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兒到司馬家做了書童,三五日便熟悉了平日的事務,見那司馬熙對自己諸事滿意,便也安下心來。

    淩峰時常來和司馬一起看書或談天說地,有時看到小五兒在一邊伺候著,淩峰便也令他坐下或讀或寫,司馬熙也不禁止,隨他們去。

    這一日淩峰又來閑逛,見小五兒正在樹蔭裏摘菜,便坐在矮凳上和她閑聊起來,說些童年趣事,一時興起,講起自己的身世來。

    原來淩峰也是一個鄉紳家的庶出公子。母親原是陪嫁丫頭,因夫人數年未孕,老爺又自己娶了個二房,極是情熱,漸漸冷淡起夫人來。夫人氣不過,過了兩三年見二房未添子嗣,便將自己的丫頭給老爺做了三房,盼望著能把老爺拉迴頭。

    三房不到一年就有了孕,喜的嫉的憂的,眾人各懷心思。大夫人自是把自己的陪嫁丫頭護得緊緊的,老爺盼嗣心切,不免也迴大房勤了些。

    哪知此後不久,大房二房也相繼有孕。大家都驚喜不已,各自忙碌各自的去了,宅裏竟然一時相安無事。後來淩峰出生,大房二房也相繼誕下一女一子,大家打了個平手。

    時日一久,又恢複了老局麵,老爺依舊寵愛二房母子,別人家都是母憑子貴而淩家卻是子憑母寵。淩峰母子既不受寵又無勢力,且受人嫉恨,過的日子便連奴仆也比不上,淩峰相依為命的娘親更成了家庭傾軋中的犧牲品,年紀輕輕便離世了。倒是家裏一個有些經曆的老護院時常看顧淩峰,還教了他一身拳腳。

    後來護院年老辭去,淩峰對那個家也再無牽掛,便棄家而去。

    司馬熙聽他倆說得熱鬧,也走了出來,打趣道:“要不是遇見我這個明師,你淩大哥還是個睜眼瞎呢!”

    小五兒問道:“淩大哥可是跟司馬先生學會了寫字?”

    淩峰笑道:“這個倒是真的。我和司馬一開始誰也看不服誰,明裏暗裏鬧了幾次卻鬧到了一起。後來經常到家裏玩耍,司馬兄看書時就讓我也看書,我哪裏認得?他隻好教我了,要不我老擾得他看不成書。”

    小五兒笑道:“不打不相識,你們倆現在這麽要好,原先為什麽鬧呢?”

    “不打不相識?說得好!”司馬熙微笑道:“小五兒你倒常出驚人之句。我們這營廂軍是專做器械的,你淩大哥是指揮使大人的親隨,時常去軍中查看,見我常不在營中,帳目又有差池,還不斥責我?”

    淩峰笑道:“我哪裏知道你們哪些關竅?我隻見前幾任記帳先生極盡職守,尚是帳目不清,屢次被指揮使大人喝斥辭退,哪知你已解其中卯竅,還替你擔心哩!小五兒,你說淩大哥做得對否?”

    “對呀。”小五兒道。

    司馬熙和淩峰相視哈哈大笑,司馬熙又道:“我打聽得前幾任先生的境況,就知其中必有原因,我把對不上數的器械全部當作毀壞之物,大人倒滿意了,每月還有獎賞,這還不明白著嗎?”

    淩峰忽歎道:“難道這就是大哥所說的‘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朋’麽?”

    司馬熙道:“淩賢弟不必過責,‘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龍蛇之蟄,以存身也。’便如賢弟此時境況,弟自恨一身武藝,不能報效朝廷,空在這裏日日消磨,但指揮使大人極願留你在此,若執意離開廂軍去投禁軍,反招指揮使大人記恨,惹禍上身,反為不妙,畢竟他是仗恃宰相趙普的勢力。”

    他見淩峰點頭稱是,就又接著說道:“此正所謂‘君子和而不流’。那天所讀中庸一文,賢弟切記要誦記在心……”

    小五兒聽他二人所說,便知這指揮使大人倚了勢力,損公肥私。每朝每代,但凡有人處,總有此等事。

    小五兒曾經以為做人當寧折不彎,是非黑白世間必有公論,最差結果就是玉石俱梵,她也曾身體力行,然而事到頭來,卻處處碰壁。今天聽司馬這一番話,不禁又癡想道:朝中那些真正為民為國的忠臣,恐怕也要與奸佞弄臣虛與委蛇,否則事事受阻,又如何為國出力?若真拚個兩敗俱傷,恐對國對民才真無益處。這個世界原本是雜亂的,什麽樣的人什麽樣的事都有,對別人對自己都不能太過苛求,有些事更不能完全以對錯而論,凡事能成十之七八便可,凡事若求完美便不免流於自虐虐人。猶其是對親人愛人,因為愛之過甚,事事關心,不免求之過苛,所以才有相互折磨,難道這不是紅塵多苦的根緣?或者說難道不是自己一向認為人生悲苦的原因?小五兒想起兩世的眾多煩惱瑣事,且想到以後不免要繼續和這些雜亂的人與事打交道,不禁心情煩亂,忽又想起林黛玉的一句“質本潔來還潔去”,深羨她無牽無掛,率性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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