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頭在一旁觀視至尾的俏如來認為,小堂妹憶無心的人生大事能平和落幕,勢必歸功於他的父親史豔文。

    ……在他的預想裏,這真的算是和平落幕。

    黑白郎君——『堂妹夫』這個稱謂在史家聽起來是個很驚悚的名詞,不如作罷——和叔父藏鏡人就在父親史豔文開口後那一瞬之間眼神交會,其中千言萬語,大抵說的就是:『扁他?』/『扁他!』

    父親一開口,叔父大抵都會抓狂這點俏如來是知道的;隻是怎麽也沒想到父親一開口,黑白郎君也立刻抓狂了。

    年輕的俏如來不知道,黑白郎君還不是黑白郎君時,曾經與史豔文是朋友。

    是的,『曾經』。

    當年的南宮恨比現在還要能忍氣吞聲、也有耐性許多。

    可是他終究擋不住史豔文鎮日苦口婆心的叨念,於是再也忍不住魔音穿腦的南宮恨,一掌把史豔文轟下天之岩。

    ……連當年自認不足以強到可恣意妄為的南宮恨都忍不住,數十年過去,現在強絕天下、以自由自在活在當下為人生目標、不欠缺耐性但麵對不喜歡的事物完全不想有半點耐性的黑白郎君,對著當年他就很抓狂的史氏碎碎念攻擊,更沒有忍耐的道理。

    因此,史君子一開口,原本藏鏡人與黑白郎君互毆的戲碼,當場變成翁婿聯手痛揍煩人親戚的大合作。

    怒馬淩關勢如暴雨、史豔文接下;這方對黑白郎君的招式未解,飛瀑怒潮席卷而來。純陽掌急使擋下,黑白郎君卻已變招、掌氣直擊肩頭!

    黑白郎君一招得手,藏鏡人尾隨助拳,從未合作過的兩人默契絕佳,逼得史豔文接應不暇,連中數招。

    現身戮萬軍的絕世高手對壘,毫發無傷,怎麽可能?

    一招怒潮襲天打來,東邊風卷殘雲。

    純陽貫地迴擊,西邊土石刨起。千雪孤鳴閃得飛快。

    陰陽一氣側邊補刀,北邊落雪混殘葉。

    極有先見之明的俏如來站在憶無心離去的南邊,已呈老僧入定態勢,站得比誰都遠。

    看著黑白郎君招出三分功、叔父拳留五成力,好像不怎麽有威脅性;再一想想這兩人是什麽樣的狠角色,俏如來不得不感佩親父為中原武林和平付出的苦勞。

    要抵抗藏鏡人與黑白郎君的連手圍毆,普天之下,還真沒幾個人能做到啊……

    結束後,滿地狼籍。

    連人也跟著躺成一片狼籍。

    在史豔文親力親為的『勸說』之下,藏鏡人終於與黑白郎君達成初步的共識。

    雖然那初步共識也隻是聯手痛毆煩人親戚罷了……

    當史豔文功成身退去擦藥油以後,俏如來如是說: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

    兩刻後這兩尊武林裏數一數二的殺神被俏如來請到最近的悅來客棧開了間包房坐下談。

    這並非俏如來手段了得。俏如來腦袋轉得快,然而再厲害的手段,遇到不聽人說話的也是無用武之地,藏鏡人與黑白郎君恰恰是不聽人說話的最佳典範。

    能讓這兩尊大佛同坐進悅來客棧這小廟的原因,是因為憶無心迴來了。

    約莫是心知再如何打也無法盡興,黑白郎君戰意略低;藏鏡人轉頭看女兒娉婷走來,收手堆笑,無意再戰。

    女兒在前,黑白郎君什麽的都不重要。

    憶無心說吃午飯,藏鏡人道好。

    憶無心再說大家一起?藏鏡人迴隻要妳高興怎樣都行。

    於是憶無心笑得溫美粲然,適時忽略周遭倒成一片的各路群俠,抱著藏鏡人說『爹親你果然不會無緣無故打架,之前我這樣告訴黑白郎君,他哼了我一臉。』

    這話一出,藏鏡人哪來再對黑白郎君出手的理由。

    打了,是在黑白郎君麵前給女兒難看;在女兒麵前又顯得和黑白郎君一樣幼稚不講理,萬一女兒對他露出傷心失望的表情那可該怎麽才好?

    藏鏡人做不出這種事。

    女兒心中的爸爸形象,絕不能有丁點破壞!

    如此這般,即成奇景般的三角關係。

    一間包房、兩張圓桌,用一架屏風隔開;一張三人圍坐,妥妥底三足鼎立態勢;一張由史家人及其親友坐滿了,個個充滿好奇之心,然而沒史豔文這等功力,誰也沒想要越過屏風往隔壁桌湊。

    有史豔文這等功力——也就是史豔文本人——正一臉鎮定忍痛讓長子與幼子一左一右往身上擦跌打藥酒順道揉散藥效,連史豔文也被打成這樣,饒是平日不畏強權痛毆的劍無極,也乖乖坐在桌前扒飯不敢妄動。

    劍無極旁邊的鳳蝶非常鎮定。應對翁婿衝突極有經驗的鳳蝶表示,這狀況,很好。

    為什麽鳳蝶在此?她隻是個懶得出門的人派來的眼線罷了。

    鳳蝶旁邊空著個位子,再過去是無比端莊的姚金池。

    姚金池不怎麽擔心隔壁桌的狀況,但要她任一邊坐著黑白郎君或她向來畏懼的姊夫,她認為自家侄女能好好解決那兩個男人。

    至於和藏鏡人一路,本該坐在鳳蝶旁邊的千雪孤鳴覺得這事實在太尷尬、位置的安排也很尷尬,於是他蹲在屋頂、冷風迎麵吹,深刻體會多角關係是這世界最難解的謎題之一。最難消受美人恩啊。

    兩邊很是沉默。約莫隻剩下劍無極想張口但是被鳳蝶揍得說不出話的悶哼。

    可能黑白郎君與藏鏡人在此之前未有自己與對方有一天同桌而食的想象,對望一眼,一時間相對無語,隻能低頭動筷。

    藏鏡人沒想到女婿這個詞;黑白郎君顯然也沒把自己套上這個身份。

    他倆共同的關注是憶無心,僅此而已。

    黑白郎君用餐本無語,藏鏡人則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至少沒想過要和黑白郎君交談。

    曾經在命懸一線之際互相伸出援手,此前此後,他們未曾有想要深交的念頭。

    於是隻有相對無言。

    黑白郎君用膳慢條斯理,儀態端正;藏鏡人豪邁快速,可一窺行伍多年的習慣;憶無心不慢不緊,就是略易分神。

    「爹親是不是瘦了?」她盯著藏鏡人好半晌冒出一句,「難道高手都不必吃東西嗎?」

    藏鏡人赫然停下他秋風掃落葉的速度,「呃……」他覺得自己吃得挺多的……半桌都他吃了,而且那個『都』是怎麽迴事?

    恨恨地看黑白郎君一眼,對方還是那等斯文樣,不要不緊,挾了一口菜放進嘴裏。

    憶無心將半盤酒煮玉蕈都挾到藏鏡人碗裏,「爹親多吃點。」

    藏鏡人很感動。並不是因為無心隻挾菜給他沒挾給黑白郎君,他真的不是這麽幼稚的人,可能這原因隻占了兩成吧。

    已經半飽的憶無心為藏鏡人挾完菜、放下碗筷,拿起作為餐後點心的蓬糕小口小口吃著,道:「黑白郎君,我想和爹親在一起。」

    黑白郎君點頭。憶無心想做什麽,他少有意見。她非是楚楚可憐的菟絲花,必須依附男子而生。

    她問得很自然:「那……要是我想你了,該去哪兒找你?」

    寂靜。

    整間包房就跟沒人一樣安靜,大家都豎起耳朵偷聽,就剩憶無心將茶水注滿,放下

    壺時陶器與桌麵輕輕撞擊的聲音。

    長長的一陣靜默。靜得讓等待答案的其他人都緊張起來。

    黑白郎君依舊吃著他的飯,直到嘴裏的東西全咽下才道:「留在妳該在之處,我會迴來。」

    「喔……晚點我們去附近走走?突然被爹親攔下,我什麽景色都沒看見。」

    憶無心將蓬糕往嘴裏塞滿,擦擦手,倒茶配糕。

    這句話讓黑白郎君有幾瞬的時間把目光落在藏鏡人身上。藏鏡人頭一扭,當作不知道。

    又是長長的一陣靜默,比上迴短了些。

    「好。」

    憶無心遞了杯茶給終於擱筷的他。

    她沾過;黑白郎君接過。

    看不見對麵怎麽迴事的人無法想象,隻有藏鏡人眼見黑白郎君一身狂氣沉澱,眉間舒展,從憶無心手中接過茶的表情,幾可稱之為溫柔。

    ※

    餐後憶無心又讓姚金池拉了去。

    原本憶無心也想與許久未見的鳳蝶姊姊說些話,然而她先轉身拿了上迴劍無極借她的《如意君傳》還歸原主,鳳蝶一見書名,原本對憶無心笑得溫和的笑容立刻加入幾分咬牙,說她有些話要跟劍無極私下講,一轉身進了房;劍無極拿著那本《如意君傳》,一臉『妹子你害慘我了』的表情尾隨鳳蝶離開。

    憶無心真不知道那裏頭寫了些什麽。黑白郎君看了隻說對她無益,內容什麽的半點也沒告訴她。她隻好抓抓頭,任看到書後同樣一臉『真是交到壞朋友』的姚金池拉進另一間房。

    悅來客棧果真是史家產業,要幾間房有幾間。憶無心記得餐後史豔文宣布房間已備下,眾人隨意的家長風範,覺得大伯不僅禮數周到,為人更是體貼入微;當然她也沒看漏藏鏡人與黑白郎君同時露出的厭棄表情就是。

    姚金池可沒讓憶無心有反複思量為何那兩人對史豔文如此嫌棄的時間,拉了侄女往床沿同坐,上上下下好好巡視一番。

    早些那一聚隻夠姚金池看憶無心是不是瘦了、這樣寒的□□服夠不夠暖;再關心兩句早膳吃了些什麽、時至近午會不會餓。一聽憶無心說『好像有些餓』,便起身張羅了兩桌菜,讓憶無心去喚人吃飯。

    現在,才有閑餘來問問她想問的。

    「無心,」姚金池拍拍憶無心手背,「上迴妳同我談的,妳明白自己對黑白郎君是什麽樣的感情了嗎?」

    「金池阿姨,我已經明白了。」憶無心點頭,答得坦然。「我喜歡他,是男女之間的那種喜歡。」

    「那……黑白郎君對妳呢?」

    她斂眸,雙頰泛起薄紅,許是想起了些兩人間的羞人情景,有那麽點想掩麵,「黑白郎君也是的。」

    「世間情感,難在兩情相悅,」姚金池即使喜悅也是溫柔和緩:「阿姨真為妳高興。」

    在姚金池心裏,度過曖昧,終至明朗,沒有那些說不能求不得的糟心事就夠值得慶幸了。

    確定兩情相悅後,姚金池還有件更重要的事想問。

    「那黑白郎君有說,何時提親嗎?」向藏鏡人……

    姚金池問是這樣問了,卻覺聘禮真送到那天,也許此事不能善了。

    但沒關係,無心對姊夫向來有辦法,而姊夫對無心,向來是沒辦法的。

    「成親?」憶無心好半晌才反應過來。「我和……黑白郎君?」

    這真不能怪她,靈界順應自然、亦求順心。不重禮教,自然沒教過她注重成親這迴事,情投意合,在一起便是;若不喜歡,一拍兩散,多麽幹脆。

    當然,不否認靈界一票鐵錚錚的漢子們隻記得教女孩兒怎麽把意圖輕薄的家夥弄死,成親這檔子事壓根不會出現在他們腦海裏。

    於是憶無心雖有概念、知道成親是怎麽迴事;套用在自己身上,她還真沒想過。

    思考半晌,憶無心搖搖頭,「不需要。」

    「妳想就這麽沒名沒份跟著黑白郎君?」終究是終身大事,姚金池很憂心。她也明白黑白郎君那樣的人,誰也不能勉強;江湖詭譎,人力難抗。

    ……可是她還是擔心呀!

    「是呢,我與他現在,到底如何呢?」如此說了句,憶無心輕笑,有幾分豁達:「名分束縛不了黑白郎君,他想走,誰也留不住;他要留,天阻著他也會來到我身旁。」

    「無心……妳,不執著了嗎?」

    「阿姨,我的執著不在名分。」握住姚金池雙手輕聲解釋。「我依然希望他安好、希望他快樂,但是讓他被禮教束縛、或照著我的希望安安穩穩過著不打架的日子,他不會快樂。」

    「妳以前不是……極看不慣?」

    「看不慣又能如何呢?他亦不屑我幫扶弱者,說我隻是在浪費力氣,可他從來沒阻止我做。」搖搖頭,「安穩度日,不是黑白郎君。守在一座

    空屋裏等他,也不是我。」

    她摸摸憶無心麵頰,「我的無心也是有鋤強扶弱的雄心壯誌呢。」

    憶無心笑得粲然。

    ※

    憶無心在客棧外某座亭子裏找到黑白郎君,已經是晚上了。

    這期間她忙著,例如關切突然遍體鱗傷的劍無極、探望據說被藏鏡人與黑白郎君聯手痛打一頓、表麵上依舊優雅自持的大伯史豔文。或者與堂哥們說說話,還陪藏鏡人與千雪孤鳴小小喝了半杯酒。

    踏雪。

    那亭建於湖麵,水已成冰。亭內並未掌燈,長道蜿蜒,兩側有幾盞微弱燈台,憶無心就著燈台的微光,遠遠地看見黑白郎君倚坐水榭一角,幾乎要隱於黑暗。

    他似乎隻是偶然路過,在這兒待下,落一地寂靜。

    她走進亭內,「黑白郎君。」

    他眼角瞥她,旋即站起。錯身而過時她眼捷手快把手塞入他掌心,又得到淡淡一瞥,爾後握緊。

    他步伐不快。至少,是她跟得上的速度。

    「金池阿姨說快過年了,讓我別跑太遠。」

    「嗯。」

    幽靈馬車不知從哪兒冒出,停在湖畔,骷髏獨角馬原地踱步,似是等得不耐。

    掀開車帷爬上車,憶無心想到什麽似的迴頭,「小年夜……」

    「自是與我一同。」黑白郎君將她推進去。「藏鏡人該要習慣初二見妳。」

    憶無心抿唇笑,覺得這男人有些壞心眼。

    騰出空間讓黑白郎君上來,人一坐定,她自動自發地伸手勾下他後頸。黑白郎君沒什麽熱切反應,就是,順著她動作,低了低頭。

    看憶無心仰頭睜著晶亮雙眼,眼裏隻有他,感覺不壞。

    「你會叫爹親『嶽父』嗎?」

    這問題有些意外,黑白郎君思考幾瞬,又想起今日藏鏡人變化多端的表情,半勾唇角:「黑白郎君不介意叫他一叫。」看藏鏡人在憶無心麵前壓抑情緒擺出慈父模樣,忍得麵孔扭曲,有趣。

    「其實爹親臉皮有些薄呢,沒你臉皮厚。」湊上前,憶無心往他臉上親了口,開始發現隻要能讓黑白郎君覺得有點趣味,他能屈能伸的程度驚人。

    「嗯——」這威嚇本該是不解風情,卻被女孩兒偎近的柔軟身軀化開。

    「以前師兄教過我,遇上喜歡的男人,打昏帶迴家。」

    雙手放開他頸子,指掌蘊貼在他胸口,為著那熱絡搏動有幾分竊喜:「名震天下的黑白郎君,是我的了。」

    「敢說將黑白郎君收為囊中之物,妳恁是大膽。」扶腰讓憶無心坐到腿上,換了兩人上下。捉她的手,指掌摩娑著的肌膚細膩,微微底冷。

    「南宮恨。」她喚,興許這是她頭一迴喊他的名。低低緩緩,脈脈含情。「我也是你的,算來不虧。」

    美人懷,溫柔鄉。

    「遂妳了。」每一迴交頸纏綿,隻獨為她有那般狂亂心跳,繞指成柔。

    任憑她入心,與之十指交錯。

    「……郎君。」他聽見憶無心呢喃。吻上的唇瓣溫潤柔軟。

    許這就是那些庸俗之人所說的一生執手。

    一生太長。而他願意。

    ——攜手同一遊,塵世三千霜。

    作者有話要說:我寫完了我寫完了!我竟然真的寫完了!

    恨爺超難寫我解脫了啊啊啊~~(快樂狂奔

    我要去大吃一頓慶祝啊!!

    我平常很忙不太迴留言,但是大家的留言我都有看~

    感謝一直留言支持的大家(つд?)

    總之把恨爺解決了我好感動,大家記得留言鼓勵我一下喔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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