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娘走後,複又冷清下來。吳新生勉強坐了一會兒,和周傑祥起身告辭。鄭橘夫婦留他倆吃飯,吳新生指指周傑祥說他要遊泳去,周傑祥說就是就是。

    沈正泰起身說:小瑾,你坐著,我送送他們就來。他是借著送人躲開,好讓妻子問李禾瑾對吳新生的印象。

    鄭橘聽得院門被關上的聲音,問:小瑾,咋樣?

    李禾瑾喝了口水,不吱聲。

    鄭橘又問:咋樣?

    李禾瑾笑笑,仍不吱聲。

    你咋的啦?平時嘎巴溜脆的一個人,今天咋變得忸忸歪歪,艮不溜丟的。介紹對象嘛,又不是叫花子討飯,給你啥隻能要啥,行,就行,不行,就拉倒。

    雖然讓一個女孩子明白說對一個小夥子的印象如何,會有些靦腆,但心直口快的李禾瑾還不至於如此。她不是那種羞羞答答裝腔作勢的女孩子,何況今天就是給她介紹對象的,好不好總得吱一聲呀。

    鄭橘催道:你沈哥就要迴來了,給他個話呀。

    這……李禾瑾嘖嘖嘴。

    鄭橘從李禾瑾遲遲不肯表態中估摸出她沒看中吳新生,可能又不好意思拂了她夫妻倆的麵子,不好明言,說:有啥不好意思的,不行就拉倒,叫你沈哥給你再掏弄一個,來了一批上海人呢。

    李禾瑾見鄭橘這麽說,鼓足了勇氣:和他一塊來的那人倒是不錯。

    鄭橘心裏咯噔一下。吳新生和周傑祥來時她已意識到吳新生帶個比他帥氣的不妥,不想比她想到的更嚴重——李禾瑾看中了陪著相親的周傑祥!她不知道怎麽迴答了,一時沒接上話茬,李禾瑾也沒話好說,弄得兩個人都極不自然。

    沒等沈正泰迴來,李禾瑾就要走,鄭橘明白李禾瑾沒法對沈正泰說什麽,也就沒留她。沈正泰迴來後說吳新生沒啥意見,就看李禾瑾的了。鄭橘說了李禾瑾的意思,問:這事鬧的,咋整?

    沈正泰默不作聲,夫妻倆都犯難了。要是李禾瑾看不上吳新生,這沒啥,介紹人嘛,隻管牽線搭橋,並不保證雙方相互擁抱,再給李禾瑾介紹一個上海小夥子也不是什麽難事。問題是李禾瑾看中的是陪著吳新生一塊來的周傑祥,他們怎麽向周傑祥開口?這樣做,不是在吳新生的臉上扒皮嗎?再說,這也會讓周傑祥難堪,陪人相對象,相到了自己頭上,這要讓人戳脊梁骨的,他願意嗎?夫妻倆商量的結果的是對李禾瑾的意思來個冷處理,裝聾作啞。

    周傑祥和吳新生迴到宿舍的時候已經下午四點多,一推門,就有一股雞肉的香味鑽進鼻孔。周傑祥想起了師傅家裏的雞窩被連鍋端的事,氣頭就往上竄。

    今朝就沒有想捉,在對過頭弄堂裏廂,一隻雞在我麵前轉來轉去的,不捉它還對不起它 。小猴子朝吳新生晃著腦袋,吹起了口哨。

    好了,好了,不要擺噱頭了。周傑祥說完,把自己往床上一撂,斜著個身子,兩個腿耷拉在床邊。

    吳新生看著周傑祥掛在床邊的腿晃蕩晃蕩的,很奇怪,他還從來沒見過周傑祥這幅百無聊賴的樣子。剛剛陪他相親還挺好的,怎麽一會兒就不高興了?小猴子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好了,好了,等一歇吃雞。小猴子根本就不知道周傑祥就是因為他師傅家的雞被人偷了才生氣的,他還拿吃雞來緩和氣氛。

    啥人要吃你的雞?周傑祥沒好氣。

    你這個人今朝是作啥啦?五斤吼六斤 的!小猴子被周傑祥平白無故的嗆了幾句,很是無辜。雖說平時周傑祥吃他的雞也不白吃,要麽到食堂裏打幾個菜,要麽做鍋米飯,或者送他從上海帶來的幾條橡皮魚,但這畢竟不是等價交換。要在外麵,靠這些東西能換上雞吃呀。小猴子覺得周傑祥是得了便宜還不買他的好。他越想越氣,大著聲對吳新生說:我們吃!

    吳新生見周傑祥跟小猴子賭氣,不好意思再享用那美味,人家剛剛還陪他看對象呢。於是說:我今朝胃不大好,你自己吃吧。

    小猴子沒想到自己辛辛苦苦捉雞、殺雞、洗雞,直至把雞做好,請別人白吃還不給麵子,這不是自找沒趣嗎。精敏如他,還從來沒有這等窩囊。

    煮湯的雞肉一定要燉爛了味道才好,小猴子急著要在周傑祥和吳新生麵前炫弄獨享美味的愜意,盛了一碗沒到火候的雞肉,坐在放倒的方凳上,左手拿著一根大腿悉悉簌簌地啃著,右手劃著湯匙,把碗邊碰得叮當響。他把啃了幾口的雞腿放迴碗裏,舀了一湯匙湯,嘬起嘴,吹了兩口,“絲”地一聲,吸進嘴裏,晃晃腦袋,嘖嘖嘴,自言自語:還要加一點鹽。鹽是吊鮮的,鹽不夠,味道不到家。

    北宋哲學家周敦頤在他的《太極圖說》中說,動而無靜,靜而無動,物也;動而無動,靜而無靜,神也。

    李禾瑾現在正處於“靜而無靜”的狀態。

    別看房間裏靜靜的,她獨個坐在床上,把一塊手絹在兩手間絞來絞去的,闃無聲息,心裏卻是鼓蕩著潮水,忽上忽下,忽高忽低,忽呤哦著漫漫而去,忽唿嘯著洶洶而來。

    自見了周傑祥以後,李禾瑾是受了一夜霜露的鴿子,翅膀突然變得沉重起來,再不像以前一樣跳跳躍躍,飛來飛去,嘴裏無目的地“咕咕”個沒完,而是老是縮著脖子,眯著眼睛作彩色的玄想。

    眼前老也揮不開他的影子。

    那影子是用膠水做成的,貼在她的眼瞼上;那影子裝了永動機,一刻不停地閃爍;那影子無聲無息而又變幻不定,攪得一個往常嘰嘰喳喳,笑笑嗬嗬的丫頭一肚子的心事。

    周傑祥話不多卻能讓人感覺出不是因為口笨舌拙,言語木訥,因為在他那雙有神的眼睛裏閃動著靈氣。他的眼珠不像目光敏銳者喜歡轉來轉去的,像個小探照燈叫人不敢直視,而是流露著平和。李禾瑾的直覺告訴她,這絕對是一個聰明而心腸好、有責任感的男子,何況,他的外貌也好,高高的個子,長得英俊,叫人沒法不稀罕。可是她不知道他有沒有對象,會有吧。上海一塊來的姑娘會把這麽一個英俊的小夥子閑那兒嗎?怕早有主了。想到這兒,李禾瑾越發覺得那天在鄭橘麵前表示對周傑祥好感的荒唐,但她馬上又否定的自己的想法。笨鳥先飛,賴花先開,酸果子先出頭,哪一樣東西不是好的來得遲呢。特別是處對象,條件差的才猴急上火,拚命想拿著一個再說。好女不愁嫁,挑三揀四的,結婚通常都晚,好男不也一樣嗎,周傑祥也許就是。

    李禾瑾硬著頭皮向鄭橘表明心跡,但始終不見鄭橘有什麽動靜,亦不再提給她介紹對象的事,知道卡殼了,後悔那天的貿然。雖然鄭橘在單位仍然會像平時一樣和李禾瑾說笑,但她能感覺出來,她倆的言談已沒了以前的自然,沒了無話不談和推心置腹,雙方都刻意躲避著什麽。

    周傑祥再到圖書館借書時,李禾瑾再不像以前一樣有意無意地瞄一下他好看的眼睛,享受一種不可言傳的愉悅,而是驚喜、激動、慌亂,老是找不到平日裏找起來十分順手的讀者卡片,在借書證蓋日期戳時老上歪歪斜斜地一蓋兩行。

    李禾瑾雖在圖書館工作,其實她並不喜歡看書。愛屋及烏。李禾瑾對其他讀者遞進來借書條隻是照編號按圖索驥罷了,對周傑祥的借書條則會認真看看是什麽書。周傑祥閱讀興趣在文史哲,沒什麽規律,李禾瑾記得他借的書有《荀子》、《海涅詩集》、《古希臘哲學》、《世界地理》、《世界曆史》等等。

    因在鄭橘家見過,周傑祥來借書碰到李禾瑾都點個頭,算是打了招唿,但也僅此而已。他遞上借書條,等她拿來所借之書,填上卡片就走了。李禾瑾有意想和他說幾句話,諸如你咋看得這麽快呀,這本書寫得咋樣啦等,但她張不開嘴。她不是靦腆,也不是不善言談,而是看鄭橘在身前身後的,不方便,總覺得她的眼光在她身上掃來掃去的。李禾瑾每每目送周傑祥走出借書室,心裏空落落的,她想,要是鄭橘和自己不在一塊上班就好了。她正希望鄭橘哪一天會調出圖書館,哪怕是調出借書室也行嗬。

    一念叨鄭橘,她就找她了。下班時,鄭橘叫住李禾瑾,咱一塊走。

    圖書館是晚上十點半關門,鄭橘和李禾瑾走出單位的大門時十點四十了。雖然已是六月底,西北高原的晚風還是挺硬的,像小紙片在臉上刮過,馬路上電線噝噝地響著,抖動著涼氣。突然,東南方漆黑的夜空上亮起一大片紅光,空氣中送來一波和暖,那是渣罐車在倒渣。須臾,紅光消失,天穹恢複了一抹漆黑。星星是小鉚釘,在天穹上紮了太深了,吃力地發著光。

    她倆推著自行車,誰也沒有說話,走了約有八分鍾,該分手了。鄭橘停下步,說,咱倆開門見山吧。你喜歡周傑祥就不要有啥抹不開的。老實說,你是不是嫌我害事 ?我咋嫌你害啥事嗬?李禾瑾否認,但就像偷了東西被抓住了一樣氣虧心虛。雖然天色很黑,但她清楚地看到鄭橘的眸子亮亮的,她不敢直視她。小瑾,你不要騙我,你忘了我在大學是啥專業,是學心理學的。我今天把話說透,免得你不自在。你曾在我麵前說過對小周的好感,顯然是想讓我給你牽線,我沒反應,所以,在這件事上你盡可能不在我麵前露眼,這種心理是很正常的,我一點都不會有啥想法。李禾瑾不能不承認,鄭橘的每句話都敲著在她心靈深處的石罅間藏著的鬼主意。鄭橘接著說,咱都是東北人,又是好姐妹,啥事不要藏著掖著的。我看出來了,小周來借書的時候,你老想跟他說話又不說,是不是看我在別扭?別價。你沈哥先給你介紹的是小吳,小周是和小吳一塊來的,你沈哥指定就不便再介紹他了。樹要皮人要臉,我和你沈哥不能不顧及人家小吳的臉麵。盡管這樣,你想和小周好,我會支持你的。你雖然不是我的親妹妹,但你不會以為我是在說假話吧。那當然。李禾瑾輕聲道。小周的確不錯,你也不賴呀,你應該得到他。鄭姐……李禾瑾欲言又止。你還把我認作姐就對了,我會幫你的。天涼,先迴吧。隻要知道你姐是支持你的就行了。李禾拍了一下車座,那我迴了。

    李禾瑾站起來,走到窗前,拉開白色的紗網簾子。她住的房間在西山頭,窗外是一條巷間小馬路。豐西雖然樹木少,缺乏綠色,有也大多是樹杆瘦長瘦長的鑽天楊,仰著脖子才能看見樹葉,但在李禾瑾的窗前卻有一棵柳樹。柳樹不大,綠色可人,搖曳著溫暖和柔和,柳葉有些微卷屈,輕輕摩挲著,似無聲又有聲。李禾瑾看見有一對姑娘和小夥相伴走過,喁喁低語。她的心突然一顫,像被小蟲子咬了一口。自己和周傑祥雖然也算是認識了,但至今沒啥關係,我啥時才能和他像剛剛走過去的一對幸福地在一塊呢?周傑祥在煉鋼廠工作,本來完全可以通過父親接近他,但父親對上海人有很深的成見,咋能指望他會幫忙呢?鄭橘說會幫我的,但她咋幫呢?李禾瑾好無奈,就像一隻小船漂在水裏,船上的人沒有槳,看著岸上有美麗的花,想采擷卻上不了岸。

    她幻想著,一幅幅情景便像幻燈片一樣放開了。李禾瑾為自己編出的故事都是些英雄救美人的俗套套,比如走夜路遭劫遇上了他,迷失在荒山裏遇上了他,一次次被他解救。她感到好笑,也不知自己咋想出來的,都可以寫愛情小說了。不過,有個故事她想得還挺有風光片的瀟灑呢。夏天,她到青島出差,逛海濱魯迅公園。蔚藍色的大海無邊無涯,在遠處和蔚藍色的天空相接;迴首看去,一層層尖頂的小別墅掩在一層層綠樹之中。沙灘金黃金黃的,一波一波潮水卷著白色的沫子爬上沙灘,匆匆地吻了一下沙粒惶惶而退,須臾,又爬上來,周而複始。海濱浴場有許多人在遊泳、玩水。她不會遊泳,禁不住誘惑,也租了一套泳衣下水玩去。她在淺海處撲騰來撲騰去,不小心腳一崴,一個踉蹌,跌進水裏。她嗆了口水,手足亂舞,想叫救命又不能張嘴,正萬分危急時,有一雙手托住了她,把她抱到海灘上輕輕放下。她睜眼一看,竟是周傑祥。她問,你咋在這兒?他說,有情人千裏來相會。她興奮嗬,激動嗬,一把抱住周傑祥。李禾瑾覺得臉上發燒,怎麽這麽胡思亂想呢? 她來過青島,腦子裏就冒出了這麽一段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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