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傑祥還完書,在抽屜架那兒低著個頭翻書卡。好一會兒,他走過來問李禾瑾有沒有《列寧全集》第三十八卷。要是問其它書,有個具體的書名,李禾瑾知道有還是沒有,這《列寧全集》第三十八卷就是個數字,她還真的不清楚,問書卡裏沒有嗎?沒有,我翻了幾遍了。我去找一下,應該有的呀。李禾瑾進了書庫。一會兒,她拿了兩本《列寧全集》,一本是三十七卷,一本是三十九卷:怪事了,一大溜子,咋就沒有三十八卷呢?要不,你先看這兩卷的吧。周傑祥搖搖頭:我要看的就是三十八卷,是列寧的哲學筆記。這全集進的時候應該是成套的,怎麽就沒有三十八卷呢?周傑祥像是在問李禾瑾又像是在問自己。鄭橘也在,對周傑祥說:當初進的時候指定是成套的,可能有散失的,也有可能是讀者丟掉的。我們注銷了。

    哦,那就借不上了。周傑祥很失望。

    他近一段時間一直在看歐洲哲學,如《邏輯學》、《理想國》、《歐洲哲學著作選讀》,特別是《歐洲哲學著作選讀》上下本兩冊,從亞裏斯多德到費爾巴哈,反映歐洲哲學史上重要觀點的著作精萃都有。周傑祥知道列寧的《哲學筆記》對各流派的哲學觀點, 尤其是對各種辯證法思想有隨興、廣泛地點評,很想擁有這本書,但新華書店沒有,隻好到圖書館借閱,沒想到也沒有。

    下班後,李禾瑾對馮得珍說我到你們房間找個東西,直奔父母的臥室。

    臥室除床外,主要家具就是寫字台和書櫥了。書櫥分兩部分,上部分放書,櫥門裝有玻璃,上鎖;下部分放其它雜物,不上鎖,中間有兩個抽屜。李禾瑾隔著玻璃挨排看著書脊上的書名,有《五•七幹校經驗匯編》、《農村社會主義高潮的到來》、《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林彪反革命集團罪行錄》、《評法批儒論文集》、《法蘭西內戰》、《法家著作選》、《大慶——中國工業的旗幟》、《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列寧選集》和《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等等。書架最上一層緊靠左邊有一本厚厚的書,還有書皮,是灰黃色的牛皮紙,這大概就是那本想看個究竟的《列寧全集》吧。

    三年多前,在“批陳整風”運動中毛澤東發表了“要認真看書學習,弄通馬克思主義”的指示,出版社匆匆忙忙地出版了《共產黨宣言》、《哥達綱領批判》、《反杜林論》、《國家與革命》等六本中央規定要學的馬列著作。豐鋼撥了一筆款,給每名副處級以上的領導幹部發這六本書。李世前拿迴來時,還有本《列寧全集》,就是第三十幾卷。李禾瑾記得很清楚,因為當時她問過父親,發一本《列寧全集》啥意思嗬?都已經是第三十幾卷了。李世前告訴女兒,豐鋼宣傳部進書時,各進了一套《馬克思恩格斯全集》和《列寧全集》,本想留作政治學習用的,沒想到四組鐵皮文件櫃都沒裝下這兩套書,擠出的其它文件又沒處放,特意做個書櫃吧,又要報公司審批。別看做個文件櫃沒多少錢,但審批手續並不比批五台起重機快。財務製度特別死板——買拖把的錢不能用來買帚把,批下這筆錢,還不知等到猴年馬月。兩套全集七十多本,一合計,公司領導和每個黨委書記發一本,發掉拉倒。李禾瑾眼睛貼在玻璃上也看不清緊靠書櫥邊的那本書是什麽書。書櫥上著把永固牌的綠鎖,鐵著個小臉,嚴守櫥門。李禾瑾不明白,父親為什麽要在書櫥上上把鎖,又不是裝啥寶貝。父親到廣西開會還沒迴來,咋辦?李禾瑾從口袋裏掏出一串鑰匙,亂開一氣,掛鎖毫不理會。她一拉抽屜,有把螺絲刀,一喜,一下子就撬開了隻把著幾個小木螺絲的門吊,拿出用牛皮紙包著的書,打開一看,兩手從上到下捋著胸口,吹了一口氣,那本書正是《列寧全集》第三十八卷,是周傑祥要的《哲學筆記》。她拿起書,在書皮上親了一下,不曾想列寧同誌躺這兒睡大覺呢。高興之餘她又擔心開了,父親迴來看櫥門撬了肯定要追查,咋辦?管她呢,問到我,死活不知道,老爹也沒輒。李禾瑾本想是借給周傑祥的,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送給他得了。這本書,包括《列寧選集》和《馬克思恩格斯選集》,她就沒見過父親翻過。放著也是白放著,落灰,真不如給周傑祥。這麽一想,她又坦然了。

    你這丫頭幹啥哩?叫你吃飯也聽不見。馮得珍推門進來,都叫你幾聲了,聾啦?

    吃飯、吃飯。李禾瑾一邊往外走,一邊把她媽往外推。

    飯桌上,馮得珍看著近來一直悶悶不樂的女兒吃飯的那香勁好生納悶。

    鄭橘見李禾瑾真的把列寧《哲學筆記》搞來了,挺吃驚的,問她哪兒整的,你爸迴來咋辦?李禾瑾朝著鄭橘壞笑,誰撬的,我又沒看見。好嗬!你爸的東西你也敢偷。鄭姐,你可不能這麽說噢。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是號召我們要弄通馬克思主義嗎,我幫人家學習馬列這還有錯嗬?李禾瑾的神情比向受災地區捐款還坦然。

    你幫小周搞來這本書,他肯定很十分感激你。

    不就一本書嘛?

    你這就不明白啦。看書的人得到一本他非常想看的書,比撿到一個金鎦子還高興。這是一個契機。鄭橘笑道,你要宜將剩勇追窮寇,噢噢,說錯了,不是追窮寇,是追王子。你說啥呀?李禾瑾在鄭橘肩膀上擂了一拳。

    步履姍姍的夏天終於來到戈壁灘上,晚風像從清水裏濾過,讓頭發裏老是夾雜著沙子的人享受到少有的輕柔,一片上弦月捂不住笑聲,咧著嘴,抿著牙。夏夜是美麗的,哪怕是在幹旱缺雨的豐西小城;在夏夜裏漫步的人是愉悅的,哪怕他或她剛剛劃破了一件衣裳。

    你不想趁這個機會加深與他的關係?下班時,鄭橘和李禾瑾像上一次一樣推著自行車慢慢走。李禾瑾點點頭,不無憂慮地問:咋個加深呢?她完全像幼兒園向阿姨討教的孩子了。要不要我支你一招?鄭姐,你別調理我了。真的,不跟你說笑。

    真的?李禾瑾一喜,又有些不好意思。

    鄭橘出主意:讓他教你遊泳。

    遊泳?李禾瑾不解。

    小周是南方人,指定會遊泳,那天和小吳見麵,小吳不是說他要去遊泳的嗎。那他很可能經常到遊泳池去的。在中國,特別在咱們這小地方仍然很封建,姑娘和小夥子看個電影吃個飯就會被人說成處對象,更別說一個男的教一個女的遊泳了。

    李禾瑾打了個激靈,想起自己胡編亂造的周傑祥在青島海灘救她的故事。這是不是心靈感應呢?一陣興奮的潮水湧上她的心頭,但她仍有些擔憂:他會教我嗎?

    放心,會的,隻要你提出來。

    你為什麽人這麽肯定嗬?李禾瑾真的是求教於善於分析的鄭橘,好在她這兒吃粒定心丸。

    你剛幫他弄了本列寧的哲學筆記,這是他迴謝你的機會。

    是嗎?!李禾瑾突然明白了什麽,笑說,當年,沈哥是不是就是教你遊泳把你給整上的?

    鄭橘晃了一下自行車車把,用前輪輕輕撞了一下李禾瑾自行車的前輪:去你的吧,哪時,肚皮都填不飽,哪有力氣遊泳?再說,想遊也沒個遊泳池呀。鄭橘眼望天空,我有預感,你和小周指定能成。瞧你說得神叨叨的,有啥根據?李禾瑾想在鄭橘這兒吃到更多的定心丸。

    她倆把自行車停靠在路邊,李禾瑾從兜裏拿出一張報紙,一撕兩半,墊在屁股底下,坐在一堵毛主席語錄牆前。豐西每戶人家的房子都有好幾室,加上常有風沙,人們沒有到外散步、小坐的習慣,今天,李禾瑾還真是第一次在戶外享受夏夜的爽快。

    根據有好幾條呢。鄭橘擺開了,你看嗬,小吳跟你見麵,他就帶上了小周。這就奇了怪了。

    為啥呢?

    你不了解,上海人不像咱北方人愛湊熱鬧,比如說喝酒吧,上海男人喜歡和妻子兒女或者一二知己小酌,不像咱北方爺們關係好不好都愛湊一塊海吃貓尿的。做啥事愛自個做,不愛別人摻攉,這處對象更應該是自個蔫不悄悄的了,可這小吳到咱家見你的時候居然會傻拉巴唧地帶上個小周,讓我都摸不著頭腦。現在看來,不奇怪,他就是為你帶來的。你說是不是嗬。

    李禾瑾隻是笑,不吱聲。

    這借書的事吧也奇,《列寧全集》有三十九卷,他偏偏就是要借咱圖書館裏缺了的第三十八卷;你家呢,隻有一本,哎,恰恰就是這第三十八卷,這整天忙於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列寧同誌也在幫你的忙,還能不成?

    鄭姐又調理我了。李禾瑾心裏美滋滋的。

    再說這遊泳,要不是前幾年天天叫號著準備打仗,讓民兵學泅渡,豐鋼也不會有遊泳池的。鄭橘迴頭指了指毛主席語錄牆,這“備戰備荒為人民”對你可是大有好處嗬。我不相信迷信,但姻緣還是要信的。

    李禾瑾聽鄭橘這麽一分析,心裏豁然開朗,像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像鄧艾知道了攻入成都的陰平小路,像一個小男孩在樹根邊發現了一把木頭槍,像一個小女孩在枕頭下找到了丟失的布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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