來啦?剛遊完泳,肚子餓了,隨便吃點。胖女人看見李禾瑾的對麵坐著一個小夥,瞄了一眼,說:叫秦姨幹嘛呢?李禾瑾問咋還不上菜?好好好。胖女人隻點頭,我給你催去。胖女人剛轉身要走,一把拉起李禾瑾,秦姨跟你說句話。她把李禾瑾拽到夥房的入口處,嘀嘀咕咕地不知說些什麽。周傑祥見李禾瑾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突然又輕輕推了一把胖女人,迴到座位上。

    周傑祥看胖女人同李禾瑾挺親熱的,問是誰呀,李禾瑾說她男的和我爸都是煉鋼廠的。

    煉鋼廠?!你爸也在煉鋼廠?

    李禾瑾知道父親對上海人有成見,和周傑祥的關係沒有進入正題前是不會向他提起父親的情況的,但一不小心說漏了嘴。李禾瑾見事已至此,低聲說:我爸是煉鋼廠的書記。

    周傑祥眉毛一揚:你爸是李世前?

    李禾瑾愣了一下。從讀小學起,別人在她麵前提起她的父親都是李書記、李廠長或李經理的叫著,他卻直唿父親的名字,冷冷道:我爸的名字是你隨便叫的嗎?

    周傑祥也愣了一下:那我叫什麽?

    叫啥還要我說呀?都說你們上海人聰明,依我看,你是個十足的傻瓜。

    周傑祥皺了一下眉頭:我看,我們還是不要再交往下去了。

    為啥?李禾瑾一驚,噢,就因為我說你是個傻瓜?你這個男爺們氣量也太小了吧。

    不是。

    不是啥呀,都說南方人氣量小,沒錯。

    周傑祥朝“驢喊馬叫”的一桌人看去,“紅脖子”和剛剛罵他是狗娘養的那個人又說又笑。要是比起他們,周傑祥的氣量當然小了。不過,他確實不是因為李禾瑾說他是傻瓜而生出分手的念頭。

    噢。我知道了。李禾瑾向前拉了拉凳子,朝周傑祥傾著身子,因為我爸對你們上海人有看法?

    周傑祥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除了毛主席,誰都可以批評,對你們上海人有點看法又咋啦?李禾瑾對她父親對上海人抱有偏見有意見的,但她沒想到周傑祥對她父親反應如此強烈,生氣了。

    周傑祥以前是一個很平和的人,但自到豐鋼一連遭到幾次打擊後性情不如在上海時那麽溫文爾雅了。他一字一頓地對李禾瑾說:對上海人有看法可以,但不能以勢壓人,欺負上海人。

    李禾瑾沒好氣地問:誰欺負你們上海人啦?

    你爸!周傑祥突然提高了聲音。

    你胡扯!有啥證據?李禾瑾眼睛噴著火,和在遊泳池裏露著白腿酥胸,百般嬌媚的她判若兩人。

    周傑祥看她麵容驟變,壓住憤怒,緩了口氣:你想知道是怎麽迴事就平心靜氣等我把事情講完。

    你說罷,我長著耳朵呢。李禾瑾也想和緩突然惡化的氣氛,但仍是一副氣乎乎的樣子。

    於是,周傑祥把李世前推翻秦有福的新工人崗位分配計劃,把上海人全部分到又燙又累的熟練工崗位上的事說了一遍。

    這是真的嗎?李禾瑾不相信父親對人會這麽刻薄,這也不是東北人幹的事。

    你看我有必要在你麵前造你爸的謠嗎?你看我像造謠的人嗎?

    周傑祥這麽一問,李禾瑾不吱聲了。以她對他的了解,周傑祥不但不會無事生非,而且穩重、通達,還有點靦腆。他不可能胡編一通,也確實沒有這個必要呀。但父親會這麽做嗎?這同父親平日裏處事講道理,時常教育子女要寬以待人又不相符合。這到底是咋迴事呢?李禾瑾咬著下嘴唇,猶豫了一下,對周傑祥說:先放下我爸這頭不說。現在窗戶紙已經捅破,我實話告訴你,李禾瑾也是一字一頓地說,我想跟你好。說完,她兩眼大無畏地盯著他。

    這突如其來的愛情宣言對周傑祥來說無異於一次空襲。同李禾瑾交往,他感覺到這姑娘對有他好感,但沒有再往深處想,把李禾瑾幾次約他教她遊泳隻是看作她求學心切,隻是有些嫌她少了點害羞之心。因為偶然知道了她是李世前的女兒,他想他倆的關係應該結束了,她不但沒退,反而更進一步。

    這,這恐怕不行吧。周傑祥盡量把話說得和緩些,怕傷了她的臉麵。

    為啥不行?因為我爸?你這個膽小鬼,上海人都是膽小鬼,中看不中用,被敵人抓了,肯定就做叛徒。說起來還是個老看書的人呢,梁山伯與祝英台知道吧,賈寶玉和林黛玉知道吧,還有小二黑和那個那個叫啥的知道吧,哪個像你這麽沒出息?李禾瑾急了。

    李禾瑾的話是一陣毫無預兆的冰雹砸在周傑祥的身上,他都懵了。她搬出的那些對愛情忠貞不二,甚至為情而死的人物和我倆的關係根本就風馬牛不相及,還罵自己是膽小鬼。這話似曾聽過,對對,他想起來了,在劉美蘭家喝酒時,姚良不就說過自己是投降派、軟骨頭嗎,還一口咬定宋江就是上海人。

    李禾瑾要的四個菜都已上齊,本來可以高高興興地大嚼一頓,現在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誰也沒法動筷子,剛剛還是饑腸轆轆的周傑祥更是食欲全無。

    李禾瑾看周傑祥直著個腰悶聲不響,好像在想什麽心思,既好氣又好笑。氣的是他對她的愛情宣言毫無反應,就是不同意也得吱一聲呀;好笑的是這麽個人高馬大的男人,對一個小女子說的話還不敢迴應。她看得出來,周傑祥之所以不說話,是他難以迴答。她忍不住了,說:我說了,我是喜歡你,但你也不要為難,要是看不上我,明明白白給句話,我絕不會死乞白賴地釘著你,要是顧忌我爸,那你就是一個小男人。李禾瑾停頓了一下,接著說,我個女同誌都不怕,你個大老爺們怕啥?李禾瑾更多考慮的周傑祥會顧忌她爸,並沒有琢磨周傑祥是不是一定像她喜歡他一樣喜歡她。

    李禾瑾撂給周傑祥的是個二選一的選擇,怎麽迴答她呢?說我也喜歡你,不是本意;說我沒那個意思,過於殘酷,難於啟齒。猶豫間,他看李禾瑾剛剛還在噴火的眼睛溫和下來,流動著亮晶晶的水,一如在遊泳池裏的清澈明麗。他的手指頭忽地顫動著,同他在遊泳池裏不經意間觸及她的乳房時完全一樣。他有些歉然,有些茫茫然,又有些惶惶然,說了句讓自己都摸不著頭腦的話:我就是不考慮你爸的態度,也得想想吳新生的感受。

    周傑祥對自己說的話摸不著頭腦,李禾瑾卻摸得清楚。他說要考慮吳新生的感受,就是願意和我好了。

    欲融未融的河水終於頂開了冰碴子,流開了;李禾瑾一顆懸著的心終於落地,笑開了,說:咦,你這人!考慮他啥感受?你這是操的是哪門子心嗬。你是怕他怪你搶了他的,是吧?我隻是和他見了一麵,又沒同意,還管得著和別人處了?再說,是我要和你好的,又不是你纏的我,就是你纏我了,他管得著嗎?得了,不說這些了,咱吃飯。李禾瑾讓周傑祥動筷子,你們上海人不是愛吃甜的嗎,我特意要了糖醋哩脊和糖拌西紅柿。她剛要挾哩脊,又放下筷子,我去拿瓶酒。周傑祥想攔沒攔住,她已咚咚咚地跑到櫃台那邊去了,提了瓶甘州大曲迴來,叫服務員拿酒杯。

    周傑祥朝她睜大眼睛:乖乖,你還喝白酒?

    什麽乖乖,高興就喝唄。李禾瑾說著,先給周傑祥的杯子倒酒。她倒起酒來雖不像姚良那樣“咕嘟咕嘟”放水似的,但也不少,半杯。李禾瑾給自己也倒了半杯,舉起杯,來,喝。說完,先下了一口。周傑祥傾斜著杯子看了看,抿了一口。他嘖嘖嘴,覺得不像在劉美蘭家那麽燒喉嚨,那麽難受,居然又喝了一口。

    哎,這才像個大老爺們。李禾瑾以為周傑祥喝一口白酒又要粘乎半天。

    周傑祥放下酒杯:誰不是大老爺們啦?

    對對對,我說錯了,咱周傑祥本來就是個大老爺們嘛。喝!高興。他倆又舉起杯子。

    李禾瑾喜歡周傑祥,要說有什麽美中不足的話,就是覺得他的缺少男子漢的氣概,不夠爽。她聽人說,讓上海人喝白酒就像讓他吃毒藥一樣,沒想到他如此爽快。從周傑祥的爽快中李禾瑾讀出了她需要的感情秘碼,自然是高興了,頻頻舉杯。

    這時,胖女人把榨菜肉絲湯端了上來。周傑祥把勺在湯碗裏攪了攪,嚐了一口,皺了一下眉頭:這湯怎麽是甜的?

    胖女人說:他們上海人不是喜歡吃甜的嗎,我特意讓大師傅放了三勺糖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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