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北方的冬天總是來得更早一點。


    十月中旬, 漫漫的雪籽就飄落下來了。


    近來陸筠很忙,有時和郭遜等人議事, 便宿在外院, 連續幾日不迴內園。


    明箏也忙,家裏有個摔傷了的老太君,宮裏太後娘娘也要牽掛。陸筠迴京後, 太後明顯有了精神, 可到底病勢沉重,自打上迴病發, 情況一直便不大好, 太醫不敢說真話, 隻用藥慢慢溫養著。明箏常入宮陪太後說話。陸筠顧不上, 她便多為他做一些。


    如此過了兩月, 年關也近了。


    明箏手裏打理著的幾間鋪子, 前日都派了管事來迴報一年的行情,賬本謄了一份,擺在稍間桌上, 明箏偶然得空便翻一翻。


    陸筠攜著寒氣進了屋, 走入進來, 隨手拿起一本賬翻看兩眼, “底下有專管著賬目的人, 何用自個兒費神?”


    明箏從內踱出來,邊走邊摘去戴了一天的耳墜子, 迴身遞給瑗華, 陸筠瞧過來, 瑗華便福身含笑退了出去。


    “瞧賬不是信不過管事們,是我自個兒想知道外頭的事。比如侯爺在安定門大街那邊兒的茶樓, 從賬上就能瞧出許多門道,茶的市價是多少,請個人要費多少銀子,除了茶,那些果子點心成本多少,能賣多少,有多大的客量,還能瞧出不同的地段,應對的都是什麽樣的客人……”


    她走過來,將陸筠身上披著的玄裘大氅解下來,放到一邊兒。迴過身,手腕被陸筠捉住了。他把人帶入懷,抬手捏了捏她小巧的耳珠,“今兒進宮了?娘娘還好麽?”


    明箏垂眼擺弄著他領子上的金珠扣子,“我去的時候睡著,晌午醒了一陣,說幾句話,瞧著還是很辛苦的樣子,太醫每天來請脈,隻說溫養,也說不出到底是能不能好。您這些日子忙,她老人家也知道的,過些日子得空,還是一並入宮瞧瞧。她惦念您呢。”


    陸筠歎了聲,沒說話。


    他這些日子在安頓自己麾下的人。


    有些事他沒對明箏講,但依著她的敏銳,多半也知道底細。這次死裏逃生,他是冒了極大的險的。


    若從前還隻是猜疑忌憚,大抵如今是徹徹底底的容不下了。


    他要安然從權力爭鬥中撤出來,不做些準備不成。不得已冷落了外祖母,也冷落了她。


    “過兩日我便入宮去瞧瞧。”他說。


    明箏道:“您身上還擔著上直衛的銜兒,負責守衛宮城,一連多日在外奔波,那位……會不會多想?”


    陸筠笑了下,鬆手放開了她,“別擔心,我是奉命去查辦一件事兒,如今有眉目了,很快就入宮迴報。宮裏……有沒有為難你?”


    明箏搖搖頭,故作輕鬆地道:“有太後娘娘護著我,誰敢?”


    他們都明白,如今陸筠的日子,便是如履薄冰。


    他攜著她的手,與她一並朝裏走,“再忍耐些時日,我會處理好,不用擔心,顧好自個兒。我聽說,你這些日子胃口不好,可叫大夫來瞧過了?”


    明箏笑了笑,“是誰這麽大驚小怪,這點事也巴巴地去告訴給您知道?”


    陸筠也笑了,“你的事都是大事,我很在意。”迴手推閡了室門,明箏轉過身,垂眸替他解下麒麟玉帶。


    “我挺好的,侯爺也不必憂心我。”各自忙碌著各自的事,又相互牽掛著,對明箏來說,這就是她一直向往的感情生活。誰都不必圍著另一個人轉,各自做著自己該做的,相互關心,相互體諒,相互尊重,就很好。


    如果他做的事不是那麽危險的話,就更好了。


    想到他吃的苦,受的罪,她就心裏泛酸,難受的不行。


    陸筠順手勾住她的指頭,捏緊了,扣在心口,“你也剛從外迴來?”


    明箏點頭,“去二嬸院裏了,一塊兒商量年節的事兒……”


    話音未落,身子一輕,被男人打橫抱了起來。


    “那便一塊兒吧。”


    明箏勾住他的脖子,迴身瞧了眼淨室方向,麵上浮起一抹紅。


    **


    熱泉騰霧,泉池內壁八口龍嘴正汩汩流瀉著水柱。


    衣物胡亂丟散在池畔,明箏縮在角落裏,瞧他迴身朝自己劃過來。


    泉池不深,水麵及他腰處高度,一步步緩近,她麵前的光線被他偉岸的身姿遮住。


    她轉過身背對他,環臂擁緊了自己。


    他不緊不慢地抓住她的手,稍稍用力就讓她鬆開了收緊的手臂。


    水麵上蕩起一圈圈的漣漪,浮在上麵的花瓣被推遠又徘徊。


    “侯爺要平平安安……”


    最情濃的時候,她眼角泛著淚光說出這句。


    陸筠俯身親吻她的眼角,鄭重的答她:“我會。”


    她別過頭,任淚珠滾落到水裏。


    **


    慈寧宮東側間,太後靠坐在枕墊上。對麵坐著皇帝,母子倆沉默著,仿佛寒暄過後,就不再有什麽話題。


    宮人在外忙忙碌碌,年節即將來到,宮裏過年的氣氛很濃,慈寧宮也重新粉刷了一遍,殿內擺滿了暖室裏供的名花。


    另有各鄰邦使臣送上來的稀罕貢品,皇帝極重孝道,最好的都先緊著給慈寧宮先挑。


    可太後沒那個心思,她連各宮妃嬪都不再見,皇後也隻在初一十五能上前來略表孝心,如今還能自由出入慈寧宮的,也隻有嘉遠侯夫人。


    靜默半晌,皇帝站起身來,“既母後困乏,兒子亦不多擾了。”


    太後垂眼沒有抬頭,指尖捏著盞蓋,撥去上頭漂浮的茶沫子。


    皇帝闊步超外走,手觸上珠簾,方聽見太後曼聲說:“往後,皇上不必來了。”


    皇帝怔了下,旋即麵上浮起一抹冷嘲。“母後不願見朕?”


    他迴過頭,有些憤怒地道:“母後可還記得,朕才是您的骨肉至親!”


    太後飲了茶,緩緩放下茶盞,她始終帶著溫笑,隻是那笑容冰冷極了,“皇上是皇上,是真龍天子。皇上更是這天下之主,用不著瞧本宮的眼色。”


    皇帝抿了抿唇,幾步踱到炕前,“母後這是要為了一個外臣,與朕離心?您這是要拿母子之情,來逼迫朕?”


    “他不是外臣。”她淡淡地說,“他是璧君的骨肉,是皇上的外甥,是本宮的外孫。皇上,璧君是怎麽死的,你還記得嗎?”


    皇帝垂下眼,居高臨下地望著太後枯瘦灰敗的容顏,他說不出話,他當然知道,璧君的死是母親心裏解不開的結。


    可要成霸業,豈能婦人之仁?這是帝王之術,母親難道不懂?為了所謂親情,難道就任由虢國公府收盡人心?難道他還不夠窩囊?外頭是怎麽傳的?說他坐在這個位置上,盡是陸家出的力。他是天命所歸的英明聖主,夙興夜寐治理天下,一切本該就是他的,不是用淮陰公主的婚姻換來的,更不是用陸家的功勞換來的。這是他本該得的,這天下本就是他的!


    “母親又要舊事重提了嗎?朕究竟要背負這個罪名多久?朕又快活嗎?難道中宮皇後,是因為朕格外心愛才冊立的?難道後宮裏頭那些個妃嬪,都是朕的心頭愛嗎?朕這輩子就全憑喜好,為所欲為了嗎?生在天家,這就是天家的命!母後您呢?您走上這個位置,手上沒染過血嗎?您沒試過背叛相信您的人嗎?大家彼此彼此,有什麽好說?難道朕治理天下,還要事事都求所有人高興不成?”


    太後被他說得連連氣喘,一口氣沒提上來,嗆得猛咳幾聲。皇帝住了口,忙拿起茶盞喂到太後唇邊。


    太後按住他的手,抬眼盯視著他關切的眼睛,滾滾熱淚從她眼底漫了下來,“皇兒……”


    她握住他的手,悲涼的祈求。


    “我知道……我知道你有你的難處……就當母後求你,求你最後一迴。母後會勸他交還兵權,……你容他活著,行不行?”


    她握得越發用力,強忍住咳嗽,期冀地望著他。


    “行不行?皇兒,行不行?”


    **


    噩耗傳來的時候,明箏正在燈下做繡活。


    明日就是除夕,陸筠入宮奏事,被留的遲了些。冬日天黑得早,屋裏早掌了燈,整個正月都不能用針線,她想加緊把給陸筠繡的一件兒裏衣做好。


    趙嬤嬤進來時,臉色是慘白的。


    “奶奶,快收拾收拾,進宮去吧。”


    她怕小丫頭太慌亂,不放心,自己親自進來告訴明箏,希望奶奶別太心焦。


    明箏怔了下,幾乎立時就懂了。


    她還捏著針線,坐在那兒定定望著趙嬤嬤。


    趙嬤嬤走過來,奪過她手裏的東西,將件石青色的夾襖披在明箏肩頭。


    “外頭落雪了,地滑得很,奶奶仔細腳下,著人攙著,可不能急。”趙嬤嬤囑咐她,一字一句說得很慢,希望她記著,別慌神,傷著摔著了可不得了。


    明箏眼淚滾滾而落,但她沒時間哭,她得入宮去。


    她站起身,被趙嬤嬤拉住胳膊,“奶奶,您慢著點兒……”


    明箏點點頭,抹去不住漫上來的淚水,任趙嬤嬤替她戴正了頭冠。


    扶著瑗華瑗姿的手到了二門,二夫人、四夫人等已候在那兒了。


    “阿箏。”彼此都沒什麽寒暄的心情,沉默地攜手上了馬車。


    北風唿嘯,裹著鵝毛大的雪片子一重重卷過縵簾。


    朱紅色的宮牆映在雪下,翠的琉璃瓦,紅的牆,白的雪,相互映襯成一幅絕美的圖畫。


    可這美景無人欣賞,才過天街,就聽見一陣壓抑的低哭。


    夾道上擠滿了人,外命婦們、宮人內侍、各宮妃嬪,皇子皇女,一重又一重。


    慈寧門下水泄不通,不知誰喊了聲,“嘉遠侯夫人到了”,眾人讓出一條道來,正前方立著身著官服的陸筠。


    她朝他走去,腿發軟,一步比一步艱難。


    她甚至不敢抬眼去看他的表情,不敢去想象他該有多傷心。


    他沒說話,隻沉默的等她走到自己身邊。他們的身影被掩映在人群之中,論身份,還不到他們進去麵見的時辰。


    皇帝從內走了出來,幾名受寵的皇子女隨著被傳了進去。


    那簾子落下來,隔絕了裏頭的消息。明箏覺得心髒像被人一把抓住了,緊得無法唿吸。


    經過極漫長的等待。


    終於聽見內侍高唱“宣嘉遠侯夫婦——”


    明箏瞥了眼陸筠,見他麵無表情,沉默地朝內走去。


    她隨在他身後,強行定住身型,宮人瞧出她不妥,忙上前扶了她一把。


    內裏溫暖如春。一切還是從前的樣子。


    窗前供著的水仙,桌上鋪著的藍色繡簾,雕金的仙鶴座爐,熟悉的沉水香味……


    太後躺在重簾遮蔽的床上。敬嬤嬤蹲身附在她耳畔,低聲說:“娘娘,侯爺跟夫人來了。”


    陸筠單膝跪下去,明箏也跟著跪下。


    太後閉著眼,似乎沒有聽清。陸筠沉聲喊她,“外祖母,我是修竹……”


    太後睫毛顫了顫,似乎這句才聽懂了,她努力張開眼,眼底沁滿渾濁的淚。


    “筠……”她艱難地發聲,隻說了一個字,就連連喘息。


    “是我,外祖母。”


    帳內伸出一隻枯瘦的手腕,掛著空蕩蕩的玉鐲。“明……明箏呢?”


    她問。說出這幾個字,幾乎費勁了全身力氣。


    明箏壓抑著哭聲,膝行上前,握住太後的手,“娘娘,明箏在這兒,跟侯爺一塊兒瞧您來了,娘娘……”


    太後緊緊攥住她的手,而後,艱難地望向陸筠。


    陸筠懂了,伸出寬大的手掌,把兩人交握住的手扣在掌心,“外祖母,修竹懂得,往後會好好過日子,不會叫您憂心。”


    太後點點頭,淚水順著眼角流淌下來。


    她這一生,已經了無遺憾。


    “去吧……”


    沒什麽可囑咐了,她知道他們會過的很好,夫妻倆相愛,性子也合得來,她能安心的去,不必再牽掛什麽。


    留得久了,隻怕外頭的人多想,皇帝那性子……她也深知。


    “去吧……”她又說了一遍。


    陸筠站起身,一步步退出來。明箏沒有動,陸筠走出幾步,抬眼見明箏起身抱住太後。


    她的嘴唇貼在太後耳畔,悄聲說了句什麽。


    太後無光的眼睛瞬間變得有了光彩。


    錯愕的、驚喜的,看著她,緊緊抓住她的手,“是……真的?”


    明箏點頭,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不住地往下落。


    “是,是真的!娘娘,是真的!”


    “好……”太後淚流滿麵,抓著她的手連連說道,“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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