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條路的盡頭有一扇門。馬克斯·托爾說。

    ——哦,您早已注意到了?

    ——是的,

    ——人們現在是不會去森林裏的。

    ——您怎麽知道?

    ——不,不,我隻是猜測。

    沉默。

    斯坦突然站起身走了,就像他來時一樣突然,毫不猶豫,一聲招唿不打,邁著大步離開了餐廳。有一次他看見他慢悠悠地走在散步的人群中,四處打量著身邊的人,但從不跟任何人說話。

    公園裏烈日炎炎,熱浪滾滾。

    她躺在長條椅上,來迴翻了幾個身,慢慢睡著了。她的雙腿舒展,微微叉開,頭枕著雙臂。以往他總是避免從她跟前走過,但今天他在公園裏散完步,緩緩向她走去。他踩在地麵沙礫上的聲音似乎驚醒了她,她的身子微微抖動一下,手臂稍稍抬起又垂下,茫然地看他一眼,隨即又閉上,一動不動地又睡去。

    斯坦站在飯店門口的台階上,神色黯然。他們迎麵碰上。

    ——我一直在發抖,莫名其妙的發抖。斯坦說。

    夜晚。公園深沉燈火闌珊,一片沉寂。

    斯坦現在幾乎每晚都和馬克斯·托爾呆在一起。當他晚飯後再次來到帶餐廳時,她依然還坐在那裏。在她的右手餐桌旁,還有一對遲來的客人也沒走。她在那兒等什麽呢?

    突然,餐廳裏的燈光暗了下來。

    斯坦和他起身離開桌子,沿著一排排的椅子走到她對麵的餐桌坐下。服務生打開了台燈,大廳裏的兩麵鏡子反射出落日般的光輝。

    ——伊麗莎白·艾利奧納夫人的電話。

    大廳裏響起清脆的聲音,就像是機場候機廳裏的廣播找人。斯坦和他坐在那兒。

    她站起身,穿過大廳向外走去。她的步態輕鬆,臉上帶著機械的微笑從他們麵前走過,消失在餐廳門外。

    最後那一對人也走了。寂靜中並沒有聽見飯店服務台後麵的電話間裏傳出說話的聲音。

    斯坦起身走到窗口。

    服務生關掉了餐桌上的所有台燈,顯然他不知道餐廳裏還有客人。

    ——今晚她不會迴來了。斯坦說。

    ——您聽到了她的名字吧?

    ——我以前就知道,隻是後來忘了,所以聽到她的名字我並不感到驚呀。

    他現在全神貫注地望著窗外。

    ——大家都在外麵,他說。除了她和我們。她好像不喜歡夜晚。

    ——您錯了,她每天晚飯後都去公園裏散步。

    ——時間很短,隨後就迴房間了。他平靜地走迴來,重新坐到斯坦旁邊,長時間毫無表情地看著他。

    ——有一天晚上,斯坦說道,我正好在公園裏散步,看見您扒在桌上寫著什麽。您寫得很慢,像是碰到了什麽傷腦筋的問題。您的手經常在信簽上長時間停留不動,過一會又重新開始寫,可寫不了幾行您就撕掉扔了,接著您就起身來到陽台上。

    ——我和您一樣睡不著。

    ——我們都睡不著。

    ——是的。遠處的狗叫,隔壁房間的吵嚷聲,總弄得我頭昏腦脹。其實我在寫……

    ——您在寫一封信,對嗎?

    ——也許吧。可寫給誰呢?在這寂靜的深夜中,在這荒涼的飯店裏,我又能給誰寫信呢?

    ——您真讓人欽佩。斯坦說。對於您和我來說,真是黑夜漫漫。有時夜裏我隻好在公園裏閑逛,自言自語。

    ——我經常能看到您,甚至在天亮前還能聽到您的自語聲。

    ——的確如此。我的說話聲時常和遠處的狗叫聲攙和在一起。

    他們在沉默中相互看著對方。

    ——您寫的信都隨身帶著嗎?

    ——是的。

    他從衣袋裏掏出一個白色信封,遞給斯坦。斯坦打開信封,看了一眼,然後念道:

    ——“夫人,十天以來我一直在觀察著您。您身上有一種東西在深深吸引著我,它使我寢食難安,這種東西正是我一直尋求的,因此能遇見您是一種緣分。”

    斯坦停頓一下,接著念道:

    ——“夫人,我希望能和您相識。期盼您的答複。”

    斯坦把信紙放迴信封,然後把信放在桌上。

    ——多麽寧靜的夜晚,斯坦說,可誰又能想到我們的夜晚是多麽難熬啊。

    斯坦說完頹然地靠在椅背上。兩個人的姿態完全一樣。

    ——您真的一點都不了解她?

    ——不了解。除了她的臉和她每天在公園裏睡覺的神態。

    斯坦打開了佇立在兩個座椅之間的落地燈,然後默默看著他。

    沉默。

    ——她也沒有收到過任何信件。斯坦說。但有人給她打電話,通常都是在午後。她手上帶著結婚戒指。不過至今還沒見有人來探望過她。

    沉默。

    斯坦慢慢站起身,走了出去。

    在斯坦離開的這空檔,他起身來到伊麗莎白·艾利奧納的餐桌旁。他伸手想去拿那本放在桌上的書,但手剛一伸出去就停住了,最終還是沒有碰那本書。

    斯坦從飯店的服務台迴來。他們又重新坐迴椅子上。——現在服務台沒人,所以拿這個很容易。

    是旅客登記簿。

    ——這裏麵應該有她的資料。斯坦說。

    ——在這兒。斯坦大聲說。他手指著字,壓了壓嗓音:——艾利奧納,原名維耶納芙,一九三一年五月十日生於格雷洛布,法國人,無業,現住在格雷洛布市馬熱塔大街五號。七月二日抵達本店。

    斯坦又翻翻登記簿,然後停住。

    ——您瞧,您的記錄在這兒。馬克斯·托爾,一九二九年六月二十日生於巴黎,法國人,教授。現住在巴黎加米耶―杜波瓦大街四號。七月四日抵達本店。

    他合上登記簿送還迴去,片刻後迴來,坐在馬克斯·托爾旁邊。

    ——現在我們知道了一些情況,朝前邁了一步。我們知道她生於格雷洛布,十八歲時叫維耶納芙,現在叫伊麗莎白。

    斯坦突然側耳聽著什麽。二樓好像有人在走動。

    ——大家都迴來睡覺了。他說。如果您願意的話,我們現在可以去公園裏散散步。我想現在所有的窗戶都燈火通明。

    馬克斯·托爾沒有動。

    ——愛麗莎,馬克斯·托爾自語道,愛麗莎,我等她等得膩煩透了。

    ——出去走走吧。斯坦輕聲說。

    他站起來。他們一前一後朝外走去。快走到門口時,斯坦指指放在桌上的信說:

    ——就讓那封信放在那兒嗎?

    ——沒有人會來拿這封信,信封上沒有寫名字。

    ——難道您想把這封信留給愛麗莎嗎?

    ——唔……也許是吧。馬克斯·托兒迴答。

    他指指伊麗莎白·艾利奧納的餐桌說:

    ——一個星期來,她每天都在讀同樣的小說。同一本書,她似乎是讀了又忘,忘了又讀,永遠也讀不完。您知道那本書嗎?

    ——是的。

    ——那本書寫的什麽?

    斯坦想了想說:

    ——如果您希望的話,我可以幫您去做您很為難的事,去翻看一下她的書,行嗎?

    ——隨您的便吧。

    斯坦走到伊麗莎白·艾梨奧納的餐桌旁,翻開了那本書看了看,片刻迴來了。

    ——沒有什麽特別的,就是一本很普通的旅途消遣的小說。

    ——和我猜想得一樣,馬克斯·托爾迴答,很普通的小說。

    天亮了。清晨下了場雨。今天是星期天。

    ——我的兄弟們帶著他們的妻子和孩子都迴去了,家裏熱鬧極了。愛麗莎說。

    伊麗莎白·艾利奧納翻開書。馬克斯·托爾在聽愛麗莎說話。

    ——大家都快活極了,尤其是晚上。媽媽看上去還是很年輕。

    伊麗莎白合上書本。她的餐桌上擺放著三套餐具。她看了看餐廳的門口。今天她身穿一身黑色的衣服。餐廳裏的窗戶全都關上了。

    ——你沒有改變主意吧?我們倆說好了聖誕節迴去對嗎?

    ——我很樂意過幾天就跟你迴去。

    ——我一直很納悶,你為什麽總是很討厭和我的家人在一起。愛麗莎微笑著說。我想他們總不會比外人更討厭吧……

    ——因為我覺得很尷尬。我幾乎和你的母親差不多大。

    ——是啊,有時我也想我是不是太年輕了一點。

    馬克斯·托爾聽完這話顯得有點驚呀。

    ——我從未那麽想過,他說。也許直到生命結束,我的一生都是孤獨的,不過從一開始我就接受了這種命運。

    ——我也是。

    他們倆都笑了。這時斯坦穿過餐廳走來。伊麗莎白·艾利奧納起身向門口走去:一個男人帶著一個小姑娘正走進門來。愛麗莎看了看那男人。

    ——一個英俊的外省男人。愛麗莎說。

    ——阿麗塔。伊麗莎白·艾利奧納喚道。

    聲音從遠處傳來,溫柔、甜美。他們三人擁抱在一起。

    他們來到伊麗莎白·艾利奧納的桌旁坐下。

    ——住在這飯店裏的都是些什麽人?

    ——病人。——他笑笑,像是譏笑。——上星期我突然想到,我和阿麗塔可以上午來看你,傍晚再迴去。看來這裏沒有孩子。

    愛麗莎轉身看著他們

    ——是的,不過……你不會很快就走吧?

    ——我說要走了嗎?

    ——我先去了你的房間,你不在。

    ——唔,呆幾天可能不行,我的日程已安排好了,不過我們可以明天早上走。

    沉默。

    ——今年你不打算去旅行嗎?愛麗莎遲疑一下問道,接著笑了——你跑的地方已夠多了……

    ——並不像你說的那樣。

    他們相互看一眼。

    ——我覺得在這裏挺有意思的。

    阿麗塔看上去應該有十四歲了。

    伊麗莎白·艾利奧那納的丈夫看上去比她要年輕。

    ——你說很快樂?愛麗莎問。

    ——我說的意思是很放鬆。

    斯坦走過來向馬克斯·托爾打了個招唿。愛麗莎仔細打量著斯坦。

    ——他叫斯坦,大家都這麽叫他。

    就完餐的第一批人開始陸續離開餐廳。愛麗莎沒有去注意他們。

    ——斯坦是個尤太人。馬克斯·托爾說道。

    ——斯坦?

    ——是的。愛麗莎看了看四周的窗戶。

    ——這飯店看上去真是還挺舒服的,她說,外麵還有個公園。

    她忽然側耳聽聽——外麵還有網球場?

    ——就在外麵,緊挨著飯店傍邊。

    愛麗莎坐在那兒發愣。

    ——還有一片森林呢。

    她看到了窗外的那片森林。

    ——是的。

    ——森林裏危險嗎?她問。

    ——是的。你怎麽知道的?

    ——我能看出來。她迴答。能看出來。

    她的目光移到了外麵的公園和那一片森林,像是在思索著什麽。

    ——它為什麽會有危險呢?她自言自語道。

    ——為什麽?我和你一樣不知道。

    ——因為人們害怕森林。愛麗莎迴答。

    她靠在椅子上,目光看著他,看著他。

    ——我吃飽了。她說。

    她的聲調突然變了,虛弱無力。

    ——可我在森林裏覺得很開心

    ——毀滅。她說。

    他對她笑笑。

    ——好吧,我們先迴房間,然後去公園轉轉。

    ——好的。

    伊麗莎白·艾利奧納正在無聲地哭泣,像是出了什麽事。那個男人輕輕敲敲桌子提醒她注意。沒有人看見她哭,除了一個人知道,但他並沒去看她。

    ——在這裏我不認識其他人,除了斯坦。

    ——你總是不高興嗎?

    ——不……我不知道。

    ——在這飯店裏你竟然覺得很愉快,這真是怪事。

    ——我自己也感到奇怪。

    伊麗莎白·艾利奧納哭著要求離開飯店,但他不同意。小姑娘起身去了外麵的公園。

    ——那女人為什麽哭?愛麗莎輕聲問道。——坐在我身後的那個女人。

    ——你怎麽知道她在哭?馬可斯·托爾惱怒地問。

    沒有人迴頭看他們。

    愛麗莎四下看一眼,然後對他做了個手勢,表示她並不知道,隻是猜測。馬克斯·托爾重新恢複了平靜。

    ——有人來看過她,可能事情太突然,她有點激動。他說。

    她看著他不說話。

    ——你看上去很疲倦。

    他笑笑。

    ——我總是失眠。

    她並不感到吃驚。那哭泣聲依舊非常輕微。

    ——有時太寂靜了反到使人睡不著,比如說在森林裏,不是嗎?——也許是的。

    ——那麽在飯店的房間裏呢?

    ——同樣如此。

    現在的哭泣聲非常微弱,幾乎聽不見。愛麗莎此刻睜大著一雙深遂湛藍的眼睛。

    ——我想好了,在這呆幾天。她說。

    她站起身,腳步踉蹌了一下。現在餐廳裏隻剩下伊麗莎白和她的丈夫。斯坦這時從外麵迴來。

    ——我去公園裏轉轉。愛麗輕聲說道。馬克斯·托爾起身跟在後麵。在飯店的大門口,他迎麵碰到了精神煥發的斯坦。

    ——您以前可從未告訴過我,愛麗莎是個固執的女人。斯坦說。

    ——我以前也不知道。馬克四·托爾迴答。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毀滅,她說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陶文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陶文並收藏毀滅,她說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