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美蘭從天車上換班下來,迴休息室時碰到了姚良。姚良背著個手,咳了咳嗓子,對劉美蘭說:你到我辦公室去一下。那口氣不容置疑,又有些底氣不足,說完,匆匆地地走了。

    姚良迴到辦公室,點上煙,頭擱在椅子背上,腳擱在辦公桌上,閉著眼睛,有飄飄欲仙的感覺。

    那天,姚良從食堂出來,遠遠地看見劉美蘭。他佇立著,奇怪!以前劉美蘭見自己就躲著溜開了,今天好像直直地朝自己走來。她走到他麵前,說,姚良,我求你件事。姚良“噢噢”了兩聲,嗬唷唷,你可別說求,啥事?“噗”,他吐出嚼了半天也不得下咽的老芹菜,抹抹嘴。劉美蘭說,我想調到丙班去。為啥?是不是班裏有人欺負你,是誰?我收拾他。姚良的嗓子幹啞,讓人覺得長年累月走他喉嚨進出的不是帶有潮濕的氣體而是能讓皮肉緊縮的鹽水,說話咳嗬咳的,好像老有一口痰堵在嗓子眼裏跟他過不去。不是。劉美蘭說。那為啥呢?姚良抬著黑瘦黑瘦的臉,幾乎要貼到劉美蘭的臉上去。不行,就算了。劉美蘭要走。姚良急道,行行行,隻要你開口,哪有不成的。那就先謝你了。姚良望著劉美蘭的背影,嗨,這娘們今天求上我了!

    姚良是煉鋼車間天車工段的段長。工段三十多人中有二十多是女的,所以,他不缺娘兒們跟他熱乎,也樂意跟常到他辦公室的娘兒們打情罵俏,但他覺得這些娘兒們就跟自個整天吃的土豆燉白菜一樣,沒味,他心裏就是想和這個不愛打情罵俏的劉美蘭美美地好上一迴。

    劉美蘭是蘭州人,三十剛出頭。如果把她的眼睛、鼻子、嘴巴分下來看,沒什麽出色的,但在臉盤子上安排得相當諧調,頗有些中和之美,說話不愛笑,但眼睛裏柔和的光讓人覺得特別舒服,對他有一種吸附力。

    去年春節剛過,劉美蘭的丈夫晚上騎自行車時卡到沒了井蓋的井眼裏,摔了個跟頭。這種意外,一般也就是擦破點皮,嚴重了整個骨折,但她丈夫居然死了,醫生說是頭杵到地上造成頸椎斷裂。劉美蘭沒了丈夫,姚良想親熱親熱她的念頭越發強烈。這念頭是個臭蟲,每天咬著他,把他弄得癢不拉刺的。劉美蘭丈夫在時,姚良覺得自己的企圖有些不夠爺們,現在好了,她沒有主啦,算不得偷別人女人。但劉美蘭不好接近,就像家裏魚缸裏的虎皮,魚網剛悄悄地靠近它就一擺頭溜走了。尤其是讓姚良感到可惜的是,劉美蘭到現在沒改嫁,放著也是閑放著,這是浪費呀。姚良為劉美蘭今天突然主動和他說話,求他辦事而興奮。他咽了口口水,嘖嘖嘴,有一個香甜的大蘋果等他啃去。“吱”一聲,姚良抬頭一看,劉美蘭推門進來了。

    坐,坐。姚良把半截煙扔地上,撇開腿,用左腳蹭了蹭,起身讓道。

    找我啥事?劉美蘭仍舊站著。

    坐下說嘛。姚良起身,走到門邊,輕輕把門關上,“咯答”一聲,門鎖的保險被摁下了。

    你……劉美蘭意識到要發生什麽事,轉身要走。

    姚良像頭豹子一樣竄過來,把劉美蘭推倒在值班床上,解她的工作服紐扣。姚良幹瘦,給他一個一百斤的麻袋肯定扛不動,這時不知哪兒來的狠勁,怕是把腎上腺素全調動起來了。劉美蘭的兩個手被他別到頭頸後麵,動彈不得,隻有雙腳亂踢亂蹬。姚良沒耐心慢慢解衣服,把她的工作服推上去,一把把窩在褲腰裏的襯衫和小背心拽出來,猛地伸進手去,一陣發狂似的亂揉亂摸。劉美蘭在他身下拚命掙紮著,猛一用勁,從頭頸下抽出右手,情急之下,抓住姚良褲襠裏的那個玩意,一捏。“嗬唷”,姚良叫了一聲滾下床,捂著褲襠,躬著腰,“唷唷”地叫個不停。劉美蘭起身,也顧不得收拾淩亂的頭發和衣服,奪門而去。

    姚良在地上蹲了一會兒,一陣疼痛過去後,躺倒在床上。這娘們平時看上去挺溫和的,不想這麽衝。姚良覺得被兔子咬了一口。不過,他認為被兔子咬一口和被貓咬一口是不一樣的,就像被老子擰一下耳朵和被老婆擰一下耳朵的感覺絕對不同。

    姚良不知道劉美蘭為何突然要到丙班去。其實,不是劉美蘭要換,而是祝芹。祝芹分到天車工段甲班,心急火燎地要知道周傑祥分到了哪裏。他在哪個車間,幹什麽活都不重要,關鍵是要在一個班次,但結果是她在甲班,他在丙班,也就是說她上班周傑祥下班,日升月落碰不到一塊。

    公主要是看上哪個英武少年風流才俊是不會主動向他表白的,而是千方百計地調動各種因素,讓那個她心儀的人倒到她的懷裏。祝芹不是公主,但有著公主高傲的性情。她也想像公主一樣暗開幽徑,把心儀的人引來,但在這舉目無親地方誰又能幫助自己呢?她好孤獨嗬,是闃無聲息的水塘邊踩著碎步的一個小鴨子。

    怎麽才能調到丙班去!祝芹琢磨了幾天,想到了師傅劉美蘭。要是師傅到了丙班,自己也就跟著去了。那怎樣才能使師傅到丙班去呢?隻有我提出來要她去。這怎麽行呢,非親非故,認師傅沒多長時間,她願意嗎?人家憑什麽為我換班?我怎麽跟她開這個口?用什麽理由?想著想著,祝芹覺得自己的想法太荒唐了。她想到了“財迷心竅”這個詞。我是不是情迷心竅嗬?我這是怎麽了?為什麽要與他在一個班呢?是為了能經常看見他,可他對我有意思嗎?人家心裏可能根本就沒有這麽一迴事。我這不是單相思嗎?一想到“單相思”,祝芹的臉燒地燙燙的,隻想狠狠地咬一下自己的手指頭。她想放棄換班的念頭,但又堅定地否定了。不行,我來這大西北幹什麽呀?她硬著頭皮向師傅提出了那個連她自己也覺得是十分荒唐的主意,沒想到師傅竟一口答應了。

    劉美蘭從祝芹言語神態中看出個八九不離十。她是個過來人,體驗過思念之苦。她的丈夫原在陝西寶雞工作,結婚後兩地分居好幾年。去年春節丈夫調到了豐西,終於結束了牛郎織女的生活。誰知狠心的老天爺並不眷顧這對有情人,春節剛過,丈夫竟死於該死的井口,是誰缺了八輩子德偷了那井蓋呢?她不想讓徒弟也去嚼咀思念之苦,她要幫幫這個在異性麵前表麵高傲而心急如焚的姑娘,但她的代價是她的胸脯被她十分厭惡的姚良粗魯瘋狂地搓揉了一陣。

    祝芹認以為自己是單相思那就錯了。

    在中學同班的時候,周傑祥對這個漂亮文靜的女生就有好感。他發現她一般不會裹在其她女生通常在下課時就會形成的嘰嘰喳喳的小圈子裏,而老是和一兩個人說說話,有時索性就坐在座位上等著上第二節課,不願意參加那些誰和誰好啦,誰和誰吵架啦之類的閑聊,更不願意和那幫油嘴滑舌的男生搞在一塊。男生們背地裏把祝芹叫作“棒冰美人”。這個稱唿還是挺貼切的,你想嗬,炎熱的大夏天,吃又涼又甜的棒冰自然是很舒服的,但你不敢去咬它、嚼它,一咬一嚼,盡管你的牙齒硬而尖利也叫你受不了,隻得慢慢地嗍。周傑祥反感瘋瘋顛顛,嘴裏不斷有流短飛長的消息湧出的女生,欣賞的是淑女型的溫文爾雅,而祝芹就屬於這個類型。

    雖然在從上海到豐西的火車上坐在一塊,有兩天三夜,但那是純粹而又混亂的集體生活,阿狗阿貓地堆在一起,哪容你銀漢迢迢暗渡。到豐西以後,周傑祥時常惦念著祝芹,兩次鼓起勇氣跑到女宿舍想看看她,總也不成。第一次祝芹不在,和她同室的鄭巧稚在,他哼哼哈哈說了些不著邊際的話就出來了。第二次剛進去就碰到了小猴子,問他,你來作啥?尋啥人?那口氣這兒的女人全是他管著的,弄得周傑祥惶惶而出。男女相愛,性情上南轅北轍當然不好,一個喜歡捏捏嗓子唱歌一個是昏天黑地的嗜賭如命,一個是花銀子如流水一個是死命捂住錢袋不放手,這沒法羅曼蒂克。但是,性情完全相同也不好,夫婦倆都愛拿主意就容易吵架,兩個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的人組成家庭就是太平間。研究者得出結論,最好性情上有些差異,一經互補,相得益彰。周傑祥和祝芹的性格就是過於接近了,至少是在男女相處上。明明兩個人相互愛慕對方,隻要有一個主動點捅破窗戶紙便水流花開了,可是沒有。周傑祥不好意思跟祝芹眼睛對眼睛地表示什麽。一天,周傑祥翻閱著一本抄錄古詩的筆記本,讀著讀著,翻到了陸遊的《釵頭鳳》:

    紅酥手,黃藤酒。

    滿城春色宮牆柳。

    東風惡,歡情薄。

    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

    淚痕紅浥鮫綃透。

    桃花落,閑池閣。

    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莫莫莫。

    周傑祥愛讀這首詞,憤懣哀婉的情緒讓人讀之欲哭無淚,對天長歎。陸遊的母親生生拆散了陸遊和唐婉這對相愛至深的人,幾年後,陸遊在沈園邂逅已經再嫁的唐婉,悲傷難抑,揮筆題詞於園壁。如果不是心靈的顫動,寫“鐵馬秋風大散關”的陸遊是不會寫下這怨怨艾艾的句子的。周傑祥反複呤誦著,忽心有所動,覺得七百多年前的大詩人正敲打著自己,特別是那一連串的“錯錯錯”、“莫莫莫”。是嗬,自己和祝芹之間沒有陸遊母親的“東風惡”來摧殘,有的隻是自己的懦弱和猶豫在阻隔。該怎樣向祝芹表白自己對她的愛意呢?雖說周傑祥醒悟到不能再遲疑了,但要他向祝芹說“我愛你”確實張不開口。思索間,他又呤誦起《釵頭鳳》,當讀到“山盟雖在,錦書難托”時突然有了主意,就像陸遊突然塞給他一個錦囊妙計,我何不給她寫首詩呢,當麵難以啟齒的,在文字中就可以一任流淌。他相信祝芹是“錦書可托”的,她一定會給他迴音的。對,他展開筆,便情思沽沽,意念翩翩,一首詩就在筆端跳躍而出:

    我喜歡孔雀

    ——給祝芹

    我喜歡孔雀,

    喜歡孔雀的鮮亮與美麗,

    更喜歡孔雀的高貴與安謐。

    她擁有五彩繽紛,

    卻把它偷偷藏起,

    拖著長長的羽毛,

    像一件平常的裙衣。

    忍不住嫵媚,她偶爾開屏,

    也是那麽無聲無息。

    我喜歡孔雀,

    喜歡孔雀的鮮亮與美麗,

    更喜歡孔雀的高貴與安謐。

    周傑祥

    1973年5月12日

    這是周傑祥第一次寫情詩。

    他把詩裝進信封,又拿了出來,反複讀著,心裏生出擔憂。詩通篇象征,更沒有“愛你”之類的字眼。祝芹雖然文雅,但不是文學愛好者,怕她領會不到他的意思,想再寫一首明白點的。他醞釀了好長時間,終也落不下筆。雲霞直露吧難以啟口,煙霧隱晦了吧又怕人家不知所雲,思慮了半日,寫了四句。

    思情不盡,又及

    傑風生水卷遐思,

    祥光含玉吐晴靄。

    祝辭羞啟紅繩情,

    芹意惴惴入瀚海?

    雖然這首詩在字麵上比前一首難懂,但在詩頭詩尾上藏了“傑祥祝芹思靄情海”八個字。他想,祝芹是個聰明人,在這短短的四句話裏“傑祥祝芹”是應該容易看出來的,上下一琢磨就會明白我的意思。他把紙又裝入信封,在落款處寫上“本市”二字。其實,祝芹的宿舍就在斜對麵,幾分鍾就可以送到她的手裏,但他不好意思直接遞給她,得靠郵遞員來傳情。

    郵局當時供寄信人用的糨糊是二粉做的,黏性很差,剛剛粘上的封口往往一會兒又翹起來了。周傑祥粘上信封後,摁了一會,又把一張四分錢的郵票貼在封口上,又摁了一會兒,等於加固一層。

    寄信嗬?突然有人說話。周傑祥抬頭一看是小猴子,手裏也拿了封信。怎麽碰上他了?周傑祥應了一聲,拿起信,把信的正麵貼著身子,怕小猴子看到信封上的“祝芹收”幾個字。

    豐西是個小市,市裏就隻有這麽一個郵局,誰寄信也得上這兒來。在此,周傑祥碰上他很討厭的小猴子是再正常不過的了。

    我先走了。周傑祥向小猴子打了個招唿,走向郵箱,投信,聽到信封跌入郵箱的聲音才放心出門,匆匆而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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