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後覺得自己很沒用。


    她掌握一群後宮女人的生死,卻救不了自己父親的命。她看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最關鍵的時刻,除了跪在地上,什麽也做不到。


    滴水未進,跪了足足一天一夜,終於,對麵那扇門扉開了。


    “皇後。”弘曆緩緩走到她麵前,“你跪了整整一夜,是在威脅朕嗎?”


    李玉手裏提著一盞燈籠,燈籠光照在繼後臉上,刺得她眼中流淚,她昂頭道:“皇上,賑災糧食層層盤剝,到了阿瑪手上,早已不剩什麽了。”


    弘曆一楞。


    “您知道其他粥廠是怎麽做的嗎?”繼後一字字質問他,“或是盤剝當地的鄉紳富商,或是用樹皮草根充數,再加上重兵彈壓,災民們敢怒不敢言。我阿瑪最笨了,他 家家的走訪豪紳,卻又不擅長威逼利誘,以至所獲太少。於是,他將全部家財都拿出來了,包括皇上賜的宅子、田地,全都賣了。甚至……還有他自己住的宅子,那是他最後一點財產。”


    繼後從來不是一個肯坐以待斃的人。


    她知道僅憑感情,很難打動弘曆,所以她要拚命證明一件事……證明自己的父親是無辜的,為此她不惜去找了弘晝,讓他幫忙自己打聽外頭的情況。


    至於弘晝為何對她這位兄長的女人言聽計從……她暫且不想去考慮。


    “……災民暴動的時候,他遲遲不願出動士兵,生怕傷了手無寸鐵的百姓,可他們險些打死他!災民的暴行激怒了士兵,才會出現後來的傷亡。”繼後杜鵑泣血般道,“真的是他無能嗎?他是不忍心,他是不能啊!”


    弘曆歎了口氣:“朕知道。”


    這個迴答,讓繼後的心涼了一半。


    他知道……


    他明明知道,卻遲遲不肯將父親放出來。


    繼後頓時明白了過來,弘曆遲遲不放人,不是因為不信,而是因為不能。


    這個答案讓她一瞬間骨血皆冷,眼前一片空白,身體搖搖欲墜了片刻,她狠狠咬了咬舌尖,抱著最後一絲希望道:“……臣妾明白,您有許多為難之處,所以,不敢求您寬恕,隻求看在他盡心盡力的份上……饒他一命吧!”


    弘曆看著眼前的女子,她不是他最愛的女人,卻是最好的皇後,她身上有魏瓔珞所沒有的所有優點,恭敬順從,賢良淑德,從來不抱怨也從來不苛求,後宮交到她手裏,一切都打理的井井有條。


    不念功勞,也念苦勞,弘曆實不忍拒絕這樣一個為他,為了後宮付出這麽多的女人,隻好一歎,伸手扶她起來:“好,朕不殺他,你先起……皇後,皇後!來人!傳太醫!”


    許是在地上跪了太久,又餓了太久,繼後大喜之下,竟一下子暈了過去。


    等她悠悠轉醒,人已經躺在了承乾殿的寢殿內。


    珍兒親伺了湯藥,繼後草草吃了些許,就問她:“我阿瑪放出來了嗎?”


    “皇上已下令,免去老爺的死罪,發配寧古塔。”珍兒將一勺湯藥遞到她唇邊,“負責這事的,是和親王。”


    繼後推開湯勺:“什麽時候下的令?”


    珍兒:“就今天。”


    繼後:“快,幫我收拾些東西,讓和親王幫我送去給阿瑪。”


    珍兒原本想讓繼後繼續躺著,自己收拾便是,但是繼後哪裏肯繼續躺在床上,掙紮著起來,與她一起收拾出了一個包裹。


    “寧古塔是苦寒之地。”繼後將一件厚實的衣裳塞進包裏,“得多帶些厚衣裳……藥呢?”


    “在這。”珍兒將一瓶子傷藥遞過去。


    繼後一邊將藥瓶塞進去,一邊絮絮叨叨:“他的腿被人打傷了,這一路上沒有好大夫,也沒有時間養傷,我隻希望,這些傷藥能減少他一些傷痛……”


    白發送黑發是慘,黑發送白發同樣也慘,寧古塔與京城相隔萬裏,今日一別,隻怕此生難見。


    一個包袱根本裝不下一個女兒的心意,一樣一樣塞進去,又一樣一樣拿出來,最後滿滿當當一包袱,旁邊還放了許多塞不進的東西。


    “去吧。”繼後疲憊道,“幫本宮將這包袱遞給和親王。”


    珍兒抱緊包袱,點點頭,臨行之前問她:“還有什麽話,需要和親王替您帶過去給老爺的嗎?”


    繼後苦笑一聲,隔著包袱皮,撫了撫包袱裏那隻護膝:“告訴他……女兒不孝,不能親自去送他,請他一定要好好保重。”


    珍兒點頭離去。


    留下繼後在屋裏,將沒喝完的湯藥端過來,自己一勺一勺吃完。


    “寧古塔有熱湯喝嗎?”她忍不住開始胡思亂想,“準備的衣服夠厚嗎……寧古塔,真的很冷,很冷……”


    門扉吱呀一聲。


    繼後轉過頭,有些虛弱地笑問:“事情辦得怎樣?”


    “娘娘……”珍兒欲言又止,神色古怪。


    繼後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消失,冰冷的手指握緊了手中的藥碗:“說!發生了什麽事?”


    “娘娘……”珍兒欲言又止了半晌,終於哽咽一聲,“老爺……自盡了。”


    大牢裏,不見天日,隻有牆上的,以及獄卒手裏的火把在燒,搖曳的火光照亮了前方那具屍體。


    弘晝手提珍兒交給他的藍布包袱,麵色陰鬱地站在屍體前。


    七竅流血,滿目猙獰,一隻手還狠狠抓這喉嚨,似乎想要將什麽東西從喉嚨裏摳出來。


    服毒自盡?


    “……大牢裏哪來的毒藥?”弘晝咬牙切齒,心中怒吼,“他絕不是自盡!”


    他都不信,當女兒的自然更不信。


    絕食兩日,弘曆終於無可奈何的駕臨承乾殿。


    “皇上。”床上,披散長發,僅著一件白衣的繼後緩緩轉頭,黑白分明的眼睛盯著他,“您總算來了。”


    弘曆負手而立:“皇後,朕的旨意晚了一步。”


    聽了這個解釋,繼後一言不發,仍舊直直盯著他。


    “……朕已下旨,著人好好安排那爾布的後事。”弘曆道,“若你想要親自操辦,朕也可以答應。”


    說了這樣多的解釋,繼後仍舊沉默不語,隻一味盯著他,盯得他心裏有些發毛。


    “……你好好休息吧。”弘曆最後道,豈料剛剛轉身,身後的繼後就開口了。


    “是皇上殺了他嗎?”


    弘曆腳步一頓:“不是。”


    繼後盯著他的背影,這一迴不再是疑問句,而是肯定道:“那就是太後動的手。”


    弘曆猛然迴頭:“皇後!你的阿瑪,是自盡身亡!”


    他的解釋,亦或者說他的掩飾,讓繼後哈哈大笑,不能自已。


    “我那位阿瑪,他是忠直,是蠢鈍,但他是個人,是人就會惜命。”繼後擦著眼角笑出來的淚水,道,“否則前幾天,他也不會放下尊嚴來找我……你說這樣一個人,他怎會自盡呢?”


    “皇後。”弘曆沉聲道,“人已經走了,再追究沒有意義。”


    繼後朝他笑:“皇上,我阿瑪受了冤屈,成了世人眼裏的大貪官,在牢裏畏罪自 盡,我身為他的女兒,難不成要裝作什麽也沒看見,一個字都不說嗎?”


    弘曆沉默了下來。


    再賢良,再恭順,繼後也是一個人,是人就有父有母,會因為自己父母所遭受的不公而勃然大怒,甚至奮不顧身。


    “……皇後,朕知道你非常傷心。”弘曆也知道這點,不忍怪她,卻也不忍怪另外一個女人,“你可以怪朕,恨朕,卻不要怪太後。”


    可你叫繼後怎麽不怪,怎麽不恨?


    若是那爾布真的貪墨了賑災錢,落得這樣一副下場,她還無話可說。


    問題是他沒有。


    她的父親,非但沒有貪墨賑災錢糧,反用全部身家去填補窟窿,最後還要賠上性命。結果呢?身敗名裂,世人唾棄。


    “皇上。”繼後絕不肯吞下這口惡氣,她冷笑一聲,“您當真認為,太後此舉全無私心嗎?”


    弘曆麵色一沉:“皇後,你再傷心,也不該對太後無禮。”


    繼後嗤笑一聲,她托弘晝替她查探實情,查到的可不止是父親無辜的消息。如今父親已經死了,她也沒有必要替其他人隱瞞,當即道:“您可知,太後的親侄子也參與了貪墨一案?”


    珍兒嚇了一跳,悄悄拉了一下繼後的袖子。


    “……早在阿瑪案發的時候,太後的兄嫂便入宮求情了。一旦徹查到底,太後的娘家也要受到牽連。”繼後卻不管不顧道,“所以,她毫不猶豫推阿瑪去做替死鬼!”


    “主子!”珍兒嚇壞了,當即握住她的手,“您別說了!”


    其他宮人也都跪的跪,低頭的低頭,恨不得自己聾了,也就不用聽見這樣可怕的秘密。


    繼後卻推開了珍兒,翻身而下,一路走到弘曆麵前,麵上是笑,眼中是淚:“皇上,官員們庸碌貪婪,昏聵,狡詐,繁花似錦的後宮也一樣!人人都是戲子,唱一出繁華盛世,清明世道,合起夥來欺您,騙您,縱然您夙興夜寐,宵衣旰食,也保不住受冤屈的臣子,殺不盡貪墨無度的蠹蟲!”


    這一迴換弘曆盯她許久。


    “……李玉。”他終於開口,“皇後病了,著太醫為她診治。”


    等他離開,珍兒已經汗如雨下,連站的力氣都沒有,癱坐在床邊,鬆口氣道:“娘娘,您可再別說這樣的話了,今兒皇上沒罰您,下一迴可就不好說了……”


    “是呀,明明我沒說錯話,受罰的卻是我。”繼後幽幽道,“明明做錯事的是太後,但因為她的兒子是皇帝,所以她不必受罰……”


    “皇後!”珍兒衝過來,恨不得伸手捂住她的嘴。


    好在繼後這句話之後,就重新沉默起來,桌上燒著一根燭台,她一直盯著搖曳的燭火出神。


    火滅了,珍兒另外拿了一根新蠟過來,重新點燃。


    那無中生有的火焰,跳入繼後眼中,照亮了一簇無中生有的野心。


    “我原本以為做了皇後,便可高枕無憂,可以保護我,也可以保護我的家人。”繼後心想,“原來做了皇後還不夠,我得做了太後,有一個當皇帝的兒子,才能保住自己,保住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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