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承乾殿裏迴來,弘曆一陣茫然。


    他不想迴養心殿,養心殿的桌上全是歌功頌德的奏折,表麵上讚那爾布死的好,實際上讚他殺的好。


    再看眼遞折子的人,嗬,赫然就是那幾個貪墨賑災錢的真兇。


    弘曆心裏一陣膩味,既膩味他們也膩味自己,腳下兜兜轉轉,竟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延禧宮。


    一陣樂聲從裏頭傳出來,非箏非琴,非笛非鼓。


    弘曆腳下一頓,再走進去,然後看著桌子上那隻八音盒。


    八音盒裏一對人偶情侶,金發碧眼,穿著西式禮服,挽著對方的手,隨著樂聲翩翩起舞,八音盒旁,魏瓔珞也挽著明玉的手,穿著宮中旗袍,隨著樂聲翩翩起舞,然後哎喲一聲:“錯了錯了,殷先生說不是這麽轉圈的,重來。”


    明玉手指靈巧,能做各種各樣的小食,腳卻不那麽靈巧,又踉踉蹌蹌跳了幾下,放棄道:“奴才不跳了,不會跳!”


    魏瓔珞:“再試試嘛!”


    弘曆觀看了半晌,見兩個人你踩我的裙子,我踩你的腳,跳大神似的,忍不住笑了起來。


    聽見他的聲音,兩人忙過來對他行禮。


    “在幹什麽呢?”弘曆免了她的禮,用手撥弄了一下八音盒,換了一首曲子。


    魏瓔珞笑吟吟道:“這西洋物件兒放在內務府吃灰,臣妾特意請教了法國來的殷先生,他還示範了一段舞蹈給我看。”


    弘曆又好氣又好笑:“朕請法國傳教士留在紫禁城,是專門修曆法和火器,不是陪你玩的。”


    魏瓔珞也不迴他的話,隻笑吟吟走過來,伸手扶住他的腰,領著他跳起舞來。


    華爾茲——恰如男女之間的關係,你進我退,你退我進。


    這本就是一種很適合情侶跳的舞,就算其中一個完全不會,在另外一個的引導下,很快也就會了。


    “怎麽樣?”魏瓔珞微笑道,“是不是很有意思?”


    這個時候,弘曆已經跳得像模像樣了,隻是剛露出笑臉,忽又板起臉來:“你跟那洋人也這樣跳的?”


    “怎樣?”魏瓔珞故意問。


    弘曆冷哼一聲,手指頭掐了掐她的腰。


    那地方有塊癢癢肉,魏瓔珞被他掐的笑了起來,急忙抓住他的手指道:“沒沒,殷先生是跟小太監示範給我看的。”


    弘曆的臉這才晴轉多雲。


    “你們主子真有辦法。”李玉察言觀色,見此,壓低聲音對身旁的明玉道,“皇上這兩天都不高興,到了你們這,才有了個笑臉。”


    明玉看著前麵不停旋轉的兩人,捂著嘴不停笑。


    李玉被她笑得有些納悶:“你笑什麽?”


    “等等。”那廂,弘曆也覺出不對勁來,困惑地皺眉,“好像……哪裏不對吧?”


    魏瓔珞無辜的眨巴眼睛:“哪兒不對?”


    “……”弘曆的手緩緩下滑,捉住魏瓔珞放在自己腰上的手,有些危險的挑挑眉,“朕聽說西洋人跳舞,男人的手放在女子的腰間,你怎麽——魏瓔珞,你又故意戲弄朕!”


    魏瓔珞從善如流地反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腰上。


    弘曆:“……你以為這樣,朕就能不生氣?”


    “皇上,別生氣了。”魏瓔珞慢慢將頭靠在他的肩上,“臣妾隻是想逗你開心。”


    相依相偎,華爾茲中最纏綿的舞步,伴著八音盒中的圓舞曲,旋轉著,旋轉著,旋轉著……


    一輪明月升空。


    跳累了的兩人並肩坐在窗口,望著窗外那輪明月。


    “皇上。”魏瓔珞抬眼看他,“你又不開心了?”


    弘曆總是在不開心,隻有很少的時候能夠開懷一笑,如今他又恢複成往常那副嚴肅的模樣,淡淡道:“瓔珞,如果有一個人非殺不可,你要怎麽辦?”


    魏瓔珞笑了笑:“殺了。”


    弘曆一愣,低頭看向她:“萬一他是蒙冤受屈呢?”


    魏瓔珞:“放了。”


    弘曆:“……若他是受了冤屈,可為了大局,卻非殺不可呢?”


    魏瓔珞毫不猶豫:“既殺且放。”


    弘曆起先覺得她說的頭頭是道,這話一出,又覺得她是在敷衍了:“這叫什麽話!”


    “麵上照殺不誤,私底下偷龍轉鳳。”魏瓔珞道,“皇上可以找個形容相似的死囚,偷偷把人換下來不就行了嗎?”


    弘曆先是一楞,繼而哈哈一笑:“你以為刑部大牢是菜市場,殺頭要驗明正 身的!”


    “臣妾當然知道殺頭之前要驗明正身,也知道您話裏的那個‘他’是誰。”魏瓔珞卻道。


    弘曆笑容一止。


    半晌的沉默之後,魏瓔珞先行開口:“……那爾布大人,皇上您到底還是想殺了他的。”


    弘曆甕聲甕氣道:“胡說,朕可從未這麽想過!”


    “可就算您給了皇後恩典,改砍頭為流放,他在流放途中能安全嗎?世上沒有天子不能放的人,您壓根——”魏瓔珞頓了頓,仍將那句話說了出來,“不願讓他活下去!”


    弘曆麵色陰沉地盯著她看,過了許久,才淡淡一笑:“你說得對。”


    他從魏瓔珞身旁站起,獨自一個人朝窗前走去,雙手按在欄杆上,俯瞰下頭的風景,亭台樓閣,宮女太監,一切都在他的眼中縮小。


    “……那爾布沒有貪墨賑糧,可他一錯知情不報,二錯昏聵無能。浙東各地或多或少,都麵臨相似情形,卻無一起暴動,更無災民餓死。”弘曆握緊欄杆,緩緩道,“有時候,一個昏庸無能的官員,不比貪官汙吏的危害小。他蒙冤受屈,有皇後伸張,那枉死的災民,又有誰會管?朕判他流放,不過看在皇後麵上,為他選一個體麵的死法,隻是沒想到太後會早了一步……”


    略微遲疑之後,他低聲問:“瓔珞,你會不會覺得朕是一個很殘忍的帝王。”


    “會。”


    弘曆的麵色沉了下來。


    一雙手緩緩從他身後伸出,環住了他的腰。


    “但那又怎樣?”魏瓔珞將臉靠在他的背上,“皇上,您總想做完人,可世上哪兒有完人呢?殺貪官,貪官要恨你。殺庸臣,庸臣要怨您。要恨就恨,要怨就怨,落子無悔,絕不迴頭!”


    弘曆慢慢笑了起來:“說得對,落子無悔,絕不迴頭!”


    月照人間,欄杆下,亭台下,珍兒如沒頭蒼蠅似的到處亂竄,一不留神,就撞上了一個人。


    “珍兒?”見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弘晝皺眉,“你不在皇後身旁伺候,跑來這兒作甚?”


    “承乾宮,禦花園,內務處……”珍兒眼睛發直,哆哆嗦嗦說了一大串地方,最後忽然抬頭看著他,哭了出來,“全都沒有,全都找不著皇後娘娘!”


    弘晝心中一驚,忘了避嫌,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你說什麽?皇後怎麽了?”


    “皇後不見了。”珍兒找了一整天,已經焦頭爛額,沒了主意,隻一個勁的哭道,“奴才到處找過了,都找不著人,又不敢告訴旁人……”


    弘晝狠狠瞪了身後的領路太監一眼,對方會意,急忙眼觀鼻鼻觀心,當做什麽也沒聽見,什麽也沒看見。


    迴過頭來,弘晝沉聲對珍兒道:“我們分開兩路,一定要在別人發現之前,找到皇後娘娘。”


    紫禁城雖大,但剔除掉珍兒已經找過的那幾個地方,又不怎麽大了。兩人匆匆分配好彼此接下來要找的地方,然後分頭行動。


    這裏沒有,這裏沒有,這裏也沒有……弘晝匆匆走一個角樓底下過,忽然腳步一頓,抬頭望去,待看清楚角樓上那道身影,愕然道:“皇後!”


    蹬蹬蹬——靴子匆匆踩過木階的聲音。


    弘晝幾乎是一瞬間就跑上了角樓,唿吸漸喘,看著前方赤足站在角樓欄杆上的皇後,連聲音都有些發顫:“皇後,你這是在幹什麽,先下來好不好?”


    繼後緩緩迴過頭,月色之下,她的麵容顯得蒼白:“……你以為,我要從這兒跳下去嗎?”


    說完,她迴過頭,張開雙臂,一步一步走向角樓邊緣。


    隨著她的步伐,弘晝隻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也沒多想,就已經隨她一塊兒走了過去。


    若繼後此時一個失足……隻怕第二天宮人發現的,會是兩個人的屍體。


    “我在這兒呆了一天。”繼後忽然站住了腳步,眺望遠方道,“就是想知道,富察容音站在這兒的時候,到底是什麽感受。”


    然後她笑了起來,一反常態,極輕鬆自在的笑。


    “富察容音和我,一前一後進了府,她是溫柔端莊的嫡福晉,我是謹慎小心的側福晉。我們有很多地方一樣,卻又不一樣。一樣的,是將真心托付給丈夫。不一樣的……”繼後低頭看著腳下,“她從這兒跳了下去,而我,成了高高在上的皇後。”


    也難怪一路走來,偏這地方沒什麽人來,宮女太監,似都故意避開此地。


    原來這地方,就是先皇後墜樓而亡的地方。


    地上看似幹幹淨淨,卻有著血,有著淚,有著亡魂。


    弘晝沉聲道:“皇後,過去的事情,早就過去了,何必再提呢?你不是富察容音,也不會變成她。”


    “是啊,我不是富察容音,就算站在這兒,我也從來不願死。”繼後歎了口氣,迴頭看他,“你知道為什麽嗎?”


    弘晝望著她。


    “因為我不甘心。”繼後輕輕道,“本以為當了六宮之主,做了大清皇後,就再也不會任人踐踏,再也不必謹小慎微,可我錯了。從前的嫻妃保不住額娘和兄弟,如今的皇後護不住阿瑪,因為手裏的權力太少,太少了……”


    “不,不是這樣……”弘晝想要安慰她,卻又不知如何安慰。


    那爾布的事情是他親自調查的,真相如何,他最是清楚。


    連他為何而死的,他也能猜個七七八八……


    一切都如繼後所言,貴為皇後,她仍保不住自己的父親,因為想要他父親命的,是她的丈夫——當今聖上。


    “不是這樣……你隻是……”弘晝難過道,“您隻是對皇上心存希望……”


    而他卻辜負了你的希望……


    繼後一言不發。


    月光照在她消瘦的肩膀上,愈發顯得她形單影隻,孤獨可憐。


    而她的丈夫呢?隻怕又宿在延禧宮了吧……


    弘晝看著那隻肩膀,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去,卻隔著一掌距離,遲遲不敢放在上頭。


    “迴去吧。”繼後忽然頭也不迴地開口,“你跟我,都該迴去了。”


    說完,她緩緩轉過頭來,重又恢複了平時的端莊賢淑,若非臉頰上那行淚痕,壓根看不出來她曾經哭過。


    弘晝也隻得隨之變成一個臣子,恭敬地讓出下樓的路,望著那漸漸遠去的孤獨背影,他神色複雜,雙拳握了又鬆,最終忍不住喊:“皇後娘娘,今後需要弘晝的地方,請告訴我。我想為你……做些什麽。”


    繼後的腳步頓了頓,沒有迴頭,繼續朝前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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