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晚飯,老婆馮得珍給李世前泡了一缸糊米茶, 到廚房洗碗去了。他從東北來豐西十四五年了,還是愛喝他那有股焦香味的糊米茶,嫌茶葉淡而無味。

    李世前老家是黑龍江伊春,讀小學時隨父親廠子遷移而舉家搬到吉林的四平,技校畢業後到遼寧鞍鋼工作,從籍貫地到生長地,從學校到工廠,都在白山黑水之間,是個地地道道的東北人。

    豐鋼最初的建設主要靠鞍鋼支援,豐西中第一大人口是東北人。加之東北人抱團,認同感極強,所以,他們雖遠在西北卻少有孤獨,竄門子,吃酸菜燉粉條,喝老白幹,啃餑餑;談鞍鋼、大慶、旅順港,談人參、貂皮、烏拉草,談老毛子、小日本、張大帥,無異鄉之感。但是,廣播裏的戲曲除京劇外就是隴劇、秦腔,這讓李世前挺有意見:豐西是東北人打天下,卻不演二人轉,這叫啥文藝為工農兵服務嘛?

    他爸,鄒局長來了。馮得珍掀開門簾,喊了一聲。

    隨聲進來的人是個大高個,雖然已有五十歲光景,但腰板硬朗,是豐西市商業局長鄒獲用。

    李世前把鄒獲用讓到沙發上。鄒獲用坐下,晃了晃,岔開兩腿:李書記,你家也趕時髦做上沙發啦?李世前笑道:哪兒呀,都是我家小子窮折騰的。他指了指坐在凳子上的李禾兵,這小子就知道講享受,趕時髦。中山裝,卡其的不穿,要穿從上海帶來的,哎,什麽卡的?滌卡。李禾兵說。對,滌卡。皮鞋要穿從上海帶來的那個,李世前抓了抓頭,十七塊五一雙的三截頭。嗨,沒得救了!就他臉兒大,啥玩意都要上海的,上海的東西就那麽好哇?

    鄒獲用端過李禾兵遞過來的茶水,放下,仰起頭,張開大手往後擼了擼黑白相間的頭發:李書記,你可不能這麽說咱禾兵。現在不是戰爭年代,該享受還得享受。李禾兵拍了拍手:鄒局長不愧是管商業的,腦瓜子就是比我爸的新。的色 啥呢,少扯,出去。李世前朝李禾兵擺擺手,待兒子出去後,向鄒獲用晃了晃腦袋,嗨,這小子。

    現在的年輕人,不比咱。鄒獲用邊說邊解開第一個衣扣,從內袋裏掏出一張火柴盒大的小紅紙,遞過來:李書記,今個,我是給你送這個來的。

    李世前接過一看,是張自行車票,不無抱歉地說:我家這小子,你拿他真沒治。家裏有輛飛鴿的,不賴吧,他說是加重的,不好看,愣要上海鳳凰的,說鳳凰車漂亮,得勁兒。這迴,煉鋼廠也有五張票,機關裏留了兩張,工會主席硬要塞給我一張,我沒要,好事也得盡著大家夥呀。所以,隻好求你老兄囉。李世前給鄒獲用遞上一支煙,點上,多虧老兄了,老麻煩鄒局長。噯,你打個電話,我讓我家小子去取就行了,何必勞你大駕?

    鄒獲用笑了笑:今個,找李書記有點事,順便帶過來。

    啥事?隻管說。我的一個小親戚,要說,也不是啥子親戚,是我表嫂家的侄子,分到了你們爐襯車間,砌爐子。你比我明白,那工種…… 想求李書記換一下。

    李世前說行。他這人,對家人的工作從來不願意托後門,走關係,公事公辦;對別人則是一片熱心。李世前問:那小子叫啥名字?鄒獲用說是韓之平。韓之平?李世前尋思了一會兒,問:是不是從外地新招來的?鄒獲用點點頭。是哪兒來的?鄒獲用告訴他是上海。李世前“噢”了一聲。調換工種實在不是樁大不了的事,要在平日,他隻需給秦有福和相關的車間主任打個電話就行,但他剛剛對大家說把上海人放在艱苦的崗位上煆煉煆煉,還特意讓秦有福修改了新工人崗位分配表,唾沫星子還沒幹就變卦是要被別人背後戳脊梁骨的。李世前慢慢啜著茶水,放下茶杯,說:鄒局長,按理,這麽個小事,我明天就通知勞資科給你辦了,問題是我公開說了,為了有利於上海新工人的成長,決定要把他們放到艱苦的崗位上煆煉煆煉,現在就動不太合適。但你老兄的事包在我李世前身上,過一段時間,肯定給你解決了,給這個上海小夥換個好工種。

    剛就 ,剛就。鄒獲用直點頭。

    李禾兵憑票從市五金二級站的倉庫裏買迴鳳凰自行車裝卸件,花了兩個小時將其組裝好,兩手撐腰“嘖嘖”讚賞著。自行車黑亮黑亮的,前輪轉軸上的車徽是隻鋼件壓模的鳳凰,色彩豔麗,栩栩如生。李禾兵左手壓住車把,右手提起車座,左腳一蹬腳蹬,飛輪發出悅耳的“絲絲”聲,飛轉的條輻閃動著的鱗片般的光,像一盤擠得滿滿的小銀魚在太陽下甩動著尾巴。

    李禾兵騎車上了馬路兜起風來,他喜歡那一摁就滴溜溜轉動起來的雙鈴,聲音輕脆,大把大把地撒著歡響。

    前麵有兩個人,一高一矮,肩並肩晃蕩在人行道上,邊走邊嘰嘰喳喳地說話。李禾兵在後麵摁著車鈴,前麵的人沒讓,仍是優閑地邁著步子。他惡聲惡氣地喊道:喂,你們咋走道呢?

    走在前麵的兩個人是韓之平和小猴子。韓之平迴過頭來:我們走在人行道上關你什麽事?李禾兵嘿了一聲,你們牛b嗬,不讓車?!韓之平說:我們上海,人行道上是不騎車的。唉,你們上海人算個 嗬!李禾兵一聽“我們上海”這幾個字就冒火。在他聽來,這是上海人在擺譜,隱含著貶低北方人的意思。你怎麽能隨便罵人呢?韓之平他們來豐西後,第一個弄明白的土話就是這個 字。一個人到了生地方,最先搞懂的大多是當地罵人的髒話,這同中國的任何一種方言罵人的用詞和短句特別發達、利用率特別高有關。

    癟獨子,罵你們又咋啦!李禾兵下車,一踢腳撐,把車停在一旁,卷著袖子,一幅氣勢洶洶的樣子。韓之平拉了一下小猴子:我們走,不要睬他。小猴子見對方隻有一個人,不肯示弱,一推韓之平:怕他什麽?我們又不吃素的,他能把我們怎麽樣。說完,朝李禾兵瞪著眼睛。操你媽!我醢 死你這個狗日的。李禾兵衝上來給小猴子的臉上就是一狠拳。小猴子毫無防備,“唷”地一聲痛叫,眼睛熱辣辣的,眼前一片灰色。韓之平伸手擋了一下,想攔住李禾兵,李禾兵一腳踢在他左胯上,痛得他蹲在地上動彈不了。韓之平一看這陣勢害怕了,他根本就沒想到這兒的人會兩句話不對就大打出手。別說上海人不會輕易打架,即使打架,也得吵上一陣,有個“預熱”。初到幾千裏之外人生地不熟,風俗迥異的甘肅,又碰到這麽個窮神惡煞的人物,韓之平揉著左胯不敢吱聲。李禾兵又衝到小猴子麵前,提起他的衣領,惡狠狠地說:叫你認識認識老子。他邊說邊往上提著胳膊。小猴子隨之往上抻著頭頸、身子,踮起腳尖。他再不敢嘴硬,哆嗦著:你,你放開講話。放開?李禾兵抽了小猴子一個耳光上,反過手,剛想再打第二下,響起一個女人的驚叫聲。

    祝芹路過這兒,看見一個壯實的男人像提小雞一樣提著小猴子,心裏害怕,不覺叫出聲來,聲音有些顫抖。

    李禾兵扭頭一看,是個十七八歲的姑娘,白嫩嫩的皮膚,細挑挑的身材,長得好生漂亮。他放開小猴子,笑嘻嘻地說:哎,小妞,你管這些沒皮沒臉的男人幹啥?他本來還要逞兇,一看自己把個漂亮的姑娘嚇得說話都走了樣,火氣頓時沒了。他扶著自行車,踢開撐腳,對韓之平和小猴子說:瞧你們這兩個 包,算你們今天撿著了。說著,一撂腿,跨上車,猛一蹬腳蹬,鳳凰車“嗖”地穿出去,留下了一竄清脆悅耳的鈴聲。

    啥時候我打死他。小猴子見李禾兵的背影遠了,握著拳頭,向胸口擺了一下。他被李禾兵一拳打在右眼上,眼圈發青,成了熊貓眼。祝芹乜了他一眼,笑道:不要人家跑掉了撐英雄。此地是他們的地盤,要不是,他敢?小猴子口氣又硬了起來——在他認為應該當英雄的時候是不會說熊話的。

    兩個人被人家一個人打得噤若寒蟬,韓之平覺得挺丟人的,小聲對祝芹說正好讓你看到,羞愧地搖搖頭。你想,隻有英雄救美人,今天,是兩個男人在大街上被人揍了,卻被一個弱女子救了下來,心裏是什麽滋味。

    他們三個邊走邊說,快到女宿舍時,小猴子對韓之平說:你先迴去,我到祝芹那兒坐一歇。

    祝芹愣了一下,她沒想到小猴子會突然提出要到她那兒去。剛到豐西,就把男人往女寢室領影響不好。再說,她對小猴子根本沒好感,他身上有一股看似殷勤聰明實是輕薄油滑氣,特別是對他在火車上拿桃酥餅戲弄乞丐更是厭惡,還害得周傑祥受傷,但她又不好硬梆梆地迴絕他,何況,是自己硬插上來的。她看看眼圈發青嘴巴發紅的小猴子,對韓之平說:小韓,一道去吧。

    對韓之平來說,能到祝芹的寢室裏坐一會兒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在來豐西的火車上,他的座位在祝芹的斜對麵,注意到這個瓜子臉,皮膚細膩,身段苗條,穿著米鵝黃色的毛衣的漂亮姑娘,老是有意無意地拿眼睛瞄她。現在,祝芹請他去,他當然高興。可恨的是小猴子卻讓他先迴去,他有什麽資格這麽說呢?好像他是祝芹的男朋友似的。他淡然道:你們去,我迴轉去。說完,氣哼哼地徑自走開了。

    祝芹不願意單個把小猴子領到寢室去,說天氣已經暖了,在外頭走走。

    豐西一年中至少有三百二十日是晴好的天氣。天空是幅無邊的藍緞子飄在水裏,白雲是一團團碩大的棉花糖,引得孩子們老是喜歡傻看著它。馬路兩旁的鑽天楊的樹皮透出薄薄的青綠色,灰褐色的樹枝雖然還沒有抽芽,但它已不像在冬天那樣硬生生地刺向天空,隨著微風笨拙地晃動著,就像一個冷峻的老男人跟著大家春遊時多少會有些和悅的臉色。

    祝芹喜歡這晴好而顯出些暖意的天氣,對小猴子說:在上海還真看不到這麽藍的天,這麽白的雲。小猴子哪有心思欣賞這藍天白雲,正在合計著如何才能到祝芹的寢室去,隨口答道:這個有啥用?又不可以填肚皮。你這個人,怎麽一點情趣也沒有?小猴子見祝芹生氣了,裂開嘴,笑道:今朝天氣好,我陪你白相。

    他倆沒走幾步,空中突然響起嗚嗚的聲音,驟然間變天了,狂風像奔馳了幾千裏的鐵蹄漫山遍野,洶湧而至,天藍雲白的天空頓時晦暗下來,是飛揚的塵沙遮蔽了心情正好的日頭。豐西時常刮風沙,而春季風沙最大,忽來忽去,就像一個醉漢時不時會打老婆。

    這種鬼天氣…… 祝芹剛一張口,亂飛胡竄的沙子鑽進了她嘴裏,她“呸呸”地吐了兩口,捂住嘴。小猴子兩手也捂住嘴巴,沙子打得他臉生疼,說到你宿舍躲宿舍躲一躲。

    祝芹的宿舍已在眼前。好吧。祝芹無奈,這麽大的風沙,總不能把人家拒之門外吧。

    小猴子美滋滋的。老聽人說壞事可以變好事,他不信。壞事就是壞事,好事就是好事,怎麽會變呢?今天信了,雖然招了一頓打,卻意外地碰上了祝芹;雖然吃了風沙,卻借機到了她的寢室裏。

    祝芹的寢室在三樓,朝陽,同室的有鄭巧稚、趙豔媚,都是新工人。住進來後,祝芹和鄭巧稚的床都掛著蚊帳,越發顯得趙豔媚的床空蕩蕩的,不協調,她也買個蚊帳掛上。豐西一年就下個三四次雨,非常幹燥,根本就沒蚊子。姑娘們之所以掛蚊帳,同女人的生理、心理特點有些關係。如果光是個床,穿衣脫褲、換個胸罩、紙巾什麽的都直接暴露在別人的眼皮下,雖然是同性,也是不雅。還有一層,有了蚊帳,每個人會有擁有一個獨立小世界的感覺,挺溫馨的。女人就有這能耐,到了哪兒,很會劃出一片屬於自己的小天地,特別是上海的女人。

    小猴子一進門就聞到一股女人房間所特有的香水脂粉味。他暗暗地抽了抽鼻子,鼻腔裏有一絲溫暖的氣息在迴旋,癢癢的,但不是那種讓人難忍的騷癢,而是玉指輕摩的那種癢,極舒服。

    鄭巧稚正坐在床沿鉤一隻小包,見祝芹把小猴子領進來,起身,放下蚊帳,朝祝芹笑了笑:你們兩個人在,我有點事情。說罷,她出去,把門關上,還重重地拉了一下。

    寢室裏沒有桌子,隻有一個方凳。祝芹掀開蚊帳,讓小猴子在床沿上坐下,給他衝了一杯上海帶來的麥乳精,自己則把趙豔媚合攏的蚊帳拉開一個小口子,坐下。小猴子用手轉了轉冒著熱氣的杯子,問:你老家是啥地方?

    韶興。

    嗬唷唷,我們兩個人有緣唉,我屋裏 也是韶興。小猴子興奮地站了起來,你看,我們都是上海人,老家又在韶興,又一道到甘肅,你講有緣吧?小猴子的“有緣”讓祝芹極不舒服,對他反複說的“我們兩個人”更是膩味,好像誰跟他出雙入對似的。

    有鑰匙轉動門鎖的聲音,趙豔媚推門進來。

    趙豔媚中等個,大眼睛,但眼珠子有些發黃,嘴巴子鼓突突的,泛著糙紅,像用不均勻的水彩塗上去的。她進來後見有一個小夥子在,手足無措,又返身出去了。祝芹尷尬了——她帶小猴子來,兩個同室都避出去了,顯然都在為她創造某種條件,或者說是在形成某種無聲的輿論,這讓她心裏別扭。她看著窗外,有一句沒一句地迴答著小猴子。小猴子見祝芹興趣不高,問:你不適意?祝芹就勢點點頭。我送你去醫院。祝芹搖搖頭,說躺一歇就好了。小猴子明白這是在下逐客令,說:你好好交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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