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 篇 小 說)

    毀滅, 她說

    (détruire , dit―elle)

    (法)瑪格麗特•杜拉   著

    陶   文 /譯

    餐廳裏空氣沉悶。

    所有的窗戶緊閉。

    他坐在餐廳的角落,從這裏看不見外麵的公園。

    而她能看見,並且正看著外麵:因為她的桌子緊挨窗口。

    由於陽光刺眼,她眯縫著眼。她的目光遊移不定。餐廳裏的其他客人都在看外麵網球場上的人打球。她沒有看。

    他沒有要求換桌子。

    她不知道有人在注意她。

    早晨五點鍾下了場雨。

    今天的天氣非常悶熱,但網球場上仍有人在打球。她身穿夏日連衣裙。

    她麵前的桌上擺放著一本書。這本書是一開始就放在那兒,還是她來後才放的?緊挨著書還有兩個裝有白色藥丸的小瓶子,每次用餐前她都要服用幾粒瓶裏的藥。她偶爾也翻開書,但隨即又合上。現在她的目光也轉向網球場。

    餐廳裏的每張桌上都擺放著書和小藥瓶。

    她的頭發是黑色的,準確說是深灰色的,看上去光滑但略顯幹燥,因此並不是很好看。由於她坐在窗邊,正側臉望著窗外,因此強烈的光線下看不清她眼睛的顏色。當她微笑的時候,臉上看不出皺紋,但麵色蒼白。

    外麵網球場上正在打網球的是飯店附近的年輕人,不是飯店裏的客人。沒有人去報怨那些年輕人的吵鬧。

    ——這些年輕人看上去既活潑又緬碘。

    餐廳裏除了他沒有人去注意那女人。

    ——我們都習慣了他們的吵鬧。

    他到飯店已六天了,她比他先到。他來時看到她上身穿件外套,下身穿一條黑色長褲,坐在擺放著書和藥瓶的餐桌前。當時天氣還涼爽。

    他早就注意到了她的身材、她的優雅舉止和那一雙纖細的手;還注意到她每天都會在飯店的公園裏小憩一會。

    有人在打電話。

    他第一次遇見她是在公園裏,那時還不知道她的名字。第二次依然沒弄清楚。

    有人在午睡後打電話。好像是女行李寄存員。

    陽光燦爛。第七天。

    網球場旁邊。她睡在一張白色的長條椅上。在她的周圍是一排排的白色長條椅,繞球場圍成一個圓圈,遠遠看去就像一具具遇難者的屍體。絕大部分椅子上空無一人。

    午睡起來後他沒有發現她。

    後來他從陽台上看到了她。她睡著了。她躺在那兒,人顯得更加瘦長,腰顯得格外纖細,遠看就像死了一樣。

    此時的網球場上空無一人。午睡這段時間網球場不開放,一直要到四點鍾後才重新開放,然後到黃昏時分關閉。

    今天是第七天。就在這午睡時間裏飯店裏突然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清晰而響亮。

    沒有人說話。隻有他一個人的聲音。

    也沒有人被吵醒。

    網球場旁邊隻有她一個人,其他人離她很遠。有的坐在籬笆旁的陰涼處,有的則在草地上曬日光浴。

    那男人的音又再次響起,並傳到了公園裏。

    第八天。陽光依然燦爛。酷熱降臨了。

    中午,他走進餐廳後沒有發現她。當他剛一落座,侍者開始上菜時,她出現了:平靜、從容、帶著微笑,臉色也略顯滋潤。其實他通過她餐桌上的藥瓶、書和擺放好的餐具,就知道她沒有走,會來的。整個上午,飯店裏非常安靜。沒有新的客人來,也沒有人走。因此他確定她沒有走,還在飯店裏。

    她走進餐廳,經過他的餐桌。

    她總是側著臉,麵對窗外,這使他很難觀察到她的表情。

    她很漂亮,這一點無庸置疑。

    他認識他嗎?

    ——不,不。

    聲音消失在通向森林的入口處。

    沒有人迴答。聲音仍舊是清晰、響亮。

    今天的天空晴朗無雲。氣溫越來越高,森林和公園裏熱浪滾滾。

    ——您不覺得天氣太熱了嗎?

    餐廳裏所有的窗戶都放下了藍色的窗簾。她的餐桌籠罩在藍色的光暈中。這使得她的頭發顯得烏黑,眼睛湛藍。

    今天網球場上的球聲使她心煩意亂。

    黃昏。餐廳裏散發出一股淡淡的氖味。她還坐在餐廳裏,神情黯然。

    忽然,她動作很不自然地倒了杯水,然後打開藥瓶,倒出幾粒藥丸,喝水咽下。

    這是她第一次服下雙倍的劑量。

    這時的公園裏天色依然明亮。飯店裏的所有客人都出去散步了。餐廳裏的窗簾也都拉起,以便讓風吹進來。

    她現在顯得很平靜。

    他拿起桌上的書,打開,但並沒有去讀。

    從公園裏傳來人們的說笑聲。

    她起身出去。

    她剛一出門,

    他就合上書。

    傍晚九點,暮色籠罩在整個飯店和外麵的森林上空。

    ——可以坐這兒嗎?

    他抬起頭,認出了他。自打第一天住進飯店起,他就總能看到這個人。無論是在花園,餐廳,飯店的走廊裏,還是在飯店門前的大道上,或是在網球場附近;無論是白天還是晚上,他總能看到這個人孤單的身影。看不出他有多大年齡,但一雙眼睛炯炯有神。

    他坐下,掏出一支香煙,又遞給他一支。

    ——我沒有打攪您吧?

    ——不,沒有。

    ——您知道,我一個人住在這飯店裏。

    ——是的。

    她站起身,走過他們的餐桌。

    他沉默不語。

    ——我們每晚都是餐廳裏的最後一批客人,您瞧,人都走光了。

    他的聲音清晰、響亮。

    ——您是位作家嗎?

    ——不。您今天為什麽會跟我說話?

    ——我睡不著,怕去房間。我的大腦裏整天亂哄哄的,害得我嚴重失眠。

    沉默。

    ——您沒有迴答我的問題。您今天為什麽會跟我說話?

    他看了他一眼。

    ——您是在等她嗎?

    ——是的。

    他站起身,作了個邀請的手勢:

    ——我們坐到窗邊去好嗎?

    ——沒必要。

    ——那好吧。

    他聽不到她上樓的腳步聲,猜想她一定是去了外麵的公園,也許要到天完全黑了才會迴來,他不敢肯定。

    ——您知道嗎?住在這兒的都是些身心疲憊的人。您瞧,這兒沒有孩子,沒有狗,沒有報紙,也沒有電視。

    ——您就是因此才來的嗎?

    ——不,我是因為要去別的地方才來的。事實上我每年都來。我和您一樣,都不是病人,肯定不是,這家飯店給我留下了許多迴憶,您也許不會感興趣,因為我在這兒曾認識過一個女人。

    ——她再也沒有迴來過?

    ——也許死了。

    於是他對他談起了過去的事,聲調平淡。

    ——盡管我每年來這兒都有各種理由,但真正的理由就是因為她。

    ——那麽,您迴來就是為了重新找到她?

    ——不,我不知道。您或許不會相信因為一個女人……不,不會……但那年夏天她確實深深吸引住了我,然後一切就發生了。

    ——為什麽我不相信呢?

    他等待他的迴答,目光充滿好奇。

    ——我不知道為什麽會告訴您這些,我和一個女人……尤其是有關我妻子以外的女人,您能理解嗎?我們到窗口去坐一會好嗎?

    他們起身,穿過空蕩蕩的餐廳,坐到靠窗口的桌子旁,麵朝外麵的公園。她果然在外麵的公園裏,正繞著網球場四周的柵欄散步。她身穿黑色衣裙,邊走邊抽著煙。飯店裏的其他客人也都在外麵散步。他收迴目光。

    ——我叫斯坦,他說道,——是猶太人。

    這時她穿過門廊消失了。

    ——您記住了我的名字嗎?

    ——哦,是的,斯坦,很好聽的名字。我原以為人們都休息了,可您瞧,他們都在外麵。

    ——您不覺得今天外麵的網球場吵鬧得讓人心煩嗎?

    ——確實如此。

    沉默。

    ——我妻子過幾天要來找我,我們說好一起去度假。

    她光潔的麵孔下掩蓋著某種東西,是憂傷嗎?

    ——您瞧,我一直猜不透她。

    ——猜不透她什麽?

    ——一切。您明白嗎?我猜不透她的一切。

    此時外麵的夜幕下四個人開始玩起槌球遊戲,人們能聽到他們的嬉笑聲。

    ——他們真是快活。他說。

    ——您剛才說到您的妻子,請接著說。

    ——我妻子非常年輕,她甚至可以做我的女兒。

    ——您妻子叫什麽名字?

    ——愛麗莎。

    ——我原以為您是個喜歡外麵生活的單身男人——他笑笑,——因為從沒有人給您打電話,您也從未收到過任何信件。可現在愛麗莎、您妻子突然就要到了。

    她現在站在一條通往森林方向的小路上,猶豫了片刻,然後轉身向飯店的大門走去。

    ——三天後愛麗莎要去她父母家。我們結婚已經兩年了。每年她都要去她父母那兒一次,在那兒住個十來天。可我現在討厭看到她。

    她走進了飯店大門,正穿過走廊,腳步聲清晰。

    ——以前我也曾和好幾個女人生活過,斯坦說。我們的年齡也差不多。那時我把時間都花在了女人身上,但沒想和她們中的任何人結婚。即使我準備好了結婚,但心裏也不想,真的不想。

    她現在一定正在上樓。

    ——那您是位作家嗎?

    ——我正在朝這方麵努力。斯坦迴答,您覺得呢?

    ——很好。您一直想當作家?

    ——是的。您曾希望自己成為什麽呢?

    現在外麵沒有任何聲音。想必她已迴到了自己的房間。

    ——您想成為什麽?斯坦又問道。

    ——您這樣刨根問底,是不會有任何答案的。

    他們彼此看一眼,笑了。

    斯坦指指窗戶外麵:

    ——就在這公園外麵,離飯店大約有十多公裏,有一個很有名的廣場。我們現在隻能看到前麵的一片山崗,可站在山崗上就能看到廣場的景色了。

    ——這麽說飯店裏的很多客人下午都去了那兒?

    ——是的,他們總是要玩到傍晚才迴來。您從來就沒注意到?

    沉默。

    ——那廣場上真的很好玩?

    ——我沒聽說過有其它什麽地方可去的,沒有,除了這片森林。她似乎走遍了森林裏的每一個角落。

    遠處森林的樹梢已溶入夜色之中,黑茫茫的分不出顏色。

    ——我隻去過公園,在那兒轉悠過。馬克斯•;;;;托爾說。

    沉默。

    ——在那條路的盡頭有一扇門。馬克斯•;;;;托爾說。

    ——哦,您早已注意到了?

    ——是的,

    ——人們現在是不會去森林裏的。

    ——您怎麽知道?

    ——不,不,我隻是猜測。

    沉默。

    斯坦突然站起身走了,就像他來時一樣突然,毫不猶豫,一聲招唿不打,邁著大步離開了餐廳。有一次他看見他慢悠悠地走在散步的人群中,四處打量著身邊的人,但從不跟任何人說話。

    公園裏烈日炎炎,熱浪滾滾。

    她躺在長條椅上,來迴翻了幾個身,慢慢睡著了。她的雙腿舒展,微微叉開,頭枕著雙臂。以往他總是避免從她跟前走過,但今天他在公園裏散完步,緩緩向她走去。他踩在地麵沙礫上的聲音似乎驚醒了她,她的身子微微抖動一下,手臂稍稍抬起又垂下,茫然地看他一眼,隨即又閉上,一動不動地又睡去。

    斯坦站在飯店門口的台階上,神色黯然。他們迎麵碰上。

    ——我一直在發抖,莫名其妙的發抖。斯坦說。

    夜晚。公園深沉燈火闌珊,一片沉寂。

    斯坦現在幾乎每晚都和馬克斯•;;;;托爾呆在一起。當他晚飯後再次來到帶餐廳時,她依然還坐在那裏。在她的右手餐桌旁,還有一對遲來的客人也沒走。她在那兒等什麽呢?

    突然,餐廳裏的燈光暗了下來。

    斯坦和他起身離開桌子,沿著一排排的椅子走到她對麵的餐桌坐下。服務生打開了台燈,大廳裏的兩麵鏡子反射出落日般的光輝。

    ——伊麗莎白•;;;;艾利奧納夫人的電話。

    大廳裏響起清脆的聲音,就像是機場候機廳裏的廣播找人。斯坦和他坐在那兒。

    她站起身,穿過大廳向外走去。她的步態輕鬆,臉上帶著機械的微笑從他們麵前走過,消失在餐廳門外。最後那一對人也走了。寂靜中並沒有聽見飯店服務台後麵的電話間裏傳出說話的聲音。

    斯坦起身走到窗口。

    服務生關掉了餐桌上的所有台燈,顯然他不知道餐廳裏還有客人。

    ——今晚她不會迴來了。斯坦說。

    ——您聽到了她的名字吧?

    ——我以前就知道,隻是後來忘了,所以聽到她的名字我並不感到驚呀。

    他現在全神貫注地望著窗外。

    ——大家都在外麵,他說。除了她和我們。她好像不喜歡夜晚。

    ——您錯了,她每天晚飯後都去公園裏散步。

    ——時間很短,隨後就迴房間了。

    他平靜地走迴來,重新坐到斯坦旁邊,長時間毫無表情地看著他。

    ——有一天晚上,斯坦說道,我正好在公園裏散步,看見您扒在桌上寫著什麽。您寫得很慢,像是碰到了什麽傷腦筋的問題。您的手經常在信簽上長時間停留不動,過一會又重新開始寫,可寫不了幾行您就撕掉扔了,接著您就起身來到陽台上。

    ——我和您一樣睡不著。

    ——我們都睡不著。

    ——是的。遠處的狗叫,隔壁房間的吵嚷聲,總弄得我頭昏腦脹。其實我在寫……

    ——您在寫一封信,對嗎?

    ——也許吧。可寫給誰呢?在這寂靜的深夜中,在這荒涼的飯店裏,我又能給誰寫信呢?

    ——您真讓人欽佩。斯坦說。對於您和我來說,真是黑夜漫漫。有時夜裏我隻好在公園裏閑逛,自言自語。

    ——我經常能看到您,甚至在天亮前還能聽到您的自語聲。

    ——的確如此。我的說話聲時常和遠處的狗叫聲攙和在一起。

    他們在沉默中相互看著對方。

    ——您寫的信都隨身帶著嗎?

    ——是的。

    他從衣袋裏掏出一個白色信封,遞給斯坦。斯坦打開信封,看了一眼,然後念道:

    ——“夫人,十天以來我一直在觀察著您。您身上有一種東西在深深吸引著我,它使我寢食難安,這種東西正是我一直尋求的,因此能遇見您是一種緣分。”

    斯坦停頓一下,接著念道:

    ——“夫人,我希望能和您相識。期盼您的答複。”

    斯坦把信紙放迴信封,然後把信放在桌上。

    ——多麽寧靜的夜晚,斯坦說,可誰又能想到我們的夜晚是多麽難熬啊。

    斯坦說完頹然地靠在椅背上。兩個人的姿態完全一樣。

    ——您真的一點都不了解她?——不了解。除了她的臉和她每天在公園裏睡覺的神態。

    斯坦打開了佇立在兩個座椅之間的落地燈,然後默默看著他。

    沉默。

    ——她也沒有收到過任何信件。斯坦說。但有人給她打電話,通常都是在午後。她手上帶著結婚戒指。不過至今還沒見有人來探望過她。

    沉默。

    斯坦慢慢站起身,走了出去。

    在斯坦離開的這空檔,他起身來到伊麗莎白•;;;;艾利奧納的餐桌旁。他伸手想去拿那本放在桌上的書,但手剛一伸出去就停住了,最終還是沒有碰那本書。

    斯坦從飯店的服務台迴來。他們又重新坐迴椅子上。

    ——現在服務台沒人,所以拿這個很容易。

    是旅客登記簿。

    ——這裏麵應該有她的資料。斯坦說。

    ——在這兒。斯坦大聲說。他手指著字,壓了壓嗓音:——艾利奧納,原名維耶納芙,一九三一年五月十日生於格雷洛布,法國人,無業,現住在格雷洛布市馬熱塔大街五號。七月二日抵達本店。

    斯坦又翻翻登記簿,然後停住。

    ——您瞧,您的記錄在這兒。馬克斯•;;;;托爾,一九二九年六月二十日生於巴黎,法國人,教授。現住在巴黎加米耶―杜波瓦大街四號。七月四日抵達本店。

    他合上登記簿送還迴去,片刻後迴來,坐在馬克斯•;;;;托爾旁邊。

    ——現在我們知道了一些情況,朝前邁了一步。我們知道她生於格雷洛布,十八歲時叫維耶納芙,現在叫伊麗莎白。

    斯坦突然側耳聽著什麽。二樓好像有人在走動。

    ——大家都迴來睡覺了。他說。如果您願意的話,我們現在可以去公園裏散散步。我想現在所有的窗戶都燈火通明。

    馬克斯•;;;;托爾沒有動。

    ——愛麗莎,馬克斯•;;;;托爾自語道,愛麗莎,我等她等得膩煩透了。

    ——出去走走吧。斯坦輕聲說。

    他站起來。他們一前一後朝外走去。快走到門口時,斯坦指指放在桌上的信說:

    ——就讓那封信放在那兒嗎?

    ——沒有人會來拿這封信,信封上沒有寫名字。

    ——難道您想把這封信留給愛麗莎嗎?

    ——唔……也許是吧。馬克斯•;;;;托兒迴答。

    他指指伊麗莎白•;;;;艾利奧納的餐桌說:

    ——一個星期來,她每天都在讀同樣的小說。同一本書,她似乎是讀了又忘,忘了又讀,永遠也讀不完。您知道那本書嗎?

    ——是的。

    ——那本書寫的什麽?

    斯坦想了想說:

    ——如果您希望的話,我可以幫您去做您很為難的事,去翻看一下她的書,行嗎?

    ——隨您的便吧。

    斯坦走到伊麗莎白•;;;;艾梨奧納的餐桌旁,翻開了那本書看了看,片刻迴來了。

    ——沒有什麽特別的,就是一本很普通的旅途消遣的小說。

    ——和我猜想得一樣,馬克斯•;;;;托爾迴答,很普通的小說。

    天亮了。清晨下了場雨。今天是星期天。

    ——我的兄弟們帶著他們的妻子和孩子都迴去了,家裏熱鬧極了。愛麗莎說。

    伊麗莎白•;;;;艾利奧納翻開書。馬克斯•;;;;托爾在聽愛麗莎說話。

    ——大家都快活極了,尤其是晚上。媽媽看上去還是很年輕。

    伊麗莎白合上書本。她的餐桌上擺放著三套餐具。她看了看餐廳的門口。今天她身穿一身黑色的衣服。餐廳裏的窗戶全都關上了。

    ——你沒有改變主意吧?我們倆說好了聖誕節迴去對嗎?

    ——我很樂意過幾天就跟你迴去。

    ——我一直很納悶,你為什麽總是很討厭和我的家人在一起。愛麗莎微笑著說。我想他們總不會比外人更討厭吧……

    ——因為我覺得很尷尬。我幾乎和你的母親差不多大。

    ——是啊,有時我也想我是不是太年輕了一點。

    馬克斯•;;;;托爾聽完這話顯得有點驚呀。

    ——我從未那麽想過,他說。也許直到生命結束,我的一生都是孤獨的,不過從一開始我就接受了這種命運。

    ——我也是。

    他們倆都笑了。這時斯坦穿過餐廳走來。伊麗莎白•艾利奧納起身向門口走去:一個男人帶著一個小姑娘正走進門來。愛麗莎看了看那男人。

    ——一個英俊的外省男人。愛麗莎說。

    ——阿麗塔。伊麗莎白•艾利奧納喚道。

    聲音從遠處傳來,溫柔、甜美。他們三人擁抱在一起。

    他們來到伊麗莎白•艾利奧納的桌旁坐下。

    ——住在這飯店裏的都是些什麽人?

    ——病人。——他笑笑,像是譏笑。——上星期我突然想到,我和阿麗塔可以上午來看你,傍晚再迴去。看來這裏沒有孩子。

    愛麗莎轉身看著他們

    ——是的,不過……你不會很快就走吧?

    ——我說要走了嗎?

    ——我先去了你的房間,你不在。

    ——唔,呆幾天可能不行,我的日程已安排好了,不過我們可以明天早上走。

    沉默。

    ——今年你不打算去旅行嗎?愛麗莎遲疑一下問道,接著笑了——你跑的地方已夠多了……

    ——並不像你說的那樣。

    他們相互看一眼。

    ——我覺得在這裏挺有意思的。

    阿麗塔看上去應該有十四歲了。

    伊麗莎白•艾利奧那納的丈夫看上去比她要年輕。

    ——你說很快樂?愛麗莎問。

    ——我說的意思是很放鬆。

    斯坦走過來向馬克斯•托爾打了個招唿。愛麗莎仔細打量著斯坦。

    ——他叫斯坦,大家都這麽叫他。

    就完餐的第一批人開始陸續離開餐廳。愛麗莎沒有去注意他們。

    ——斯坦是個尤太人。馬克斯•托爾說道。

    ——斯坦?

    ——是的。愛麗莎看了看四周的窗戶。

    ——這飯店看上去真是還挺舒服的,她說,外麵還有個公園。

    她忽然側耳聽聽——外麵還有網球場?

    ——就在外麵,緊挨著飯店傍邊。

    愛麗莎坐在那兒發愣。

    ——還有一片森林呢。

    她看到了窗外的那片森林。

    ——是的。

    ——森林裏危險嗎?她問。

    ——是的。你怎麽知道的?

    ——我能看出來。她迴答。能看出來。

    她的目光移到了外麵的公園和那一片森林,像是在思索著什麽。

    ——它為什麽會有危險呢?她自言自語道。

    ——為什麽?我和你一樣不知道。

    ——因為人們害怕森林。愛麗莎迴答。

    她靠在椅子上,目光看著他,看著他。

    ——我吃飽了。她說。

    她的聲調突然變了,虛弱無力。

    ——可我在森林裏覺得很開心

    ——毀滅。她說。

    他對她笑笑。

    ——好吧,我們先迴房間,然後去公園轉轉。

    ——好的。

    伊麗莎白•艾利奧納正在無聲地哭泣,像是出了什麽事。那個男人輕輕敲敲桌子提醒她注意。沒有人看見她哭,除了一個人知道,但他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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