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軍曆來看不得上海人。之所以會這樣,有著比較複雜的原因。

    首先是北京人不喜歡上海人。九十年代初北京人拍了一部萬人空巷電視劇《渴望》,劇中令人痛恨的負心漢叫王滬生,這顯然是北京人利用電視劇糟蹋上海人的名聲。

    北京人多少會有“天子腳下,全國中心”的地域和政治上的優越感,在言語舉止中自覺不自覺地會表現出一些尊貴自矜的儀態,看外地人有上司看部下的居高臨下的倨傲和威風,又不乏父輩看護兒輩以上護小的慈悲和憐憫,不像看不起外地人的上海人,鄙夷的臉冷冰冰的,尤其是修自行車、賣大碗茶的北京大爺大媽們更讓人有古道熱腸和藹可親的感覺。但在北京城中也有雖非出身高門大院卻有紈絝之風,雖非樂於分析思考卻有闊談之癖的京油子,他們把“北京人”作為向“地方上的人”誇誇其談、炫耀自己的資本,唐德軍就屬於後一種。這此人大都天然地要貶低上海人,因為在他們看來,在全國隻有上海能和北京比試。槍打出頭鳥,貶低上海人也就成了他們的天然使命了。這些人熱衷於地域之爭,雖是一小部分,卻形成了一股風氣,帶動了一幫人,甚至會因此改變北京人的一些慣例。比如,北京人罵人文雅,罵技精妙,一般不出髒字,即使有髒字,也是歪著靶子。其他地方人惡狠狠地罵“操你媽”,北京人則笑著罵“操你大爺”,大爺是不能操的,由此可見北京人的詼諧寬厚,唯獨罵上海人時卻既粗且狠,恨不得扔出個硫酸瓶子來。在後來的足球甲a聯賽中,盡管工人體育場平時的上座率並不高,但每逢北京國安迎戰上海申花必定是看台暴滿,綠色的旗幟鋪天蓋地,球迷山唿海嘯的助威聲中鼓噪著“傻b!傻b!”。北京球迷有一種情緒,輸誰也不能輸給上海隊,他們渴望在京滬大戰中一嚐撩倒上海人的狂喜。較勁的情結上海人也有,但不嚴重。上海申花迎戰北京國安時,藍魔啦啦隊的叫喊聲比起國安球迷的聲勢就不可同日而語了。有人說,上海每年上交國家的財政收入占全國的十分之一強,唐德軍就會說,上海啥資源也沒有,屁大的地方能出個啥玩意兒,還不是全國支援的?不像咱們北京,曆史悠久,地大物博。他對上海把最繁華的馬路叫南京路而不叫北京路耿耿於懷。聽人說,上海的北京路賣的盡是軸承、油料、馬達、汽車輪胎之類,他更不高興,認為那是上海人存心給北京人上眼藥。不過,他轉而一想又高興了,你們上海還用北京做個路名,咱北京壓根兒就沒個上海路。上海用咱北京大前門做香煙牌子,咱北京就不可能用他們的國際飯店做香煙牌子。提起上海的國際飯店,唐德軍更有話了,我在電影上看到過那個上海人造的國際飯店,那門像小狗洞似的,哪兒有咱北京飯店氣派,那大門台階就叫你上半天,蹬得你小腿肚子都酸。別人告訴他,國際飯店不是上海人造的,是外國人造的,唐德軍就說,我說嘛,上海人還造出那麽高的樓來?

    唐德軍之所以厭惡上海人,還有一個特殊的原因。唐德軍的哥哥是北京大學曆史係的講師。前幾個月唐德軍迴家探親,得知哥哥被剝奪了講課的權利,在校園裏掃地。他問哥哥為啥,哥哥不說。有一迴兄弟倆喝酒,他哥哥喝得有些多了,告訴他:在批林批孔中,從北京大學和清華大學抽調了一部分曆史教授和講師參加一個批判組,寫評法批儒的文章,報紙上常見到的“梁效”就是這個“兩校批判組”的代名。“梁效”是通天的,文章的用意往往傳遞中央最高層的意思。當時輿論界流行一句話,小報抄大報,大報抄梁效,可見“梁效”的厲害。他哥哥也被抽調到批判組,參與了一些授命文章的分工寫作。後來,他哥哥逐漸明白,這個批判組純粹是一個禦用寫作班子,根本就不是搞什麽曆史研究。而且,剛開始是批林批孔,後來又加上了批周公。表麵上批周公是批西周時的姬旦,實際上是批周總理。唐德軍聽了嚇了一跳,問他哥哥怎麽會批開周總理了?他哥哥說,這個你就甭問了,我怎麽能寫這種文章呢?就退出了批判組。他們說我是儒家的孝子賢孫,被發配掃地。唐德軍初中文化,是個不看書不看報的主,對他哥哥說的事不甚明白,但驚駭於批周總理。總理可是天底下的大好人,這幫狗雜種怎麽瞎批呢?他哥哥告訴他,現在中央裏出了個上海幫,就想把周總理搞下台,陰謀篡黨奪權,這個批判組也是上海幫組織的。上海幫?!唐德軍像被挨了一槍一樣顫了一下,陡地站起來,虎著眼睛,問他哥哥,都是誰?唐德軍這麽一問,把他哥哥的酒問醒了,慌忙擺手,我胡說,我胡說,沒這迴事。任是弟弟如何問,直不說,還再三叮嚀他,千萬甭對別人提起這件事,否則要吃官司掉腦袋的,還讓唐德軍指天發誓。唐德軍見他哥哥都快哭出來的樣子,不忍,發誓說,要是對外人說起上海幫,我就被大卡車一頭撞死。

    自那以後,本來就看不得上海人的唐德軍對上海人更是十二分的憎恨。新工人分配工種,唐德軍是爐前工,周傑祥是爐下工,又是配在一條生產線上,也就上說,不管是幹幾號爐,總是唐德軍在上周傑祥在下。這讓唐德軍得意了,有如騎到了周傑祥的脖子上,跟騎毛驢一樣痛快。

    由於爐下悶熱,張典家額頭上的燙傷老也好不了。接班後,周傑祥見張典家額頭上的紗布髒兮兮的,說:師傅,你到醫療站去換一下,我在這兒。張典家說那不成,你自個不行。有什麽不行的?我跟師傅也有好長時間了,你怕我自己幹不了?

    張典家本來就覺得周傑祥幹這爐下工憋屈得很,現在如果不答應,好像這麽長時間了徒弟連扳扳開關這麽簡單的活也學不會似的,這不是在給人家臉上拉刀子嗎。再說,徒弟也是一片好心。他說:那好,我去換個紗布就來。——廠區第二醫療站離煉鋼廠很近。

    張典家走後,出第一爐鋼就出事了。

    出鋼前五分鍾,爐前工要敲鍾,好讓爐下工、澆鋼工有所準備。所謂的鍾,就是吊在空中的一根一尺半長鋼管,用鐵棒敲擊,聲音又脆又響。按不成文的規矩,出鋼的鍾聲是慢慢地敲三下,當……當……當…… 由於唐德軍是新工人,敲鍾的事就由他包了。

    以前,唐德軍敲鍾也是慢敲三下,可今天他敲得又重又急,把鐵管砸得嘰哇亂叫。剛剛在更衣室裏,周傑祥竟然對咱爐前工表露出了不敬,哼,看誰指揮誰。唐德軍這樣想,敲得就越起勁,有如一下下狠狠地敲在周傑祥的腦袋上一樣解恨。那粗暴的鍾聲是唐德軍在向周傑祥示威:叫你開鋼包車,你敢不開?叫你開鋼包車,你敢不開?鋼管被狠命的敲擊著,在充滿金屬味道的空氣裏叫得越發響亮、刺耳,叫得周傑祥頭皮發麻。他覺得自己是夠沒臉麵的,讓這麽一個渾身冒著市井氣家夥摜過來摜過去的。

    鋼管一個勁地喊叫,周傑祥呆若木雞似地坐操作台前不動。

    爐長見鋼包車遲遲開不進來,叫唐德軍到爐下看看是怎麽迴事。唐德軍衝進操作室,見周傑祥愣坐著,火冒三丈,破口大罵:你這個傻b人嫌狗不代見的,我敲了半天不開車想幹嘛?聾子嗬?你要聾了,迴家呆著,甭在這兒賣蔥。你們上海鴨子有什麽了不起的?讓我煮了吃都嫌髒口。甭看你表麵上文縐縐的,肯定也是一肚子壞水,蔫兒壞!上海鴨子就沒一個好東西!

    唐德軍的咒罵像突來的暴風驟雨一樣劈頭蓋臉。周傑祥還從沒見過在沒與人相爭甚至還沒說話的情況下就被人罵得狗血淋頭的。他一下子都被唐德軍罵蒙了,半晌才緩過勁來。從不吐髒字的他咕嚕了一句:日娘戳b。起身走出操作室。

    唐德軍沒聽懂周傑祥在說啥。

    上海人罵那句髒話時語速極快,聲音也不高,不像北方人“操你媽的”是提著嗓子拖長了罵,罵得抑揚頓挫酣暢淋漓。再說,周傑祥也沒有惡狠狠的罵人相,以至於唐德軍根本就沒感覺到他在罵他。見周傑祥走出操作室,唐德軍認為他是膽小,不敢正麵交鋒,也看出有不伺候他的意思,於是大聲道:好,你丫挺的,我看你今天有種甭開。唐德軍噔噔噔上了鐵梯,返迴爐前。

    周傑祥真想拍拍屁股一走了事,但有一個聲音在他腦子裏響著,周傑祥嗬周傑祥,你怎麽跟他一般見識呢?怎麽能拿工作撒氣呢?他控製住了自己,迴到操作室,扳下開關,鋼包車緩緩向爐下行進。

    之所以把鋼包車的車速設得很慢是防止鋼水溢出來。鋼包車上有根軟橡皮包裹的控製電線,隨著鋼包車的進出而在地上拖動。鋼軌旁的鋼渣是不可能清得十分幹淨的,電線在拖動中有可能被殘餘的鋼渣掛一下,一般情況下,隨著鋼包車的行進會自動滑過,但有時也會被掛住。爐下工在開鋼包車時要盯住電線,一旦電線被掛住,立即停車,輕撥一下就解決問題了。周傑祥盯住在地上拖動的電線,發現電線被掛了一下,他剛想停車撥線,刹那間,一股被別人使喚的羞恥,被別人鄙薄的憤怒是一團無名之火唿突唿突地竄起來。於是,他沒有停車,徑直開過去。鋼包車又走了一米多,停了。周傑祥走過去,蹲下身檢查是哪兒出了問題。他抓起電線察看,隻見外麵黑色的軟橡膠包皮有一截變細了,並露出一絲絲灰白色,顯然是硬被拉扯成這樣的。不好,電線被拉斷了。

    爐長下來了,一看鋼包車停在半道,急了,問是咋迴事。周傑祥見闖禍了,怯怯地說:電線斷了。

    電線斷了!咋斷的?爐長看張典家不在,問:你師傅呢?

    周傑祥一激靈,心想,不好,這事要連累師傅。他沒迴話,隻是低著個頭站著。爐長趕緊派人到檢修班叫電工來處理,待鋼包車修好,已擔擱了十五分鍾出鋼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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