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明白日裏才疑似吵了一架,半夜又來請他喝酒。他向來是摸不準女人的用意,尤其在她這樣柔和而胸有成竹地微笑著的時刻。

    他從懸梯攀上了房簷,腳底的琉璃瓦十分光滑,他從未做過這種事,小心翼翼中總不免踩空一兩迴。她突然就笑得很開心了,上前一把拉過了他,他還來不及抗議就被她按在了屋脊上,然後轉個身坐好。

    兩人之間隔了一隻酒壺和兩隻酒盞的距離,麵前的月亮忽而又遠了許多,仿佛是漠然地立在那重重雲山之外了。深秋的夜晚,風涼如冰,他咳嗽稍停,才發現她已經盯著他瞧了很久。

    她道:“聽聞先生去過極北之地。”

    “是。”他沙啞迴答。

    “那裏有什麽?”

    “雪。”

    “隻有雪?”她眨了眨眼睛,“沒有人?沒有君王,沒有國家?”

    他道:“隻有雪。沒有人,沒有君王,沒有國家。”

    “那真是個好地方。”她說。

    兩人同時沉默了。

    他低眉看她,見她的臉在月光映照下竟現出微紅,便知她在自己來之前已喝了不少。可她卻又斟了兩杯酒,低吟道:“我有一尊酒,欲以贈遠人。願子留斟酌,敘此平生親。”

    他接過一杯來,“這是離別的詩。”

    “不應景?”她笑。

    “殿下又要出遠門了?”

    她搖搖頭,“何必出遠門才算離別?”

    他靜了靜,朝她示意一下,仰頭一飲而盡。

    她望著月亮,手中無意識地轉著空杯,“本宮雖說先生易醉,可也從未真見先生喝醉過。”

    “任何人醉了都不好看的。”他說。

    “不錯,先祖父也是這樣說。”月光灑在她的臉上,幾縷發絲拂過她的臉頰,“本宮很小的時候,就被他逼著練酒量了。”

    “原來徐文公對後輩如此嚴格。”

    “你上迴說,在你們南方,姑娘家是不讓喝酒的?”她笑笑,“那可真是遺憾,姑娘不知道酒有多好,你們也見不到喝醉的姑娘。”

    “南人始終記得醇酒亡國。《尚書》謂殷人好飲,周人禁之……”

    “那都是禁百姓飲酒。你看周公自己,祭祀飲宴,難道滴酒不沾?”她的話語慢了下來,“先祖父總希望,我能學會所有男孩子

    都會的事情。”

    他飛快地掠了她一眼。

    她恍如未覺,“那時候徐國隻有三縣之地,比豐國雖然大些,但先祖父的爵位與豐伯平級,都是教別國瞧不起的。先祖父文韜武略,遠交近攻,在位期間徐國的領土擴大了兩倍,到臨死前,乃進爵為公。”

    這些他都知道,於是“嗯”了一聲。

    “可先祖父一直有個遺憾,就是父君的身體太虛弱了。”她喃喃,“父君其實是我見過的最有才華的人,可是這樣的一個人,卻受了莒國人的陷害,一輩子隻能躺在床上。”

    “所以您執政以後,第一件事便是滅了莒國?”他低聲。

    “雖然莒國不大,可當時先祖父剛剛去世,父君在病榻上即位,徐國的人心很亂。這樣的情勢下,要滅掉一個偌大的侯國固然很難,可若是做到了,便能敲山震虎,事半功倍。”她迷茫地笑起來,“我還在傷腦筋呢,莒侯竟來向我求親了。我也是在那一刻才知道,原來身為女人,還能有這樣的用處。”

    他看著她,喉嚨有些幹啞,像是酒氣沿著嗓子蒸騰上來的。“殿下以一己之力將徐國整治為天下霸主,列國之間,誰都知曉殿下是個奇女子。”

    她轉過頭來,幽麗的容顏上一雙孤清的眼睛默默地凝注著他。“你羨慕我?”

    “是。”他啞聲道,“我羨慕您。”

    她嘲諷地笑了一下,卻不繼續說下去了。

    他想,她大概永遠不會知道他在羨慕她什麽。他羨慕她那一往無前的孤勇,羨慕她那毫不留情的果決,羨慕她明明已經那麽聰明了,卻還可以漠視自己受到的傷害。

    他也許比她聰明一些,但他永遠做不到像她這麽勇敢。

    高處的夜風刮過,她有些冷似地縮起了腿,雙手抱膝發著呆。也許真是酒的緣故,她的話變少了。他放下酒杯道:“若是太冷,便迴去吧。”說著他便站起來,打算過來扶她。

    “本宮聽聞很南的地方,一年四季溫暖如春,沒有雪也沒有北風,但是有大海。”

    她突然開口,說了這樣毫無章法的一番話。

    他的身子僵住。就這樣站在高高的屋脊上,冷風徹骨而過,月光好像能將他整個人的骨肉皮都照個通透,可是這些,這些全都不如他麵前這個深不可測的女人來得可怕。

    他的右手又開始發抖。

    “你見過大海麽,先生?”她似乎仍沉浸在自

    己的世界裏,微微眯了眼睛,目光落在很遙遠的地方。

    “見過。”他將自己的聲線控製得很平穩,“在下是從東邊過來徐國的,東邊也有大海。”

    她點點頭,“可是東邊的海同南邊的海是不一樣的。本宮曾經纏著楚厲王,說想去看看南海之濱,他也真是不分輕重,就為本宮一句話滅了一個國家。”

    他的神色隻僵硬了片刻。

    “楚厲王,”他一個字、一個字地,緩慢而平淡地道,“他是愛您的。”

    她低著頭,似乎思考了一會兒,然後微妙地笑了一下。“可我卻隻想騙他而已。”這時候,她才拍拍身上的灰站了起來,他比她高一個頭,她抬起目光直視他眼睛的樣子卻好像與他平齊,“你呢,柳先生?”

    “什麽?”他的喉嚨動了動。她靠得太近了。

    她的眼睛裏凝聚著朦朧的醉霧,漸漸地似乎有些看不清他了。試探到最後,又迴到了那句無法證偽的話上。

    “他們都說,隻要我願意,任何男人都會愛上我。”她慢慢地收迴了目光,片刻前還不可一世的女人此刻好像是真的醉了,眼底是潮濕的紅暈,“我過去以為他們是對的,現在才知道,他們是騙我的。”

    她後退一步,他連忙伸手拉住她,兩人在屋脊上危險地趔趄了一下才站定了。“他們是誰?”他喘著粗氣問。

    “男人。”她說。

    ***

    他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將喝醉的女人從屋頂上弄下來,懸梯的繩索都險些被他拽斷了。她喝醉以後竟然出奇地乖巧,不哭不鬧,就任他半扶半抱地帶進了臥房。他真不知她這是喝了多少了。

    帶著她在床上坐好,自去打了盆水過來,正要給她擦臉,卻發現她已經躺倒在床上。他隻好俯下身去親力親為,溫熱的毛巾觸上那張柔軟的臉時,她驀然睜開了眼,一眨也不眨地凝視著他,眼神清亮,好像流動著幽涼的泉水。

    他忽而又懷疑她其實根本沒有醉了。

    但她的唿吸確實很急促,酒氣上湧令她整張臉染著虛幻的紅,柔婉得像是夕陽邊的雲朵。一點燭光根本照不清晰她的樣子,隻能看見簾影在她肌膚間摩挲拂動。

    柳斜橋覺得這樣也無不可,他不需要將她看得更清楚,她最好也不要將他看得太清楚。他們就在這樣一個光影模糊的地帶裏唿吸相聞,彼此誘惑,明明互相警惕,但誰也不先加害對方。

    因為

    誰也不先加害對方,就以為可以永遠如此相安無事地存活下去。

    她的目光漸漸變得複雜,那是她從醉酒中清醒過來的預兆。然而她又乖順地閉上了眼睛。

    他的心好像快要跳出嗓子口了,近三十歲的成熟男人,在自己的妻子麵前笨拙得無所措手足。他緩慢地俯下身去,鼻尖幾乎就要碰上她的鼻尖,唇與唇之間的縫隙一點點地咬合——

    “哐啷!”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響將兩人從迷夢中驚醒。

    他突然站直了身子,手中的毛巾被自己攥得發了涼。她揉了揉額頭撐著床坐起,迷糊地問:“什麽聲音?”

    那種迷瞪著眼的模樣,真是半點也不像平素那個威嚴的公主殿下了。聲音也軟糯糯的,便連那微醺的酒氣竟也顯得可愛而溫柔。

    他怔了怔,“好像是後院裏的兔子……”

    “啊,”她笑眯了眼,“是它!”

    這種如見故人的口吻是怎麽迴事?他看著她突然精神百倍地跳下床來,跑去後院看那隻將籠子抓得吱吱作響的野兔子。更深露重,院落裏晚風微涼,原本放在長案上的兔籠子被帶得撞在地上,那兔子見他們過來,更加急不可耐地用頭拱著籠子的鐵欄杆。

    她笑道:“原來你在這裏!”便要伸手去摸它——

    “小心!”他話剛出口,她那白皙的手指頭已被兔子惡狠狠咬了一口!

    她立刻縮迴手,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眉頭古怪地擰了擰,神色變換了一瞬。

    他忽然想起她曾經說過自己被兔子咬的事情。心沒來由地顫了一下,“它是餓極了,平日它從不咬人的……”說著他便低身將籠子打開,那兔子立刻跳出來吃草,再也不看他們一眼。

    她怔怔地低頭看著那兔子一搖一搖的雪白的小尾巴,手指頭上還在滴血。

    “可是你說過的,”她低聲道,“你說這隻兔子是喜歡我的。”

    那是他在山穀裏說過的話了,她竟然還記得。看她這個模樣,像是迷了路的小孩子,或許連自己迷了路都還不曉得,隻是惘然地看著她所能求助的唯一一個人。他歎口氣,抓起她的手指,放入口中吮了一下。

    酥麻的感覺倏忽直通心底,逼得她突然清醒了一半。她睜大了眼,立刻就要收迴手去,他卻不放。

    她感覺到他的舌頭輕柔地舔舐過那個極細小的傷口,她不由得幹澀地發出了聲音:“先生……”

    他

    終於放開她,示意她去看那地上的小兔子,“您再摸摸看。”

    她遲疑地低下身子,撫了撫白兔背上柔滑的毛。它迴過頭來,嘴裏還在咀嚼,紅紅的眼睛不知望到了哪裏。忽然它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她的手指頭。

    “噝……”她沒有料到,看了一旁的柳斜橋一眼,“原來你是屬兔子的。”

    “兔子舔您,說明它喜歡您。”他低聲道。

    她的臉紅了,不再看他。

    “我……我也想喂兔子。”她喃喃。

    “我教您。”他湊過來,將草葉放在她手上。兩人的聲息明明都很輕,可她卻覺得這個夜晚熱鬧得厲害,草上露珠落下的滴答聲,草底促織有氣無力的最後的鳴叫聲,實在有些肥胖的兔子慢吞吞移到他們手邊來的腳步聲……她總害怕它還要咬自己,不知何時竟抓緊了身邊男人的手,男人沒有言語地迴握住。

    醉與醒的界限裏,徐斂眉想起了黃昏時分,她一個人走入了岑宮後的地牢,潮熱的地底下暗火重重,那個被多年牢獄折磨得體無完膚的南吳臥底幹癟的聲音:

    “三王子麽……嗬,那是個廢人。他同先王和世子都沒什麽感情……他的屍體是我收的,你知道嗎?他竟然躲在先王的屍體背後,到死也沒有出來戰鬥過……”

    月影從疏枝間篩落,這個夏天就要過去了。

    ***

    第二日,柳斜橋是被兔子舔醒的。

    他迷迷糊糊睜開眼,兔子還大力用腳拍了拍他身邊的枕頭,似乎在示意他女人已離去了。

    他笑起來,“是她將你放到床上來叫我的?真是胡鬧。”

    六月十七,徐公下詔,將新得楚地分出兩郡給豐國,兩郡給滇國;同時宣布,楚國的十八個貴族俘虜已於昨夜自殺於牢獄之中。

    (二)

    一枝鮮紅的羽箭帶著獵獵長風唿嘯而過,“篤”地一聲,正中靶心。

    黎明時分,空曠的演武場上,隻有徐斂眉和幾個陪侍的將官。她將長發束在冠中,一身挺括的戎裝,長弓在手,雙臂還保持著拉伸的動作,拇指扣住的弓把上鑲嵌著亮銀的箔片,那光芒反射到她的瞳仁中,冷定的神色幾乎就同個男人一模一樣。

    徐國的將領們對這樣的公主已是見怪不怪了。有時他們還感慨徐國的幸運,若說世子是將才,那公主便是帥才——

    隻可惜,是個女人。

    “好箭法。”有人脫口讚道。

    她冷冷地望過去,眉目卻在看清來人的一瞬間便奇異地舒展開了。女人的光彩迴到了她的臉上,她將長弓丟給侍從,迎過去笑道:“先生怎麽來了?”

    “來看看殿下。”柳斜橋的笑容清淡得幾乎看不見,可是他就這樣立在秋風裏,青衣柔軟,神色平和,就好像一道寬容著她闖入的風景。

    可是一直禁錮著他的,是她。

    讓下人將醒後的他引到演武場來的,也是她。

    此刻的兩個人兩副笑容,又究竟是做給誰看的呢?有時覺得不必再計較這許多,有時卻更難以細想其中的差別。誰是真的,誰是假的?刹那間的歡喜,卻讓人迷戀得不敢放手。

    “先生也來玩玩麽?”她吩咐侍從再取來一副未開的弓。

    “多謝殿下好意。”他欠身道,“在下不通武藝,要叫各位將軍們笑話的。”

    她微微頓住,目光掃向他,他一派平靜。俄而她又笑開,“便試試吧,何況還有本宮教你。不過本宮總知道你是謙虛的。”

    說話間,她已不由分說地將他拉上了場,寒風壓草低,用稻草紮出的小人在十丈開外,背後是茫茫天地曠野。他接過她遞來的弓和箭,仍欲辯解:“殿下,我真的……”

    她已抓住他的左手持起了弓,並將他的右手放在弦上。

    她好像覺得這是件很有趣的事情。“過去都是我大哥教我,如今可輪到我教別人啦。”女人頑皮的氣息蹭上他的頸項,身軀貼著他的後背給他校準動作,可他無法專心,不僅因為她在,也不僅因為她的話語。

    他的右手,不要說引弓射箭,根本連一桶水都提不起。

    女人給他擺好姿勢,便後退兩步,若期待、若信賴地看著他。

    一時間,他竟不想看到她對自己失望的樣子。他轉過頭去凝望遠方的靶心,清晨的光束從裂開的天際墜落,正籠罩著眼前的荒草平疇。右手在弦上張開了又握緊,最後下定決心狠狠一拉時,卻隻得一下短促刺耳的劃弦聲——

    一聲輕響,羽箭還未飛出,便落在了地上。

    幾位將官驚愕了一瞬,便即寬慰他道:“駙馬是治國的大才,文質彬彬,這等武夫的粗事,不會也罷!”

    “依你們的意思,本宮是個武夫了?”徐斂眉眼角微挑發了話,眾人立刻噤聲。

    她走上前,將他手中的弓箭扔掉,道:“你不

    喜歡,我便不玩。”

    這話說得有些蠻橫,好像片刻前她不是在逼著他“玩”似的。但無論如何,她用這種小孩子般的語氣把他的難堪遮掩了過去,而沒有露出那種失望的表情,這讓他鬆了口氣。

    她帶他走出了演武場,自去將戎裝換下,穿上一身月白襴袍,發冠未解,手搖折扇,便換作了翩翩佳公子模樣。他看著,溫和道:“殿下如此男裝打扮,倒能將岑都的公子王孫都比下去了。”

    她笑道:“但教你在我身邊,女人們便不會看我。”

    “殿下要去都城裏麽?”他問。

    “你不想去看看?”她眨了眨眼,“看看本宮治下的徐國,是什麽模樣。”說著又拿折扇拍拍腦袋,“本宮忘了,那四個月裏,你大約早已看夠了。”

    他的神色微微一僵。她卻握住了他的右手,雙眼笑得眯了起來,像一隻明明在耍賴卻仍讓人不忍斥責的小狐狸:“冷了吧?再過些日子,便要降霜了。”

    “柳先生,我們已認識四年了。”

    ***

    今年的天氣冷得也太早。走在幹燥的街道上,撲麵的空氣都似挾著寒光的刃。柳斜橋出門時未及多想,此刻才發覺穿得少了,冷風襲來,逼出他一連串的咳嗽。她不說話,隻是將他的手捂在了手心裏。

    拐過幾個彎,道路變得空廓,地勢低下,是臨近岑河了。她熟門熟路地走進一家臨街的茶樓,他跟在她後邊半步,倒像個小廝。

    “是梅公子!”小二看到她來,笑著迴頭朝掌櫃的喊了一聲,“梅公子可有日子沒來小店啦!還是二樓的雅間?還是鐵雲根?”

    徐斂眉頷首道:“近來忙於俗務,真是慚愧。”

    小二道:“梅公子忙的俗務,想必都是大事,我等升鬥小民哪裏想象得出呢!”一邊說著一邊領他們上了二樓,頓時清氣撲麵,原來二樓四麵軒窗大開,江上雲氣穿窗來去,直如神仙之地。不過也因為天冷,雖然放下了隔簾,仍是寒風肆虐,是以二樓不見幾個客人。她停了步子,深唿吸了一下,迴頭朝柳斜橋一笑:“這茶樓位置選得巧妙,江上風雲對衝,都在此間化為具象了。”

    他衷心道:“表獨立兮山之上,雲容容兮而在下。怪不得此地題名‘容容閣’,鬧市之中,乃有此山人之野趣。”

    她愕然:“我隻記得容容是此間老板娘的閨名。”

    一旁的小二忍不住悶笑出聲。柳斜橋難得地臉紅了

    ,連著咳嗽了幾聲,直到兩人在雅間裏坐定,還不肯再說話。

    雅間是由嵌著珠箔的竹簾隔開,江風來去,便聽見珠箔交擊的清貴而和悅的聲響。從窗邊望去,一條長河在底下蜿蜒而過,河的兩岸俱是炊煙人家,河上橋梁處處,河下小舟停泊,雲霧垂落,將眼底萬事萬物都點染得有些縹緲。

    “岑河是岑都的母親河,也是徐國的母親河。”她看著他的神情,微微一笑,“當然它不夠大,也不夠長,到了冬日裏,還會結冰的。”

    “足夠了。”他低聲道,“岑河貫通徐之南北,一年四季商旅來往河上,是殿下的大功臣。”

    “先生慧眼。我曾說過,都城首要是四通八達;譬若東南邊上的梓城,通往岑都的陸路郵驛最快要走五日,而水路隻需兩日半。”她淡淡地道。

    “少了一倍的時間。”

    “所以徐國十八年前敗給莒國的那一場戰事,莒國便是在冬日進攻梓城,岑河結冰不通,消息傳到岑都時,梓城已然陷落。”她的目光很冷,窗外的風吹起她鬢邊的發絲,將她的肌膚吹得剔透。

    他點點頭,“原來如此。不過今非昔比,如今莒國已滅,似莒國那樣的侯國,殿下也不再放在眼裏了吧?”

    她轉過頭來看著他,許久,開口:“不錯。如今我連王爵之國都不再放在眼裏了。”

    他的手顫了一下。就在這時,小二在竹簾外吆喝一聲:“鐵雲根——”奉上了一壺清茶。

    “這茶名,總得有些名道吧?”他移開眼光,換了話題。

    她笑了,“你嚐了便知曉。”

    他執起茶杯,飲了一口,當即皺起了眉,“好澀。”

    她悠悠然品了一口,“這茶葉極硬,須長久泡在水裏才稍微見軟,氣味苦澀枯涸,卻是提神的絕佳好物。”

    “雲根乃山上之石,鐵雲根,是說這茶堅如鐵石?”他微挑眉。

    她笑道:“先生是南人,想必喝不慣這樣的茶吧?據說這茶喝得多了,人的心腸也會變硬。”

    他的眸光從容,“原來殿下披靡列國,法寶都在此杯中。”

    這話像是投機的稱讚,又像是平靜的反諷,她靜了片刻,輕輕地道:“我總希望這說法是真的。”

    他不言語了。

    時至近午,日隱不出,天際壓下冷漠的陰雲,秋風清峭,河水沉滯。他忽而望見一艘小船從岑河上遊而來,船上

    人披甲執戈,溯流而下,而下遊一座旗亭旁正站著幾個兵士,要待接過這小船上的人。

    她順著他目光看去,語意微妙:“就如先生所言,這條河對徐國太過重要,是以守河的將士每日須輪崗三班,巡邏十二次。”

    他低頭寥寥一笑,“原來岑河上自有崗哨,在下還多此一舉地提醒您。”

    她大度地笑起來,“這類事情,自然不能隨意讓人知曉,軍船都須掩蔽起來。”

    柳斜橋看了她一眼。她絢爛的笑容裏仿佛帶著鉤子,誘惑著每一個不慎望了進去的人。他收迴了目光,手指在衣襟上擦過,“那您便不應當讓我知曉。”

    她的笑容漸漸地隱去了。

    “我不是徐國人。”他又道。

    “那你是哪國人呢,先生?”她一瞬也不瞬地盯著他。

    “豐國人。”他迴答得很快,也許有些太快了。

    她點頭,“說的是。我險些都要忘了。”

    ***

    此後她便再沒有說過這樣試探的話。她笑著給他挾菜,向他介紹岑都風物,帶他在岑河邊悠閑地走了一遭。陰天的河流另有一種攝人心魄的美,雲層堆積之下渾濁的水浪裹挾著塵埃緩慢流動,不遠處雲靄之中偶或探出一方徐國的旗幟。他想,這條河大約是被鮮血漂染過無數次了,才會這樣淡漠而克製吧。

    而就這樣和她平平靜靜地談天說地,好像也是不錯的。他咳嗽的時候,她拉著他的手就會緊一些,目光投注過來時,當真懷著緊張。最後她好像再也無法忍受,到近黃昏時,帶他走進了一家醫館。許是因天氣的緣故,醫館裏病人略多,她還耐心地拉他坐下等候了一會。他問她:“為何來這裏?”

    她理所當然道:“你都咳了好幾日了,自然要看看。”

    他卻忽然縮迴了手,站起身來,有些不自然地道:“算了吧。”

    她不解地道:“為何?此處無人認識你我,也不給那些大臣留口舌,你讓大夫看看,咱們開了藥便走。”

    “治不好的。”他道,“這不是尋常的風寒,我自己清楚。”

    他說這話的時候平淡得好像在說別人的事,她的心卻突然顫抖了一下。她的手按在他手臂上,關切地道:“究竟是怎麽迴事?不論如何,試試看吧。”

    “不勞您費心了!”他的話音似發狠,嘴唇抿緊,臉色微微發了白。她臉色微微變了,卻是拉他走了出去,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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