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她的劫,遇不到時還有期待,遇到了就是生不如死。

    她本是出身高貴的大家小姐,在隨著家人外出禮佛的途中,遇到了這輩子的最大的孽障。

    那日在佛堂她低頭虔誠地祈禱,求佛祖給一個好姻緣。她想,那個人不需要有高官厚祿有多麽大的爵位,隻要能跟父親母親那樣相護扶持一輩子,那也就夠了。

    出佛門的時候,在那棵最大的菩提樹下,她第一次遇見了那個麵如冠玉的男子。

    他雖身著粗布衣裳,卻依舊掩蓋不住一身的氣度,站在樹下,豐神俊朗,麵如冠玉。

    她那時就想,所謂一見傾心,也不過如此。

    初見人間匆匆一瞥,一個凝眸,一個含羞。

    再見擦肩而過,彼此廣袖交織間,忘卻萬物,隻餘彼此。

    不管不顧地嫁了後,這頭幾年的生活也是美滿地如話本故事那般。她的爹娘將她教的極好,持家安內,一切大家小姐該學的,她都學了。

    他挑燈夜讀,隻為求得一個功名能讓她富貴榮華,不必跟著他寒酸過日。

    她勤儉持家,下得了廚,吃的了粗米白水,跟他在一起,日日補衣為生都是開心的。

    她一針一線地助他讀了書進了皇城。

    頭年他迴來告訴她:芝芝,我好累,我不想讀了,我想迴來陪你。

    她用布滿了老繭的手輕輕抱了抱他,忍著舍不得把家裏僅剩的幾塊銀子塞進他的手裏,告訴他:

    你去,你好好學,考好了接我過去不遲。

    他含淚遠行,沒看見身後的她摸著自己的肚子淚眼漣漣。

    一走三年,了無音訊。

    三年,可以讓一個人死在異鄉而妻兒不知;也可以讓一個人在異鄉飛黃騰達而妻兒不知。

    她獨自一人送走了爹娘去世,又獨自一人生下了兒子,女人一生中最痛的時刻,她竭盡全力喊了一聲秋郎。

    隻可惜,她的秋郎聽不到。

    她從昭昭的年華,等他到兩鬢白霜。這個溫婉的女人,沒有任何一句怨言。

    兒子問她:父親呢?

    她迴答說:他在為我們的家努力呢。

    直到那日,遠門迴來的鄰裏告訴她,駙馬爺的名字,跟你家秋郎好像。

    她的心裏頭猛地沉了一下,強牽起嘴角來說:怕是弄錯了吧?

    秋郎秋郎,她海誓山盟的秋郎,怎麽舍得丟下她母子不管。

    他曾說過的,要許她十裏紅妝。

    她信了,信了這麽多年。每次累到快熬不下去了,都是這句話撐著她在走。

    好心的鄰居將她帶到了皇城,隔著那層層華服的人們指給她看:那不就是秋郎麽?

    她低下頭,笑了笑:你果然是認錯了,真的不是他。

    心中,卻是波濤洶湧,心疼得難以自己。

    怎麽可能會認錯?又怎麽可能會認不出?她日日夜夜思念的秋郎,成了公主的駙馬爺,穿著華服騎著大馬,麵色淡漠地在人們的簇擁下進入公主府。

    他還是那般俊美無雙,襯得她越發難堪。她拉了拉自己破破爛爛的麻布衣裳,再沒說一句話,拉著鄰居迴了家。

    他好不容易得到了富貴榮華,她終究是舍不得去打攪。

    她穿著破草鞋,一步一步走迴了家,抱著自己的兒子,無聲地流淚。

    哭過了心碎了後,她告訴兒子:你爹為我們在努力,所以兒子你也要努力去追上你爹爹的步子。

    這個心軟的女人,還是相信著自己丈夫是會迴心轉意的。

    可是,不久之後,兒子病重。

    他們家一無所有,堪堪維生的糧食都是她熬夜補衣服賺的。

    她被現實的殘酷逼到了絕境,毫無辦法可想,不得不進皇城去求那個已經坐上了高位的人。

    這是他們的兒子,是他們的兒子病了啊,他會幫的吧?

    傷寒,不過要些藥錢,隻需幾錢,就能治好兒子。

    可是那人,一隻靴子都要繡金絲的那人,卻叫人避而不見屢次追打。

    她的兒子,她懂事卻又苦命的兒子,從傷寒熬到肺癆,還是沒能熬到母親親手做一頓新年的餃子吃。

    一身是傷的她,抱著渾身僵硬冰冷的兒子的身子,哭得眼都快泣血。

    我們說好的一生一世,你卻留我一人在泥潭掙紮。

    我們親生的骨肉,被你幾句話斷送了將來。

    一個溫婉堅強的女人,此刻心中最後的一點希冀終於被她愛了大半輩子的人消磨殆盡。

    她並不是愚蠢不懂得自保,隻是先前太愛他。

    她的父母將她教養的太好,卻忘了教她這世上總有些人怎麽都不可以原諒。

    她的忍讓,她的賢惠,終於換來了一無所有。

    失去了一切後,她便隻餘下了滿腔的恨。

    那個負心人!她一定也要叫他嚐一嚐這世間的苦楚!

    “姑娘,這本不關你們的事,隻是農婦的一點遺願罷了,還希望你們切莫阻攔的好。”

    王夫人輕聲勸道,她手抖得厲害,想來之前也是做了好久的心理準備,才敢來敲公主府的門。

    她就想見一見那負心漢。

    問一問說好的生死與共,怎麽可以如此狠心絕情?

    周語聞言,走了幾步。她走到王夫人的身邊,輕輕地牽起了她滿是老繭的手,從她的手裏把那把淬了毒的匕首拿了下來:

    “你是可憐人,我同情你。但到底太過愚鈍了些,東躲西藏地來了戲園,卻又要自己送上門去被害。你以為你今晚敲開了門就能問個清楚了麽?怕是連麵都見不到,就成了野崗裏草席一裹的可憐人。說不定還加上條刺殺皇族的罪名,連累了祖輩名聲。你就這麽死去,兒子的仇未報,你自己付出的這些年辛苦都未報,你可甘心?”

    王夫人顫了一下,手中緊了緊,卻又緩緩鬆開,由著周語拿走了匕首。

    她咚地一聲跪在結了冰的青石板路上,成串的淚止也止不住似的往下掉,隱忍無比地咬著唇,像是怕他人知曉那般,擠出話來:

    “不,我不甘心。”

    她的兒子,她可憐的兒子,死的何其無辜。明明可以救的,隻要幾錢,隻要幾錢!

    “姑娘,求姑娘指條明路,隻要能叫那負心人嚐一嚐我受過的苦楚,嚐一嚐我可憐兒的痛苦,便是死我也甘心!”

    周語此時並未答話,她隻是抬起頭來看了一下秦豐。

    秦豐無聲無息地勾唇冷笑了一下,眸中沉沉一片,瞧不見半絲光:

    “你放心,不會讓你死。”

    秦豐喚出秦知,叫他帶了人先迴一處隱秘的落腳處派人仔細看護照料,然後又叫人送了一封信去賢王府。

    他飛快地料理完一切事物,這才有時間去關心發生在自己與周語身上的變化。

    未等他開口,卻見周語無聲無息地動了動唇。待他分辨出那個字是停後,這片天地的事物便又停了下來。

    隻是,周語的能力似乎在他身上效用不長,他很快又行動自如了。

    秦豐走到周語身邊,看到遠處依舊是

    大雪紛飛的景致,隻有這一小片樹林,還是保持著靜止。

    周語也發覺了,她既然已經驗證了自己突如其來的能力,又怕他人發覺,趕緊又說了恢複二字。

    於是這天地間,又開始紛紛揚揚地灑下雪來。

    周語與秦豐麵對麵站著,他們都裹著厚厚的披風,麵色蒼白如紙,眸中暗邃如深淵。

    他們得到了比常人更多的東西。

    於此而來的,必是比常人更加危險的情況。

    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倚。

    兩人彼此對視了許久,還是秦豐先動了。他曲起手指,輕輕地彈落了周語兜帽上的雪,嗓音帶了些許暗啞:

    “王夫人從你戲院出,現在到我手上,太子必會懷疑你。”

    周語唇色凍得發白,麵上卻無絲毫畏懼:

    “蘭園隻是丟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姑婆,這年頭想要逃離風流之地的良家婦女多了去了,何以見得就是王夫人了?”

    “除夕獻舞,秋家應邀。這些日子王夫人一直服侍你出入各處,多少人都見過。日後事情揭開來,太子必定最先懷疑的就是你。”

    “她是太子拜訪後而來,且先到的梅園而並非我蘭園。梅含笑為何要收留這會損害太子利益的王夫人我不知,王夫人如何被梅含笑安插到我身邊我不知。太子多疑,懷疑賢王離間他我,以便更好地讓我歸順,這樣的想法也不是不會有。”

    “若你什麽都不知,那麽太子要你何用?你的無能會使得他惱怒,甚至危及日後園主的身份。”

    “所以現在,我要披風戴雪,連夜趕去太子府通風報信了。駙馬爺的原配來了,且被禦史中丞扣了的這個消息,太子隻會從我口中最先得知。至於她是怎麽來的,又在哪裏待了,要查就查罷。梅含笑不敢讓太子知道,胡媽媽也不敢擔這個責任。”

    秦豐張了張嘴,終究還是沒問更多的話。

    他拍了拍周語的頭,隻道了一句:

    “你自己小心些。”

    她這般聰慧,本不需要他額外地來多管閑事的。是他太不穩重了,不相信她的能力能處理好這一切。他該對她多些信任,也該更加自持一些。對她萬事上心,反而會阻礙了她。

    周語彎唇笑了笑,迴了句:

    “你也是。”

    作者有話要說:請叫我說話不算數作者君,說好的周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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