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淄城外不遠處的山上,聳立著一間學堂。

    一名寬衣博帶,年約三四十歲的男人,手拿隻竹筒七拐八繞,快步走到學堂後方隱蔽的其中一間房屋門口,恭敬地敲敲門。

    “決明拜見。”

    不多時,從門中傳來一道清脆的男音。

    “進。”

    男子推門而入,朝著屋內的人行禮,“太子殿下,臨淄來信。”

    屋子裏頭坐著一個年輕人。

    麵如冠玉,唇若塗脂,樣貌極其俊俏明朗,稍加打扮便是個風流倜儻的貴公子。

    他身上穿著簡單的麻衣,卻也掩飾不住通身靈秀動人。

    男人推門而入之時,他正背對著男人,專心致誌做著什麽。

    聽見來人的話,年輕人立馬歡快地轉過頭,桌麵上赫然醒目的蟈蟈竹籠,還有手中的逗蟲草立時暴露了出來。

    “臨淄來信?張培青?”

    年輕人眼睛亮了亮,掛上甜甜的笑容,毫不猶豫拋下手中心愛的蟈蟈,迫不及待走了過去,接過竹筒拆開。

    帛書黑字,即便是中規中矩的隸書,也掩飾不住邊邊角角的瀟灑痕跡,一眼就能認出來是她的風格。

    隻是信上的內容……

    年輕人扁扁嘴,小聲嘟嘟囔囔。

    “這麽久才來一封信,居然沒有問我吃的住的是否好,真不夠哥們兒。”

    那僧人微微皺了皺眉頭,小聲道:“太子殿下,張培青此時與您通信,莫不是因為楚國外亂之事?此事殿下您最好不要插手,現今外麵您行蹤不明,一旦出現您的消息,後果不堪設想。”

    “可是張兄找我幫忙呢。”

    “此事於張培青不過小事一樁,於太子您卻是大事。太子,您要分的輕重緩急啊。”

    這可惡的張培青,當初貿貿然下手蕩平趙國,雖說明知是太子的計謀,但畢竟出於張培青之手。踏平母國之仇,哪一個趙國人不記恨?

    現在太子好不容易隱匿起來,她又出來興風作浪,想要拉太子下水,好歹毒的豎子!

    來人焦急不已,“齊國都城臨淄是最好的遮蔽港,好不容易隱匿在此處,還望太子殿下慎而重之!”

    “是這樣嗎?”趙拓疆眨眨眼。

    “然也!”

    “哦,可是張兄劫難本就是因我而起,我怎麽能袖手旁觀

    ?”

    男人看著他一副天真爛漫的模樣,真想一巴掌把太子的腦瓜子拍開,將裏頭的東西換一換。

    “本就是提前做好的交易,你來我往,乃是分內所在。是張培青那廝自己處理不好後事,豈能連累太子您!”

    “我懂了。”年輕人甜笑點點頭。

    來人眼睛一亮,鬆了口氣,卻聽見他又道。

    “既然如此——我還是要幫她!”

    ——

    齊王宮。

    遊園中諸國使臣三三兩兩走在一起,邊走邊討論國事,順便欣賞風光美景,好不快哉。

    太昭跟在孤竹無堪身邊,忽然來了一句。

    “師父何時多了個女子好友?”

    孤竹無堪下意識看看四周,確定沒什麽人注意,才拍拍胸口順口氣訓斥:“你小子說話能不能提前打個招唿,這種話也能隨口說?小心師父的清白!”

    “等等。”他猛然反應過來,驚奇地瞪大眼珠子,上上下下打量他,“你什麽時候也這麽八卦?”

    果然劍術的魅力不一般,要是換成別的,這小子才不會如此反常。

    太昭頭都不抬一下,盯著劍柄,不吭聲。

    “切。”孤竹無堪無聊地吹吹胡子,順手捋了捋,果然順多了。

    “為師認識她可比認識你久多了,要不是她母親不同意,沒準兒現在她就是你師姐。”

    太昭瞅了他一眼。

    “你那是什麽眼神?不相信?”

    慢慢搖搖頭,太昭摸了摸劍柄,頓了頓,淡淡開口道。

    “她很厲害。”

    孤竹無堪驕傲地點點頭,“必須的。”

    “她的招式很古怪,我沒有看到師父你的影子。”

    老頭歎口氣:“那孩子從小天資悟性都好,她用的招數,多半都是自己從前人劍術中領悟出來的。若是她一心一意修行劍術,不說無人可比也是登峰造極的。隻是……”

    他又歎了口氣:“從小她就雜心思太多,現在又不務正業走了邪門歪道,劍術更是拉下好幾年沒練習,想必生疏了不少。”

    聽見最後一句話,太昭下意識想到昨天晚上對方犀利狠辣的手法,鎮定的臉皮子抽了抽。

    “師父,她是什麽境界?”

    孤竹無堪意味深長望著自家徒兒,“不知道。”

    正是晚春時節,萬物複蘇,鬱鬱蔥蔥。

    張培青跟著眾人一同往前走著,順道往秦陳兩國人身邊湊了湊。

    秦陳交戰一事原本和楚國並沒有什麽關係,隻不過後來涉及刺客的事情,牽扯到了楚荊,這就讓她不得不插手一下了。

    如果記得沒錯的話,秦睿太後可是陳國人,現在整個秦國上上下下都由秦睿太後把持朝綱,秦陳兩國本應更加和睦才是,怎麽反而背道而馳呢?

    十年峰會向來是諸國解決矛盾紛爭的地方,然而這兩國人看起來,好像一點交談此事的意願都沒有。

    張培青看看眾人的臉色,轉了轉眼睛,麵帶微笑走到秦國隊伍中。

    “秦相國有禮。”

    “哦,原來是張先生,有禮有禮。”秦相國急忙迴禮,“張先生這是?”

    張培青打哈哈,“此處風光優美,不過是找秦相國說說話。”

    秦相國頓時了然,點頭:“我知先生來意,莫不是要問秦陳兩國不合的事情?”

    這件事情說來也倒黴,偏偏牽扯到了楚荊,楚國人會來詢問,在他的意料之中。

    “我太後乃是陳國人,此事天下皆知,隻是不瞞先生,陳國人實在欺人太甚。仗著有太後的關係,肆意詆毀辱罵我秦國,秦國怎可咽下這口氣?”

    “真有此事?先生又是如何得知?”

    “先前本是細作迴報,隻是念在太後份上,秦國人不好開口。可是後來那陳國大良造在陳國國宴上,當眾羞辱秦國,說寡君懦弱無能,此等大恨實在叫人欲將那豎子烹而啖之!”

    張培青雙手攏在袖子裏,不發一言。

    其實各國之間本來就跟鄰裏相處一樣,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重點在於這些小事引發的後果。

    陳國大良造是陳國皇室親族,性格急躁,沒什麽真本事,說出這樣的話不足為奇。

    再說了,秦王懦弱本就是天下皆知的事情,隻是大家都不好說罷了。

    “陳國之事傳迴國內,寡君震怒,於是發兵而下攻打陳國。至於後來那業涼百姓……業涼本就是秦國邊境,魚龍混雜,混進些外人也是常事。”

    他說著悄悄窺了窺張培青的臉色。

    楚國國大兵強,張培青又是楚太子跟頭紅人,天底下誰不想在她麵前說上幾句話?

    隻是張培青此人看似溫文爾雅,實

    則和那百裏仲華一個性情。

    要想真正叫他們記住,除非有利可圖。

    聽說張培青並不是楚國人,也不知道她本是哪裏的。那國君真是昏庸,此等賢良居然拱手讓給楚國,愚不可及也!

    秦相國的話隻有一半能相信。

    不用腦子想都知道,發兵這麽大一件事情,秦王怎麽可能不經過太後就擅作主張。

    陳人當眾羞辱秦王,秦太後就算再向著陳國,也要顧及秦國人的臉麵。何況依照秦太後雷厲風行的性格,陳國在她眼中,應該是不算什麽的。

    大概秦陳的事情,天下人都會以為,隻是秦太後逼不得已才向娘家下手。但是,如果秦太後的本意,就是攻打陳國呢?

    秦陳兩國從前素來交好,起碼看上去是這樣。

    陳國比秦國弱小,現在因為一件小事惹怒了秦國上下,陳國人很可能會以為,大不了讓秦國出口氣,反正秦太後是陳國人,總不會害自家,忍讓一下就會沒事了。

    照這次兩國交戰,陳國連連敗退,不難看出陳國的確懷著這樣的心思。

    要是秦太後真有吞下陳國,或者狠狠咬它一口的心思,照陳國人目前的想法,可真危險了。

    秦國國君軟弱無能,那是因為秦太後太精明。

    天下混亂,各國都爭相競爭壯大,依秦太後野心勃勃的性情,不可能沒有一統天下之心。

    隻是齊楚兩國強大,要想發展隻能悄無聲息,一步步慢慢來。陳國,或許就是第一步。

    秦國在楚國正西方,陳國在楚國西北方。

    彼漲,我消。

    她掃了一眼麵色鎮定自若的秦相國,默默垂下眼皮子。

    插手不插手兩國事情,是楚荊要關心的,她隻需要把事情上報就好。

    和張培青寒暄了幾句,秦相國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悄悄鬆了口氣。

    才這麽一會兒,不知不覺,脊背上居然滿是冷汗。

    秦國攻打陳國的本意是秦國最高機密,就是要趁著陳國人沒有防備之心才能順利實施。隻是——

    隻是方才張培青看他那一眼太過可怕,明銳犀利的眼眸,叫他甚至懷疑她是不是猜到了什麽?

    依照張培青此人的心機謀略,並不是沒有可能!

    他感覺心髒跳的飛快,幾乎撞破薄薄的皮層衝出胸膛。

    斟酌

    一番之後,秦相國叫來身邊一個秦國貴族,低聲耳語了幾句。那人麵色驚駭,悄無聲息看了看張培青,連忙尋著無人注意,不動聲色退離遊園。

    一片花瓣被風吹起,飄飄悠悠飛過張培青麵前。

    她張開手心,順手抓住。兩根指頭捏住小小的花瓣,對著太陽看了看,唇角掛上溫柔的笑意,一指頭掐死。

    ——

    楚荊慢條斯理在磚石路上踱步,周圍環繞著衣著華貴的各國貴族。

    那些平日裏目中無人傲慢之極的貴族們,在這裏,個個小綿羊似的溫順乖巧,還十分會討人歡心。

    張培青理了理衣裳,過去低聲把事情講了。

    對上秦相國飄忽飛過來的眼神,她客氣地微微一笑,笑的秦相國心驚肉跳。

    “你以為如何?”

    楚荊轉動眸子,玻璃色的眼睛水晶般漂亮。

    “臣以為,放任不管。”

    “何以見得?”

    “趙國一事引得天下動蕩,諸國都把目光放在我們楚國身上,需要一些東西來轉移他們的注意力。太子殿下您選擇的是刺殺,而我,選擇的是秦陳戰事。”

    “這就是你解決楚國動蕩的辦法?”

    “非也。”

    “嗯?”

    “此事謂之第一,要徹底解決趙國禍患,自然不能光靠拖延,臣會另想辦法。目前來說,秦陳戰事正是個絕好的利用機會,秦國一旦壯大,勢必引起天下關注,不僅可以緩解趙國後患,亦可以分流齊國敵對。”

    她接著道:“況且,秦陳交戰,縱然秦國勝出也需要花費不少精力,暫時沒有動彈的力氣。於楚國而言,利大於弊。”

    楚荊眯了眯眼眸,“秦國狼子野心,愛卿,這是在養虎為患。”

    張培青咧開燦爛的笑容,一排潔白的牙齒在陽光下閃爍著陰森森的光澤。

    “好的畜生,才能幫主人披荊斬棘。牲畜終究是牲畜,要剝皮還是剔骨,燉湯還是清蒸,都是主人一句話的事情。”

    她掐了路邊一朵小花遞過去:“下臣以為,太子殿下並不喜歡小白兔。”

    ——

    夜色是魑魅魍魎的故鄉。

    迴到家中之後,太昭早早用了飯菜,然後叫人準備好上等的茶,一邊煮一邊跪坐在鋪墊中等人。

    茶換了一次又一次,他望望外

    麵濃黑的夜色,皺著眉頭苦苦思索了片刻,覺得昨天那人好似來的比較晚。

    想通了,他提起劍到院子裏過了一遍劍法,仰頭數了一遍星星,又迴屋發了一會兒呆。

    終於,窗外隱約響起動靜。

    太昭立即嚴肅麵孔,仔仔細細整理好衣襟,推門到外頭。

    從樹上跳下一個黑乎乎的人影。

    寬大的鬥篷嘩啦一聲張揚開來,下一秒迅速貼合在身上,刻板的麵具看不穿背後人的神色容貌。

    “你來了。”

    太昭酷酷地道。

    張培青瞬間又有種我是葉孤城麵對西門吹雪的即視感。

    她點點頭,身姿挺拔,看上去格外冷傲,“嗯,我來了。”

    “我聽師父說過你了。”

    她挑眉:“你把我的事情告訴你師父?”想了想覺得不大可能,太昭這種三棍子悶不出一個屁的人,怎麽可能先開口,說不定是老頭子自己猜到的。

    “沒有。”太昭誠實搖搖頭,“師父猜的。”

    “你師父挺聰明的。”

    “我聽師父說,你本應該是我師姐。”

    好久沒有聽見這種詞匯,張培青有點恍惚,她自己都差點忘記自己是個女人。

    說來男人女人都一樣,她對當哪種沒什麽感覺,隻是人在江湖混,畢竟男人方便些。

    “突然說這個,是想跟我套近乎嗎?”

    她眉眼微動,開玩笑道。

    哪知道對麵的愣頭青竟然誠懇點點頭:“是。”

    “啊?”

    “我想學你的劍術。”

    張培青嘴角抽了抽,第一次碰見誠實到這種地步的人,連王衡那傻小子都比他機靈。

    都說天才和白癡隻是一線之隔,她現在深切體會到了。

    劍術之道上,太昭是個天才,其他的嘛……

    “咳咳,既然你說了,我也不好私藏。”

    她幹咳幾聲:“你應該聽你師父說了,我的招式大多並非原本的招式。並不是說那些本來的招式不好,隻是每個人和每個人不相同,適合自己的劍招自然也大不相同。

    在我看來,練劍在於順心。要順心,首先要招式動作順手。你不必拘泥於前人的框架,但也要明白他們的精髓所在。總而言之,一切由心。”

    盯著對

    麵呆呆的孩子,她小心問道:“懂了嗎?”

    這種玩意兒全靠領悟,隻可意會不可言傳。

    太昭點頭再搖頭,“似懂非懂。”

    “賓勾,要的就是這種感覺。”她撿起地上昨天扔下的樹枝,“我先教你十招,你和我對打的時候複製我的招式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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