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物品繁多,書籍塞滿櫥櫃,卻整整齊齊,一塵不染。孟如令出神地看了半晌,道:“確實是恆宇姐姐心細,若換做是我,定然擺得亂七八糟,一塌糊塗。”


    此處並無恆宇身影,形骸見孤鳴目中含淚,卻又強忍著,將她抱起,柔聲道:“孩子,師叔在這兒陪著你,莫要害怕,若當真忍不住,你就哭出來好了。”說著輕輕抹去孤鳴眼淚,他這麽做時,眼前又浮現起費蘭曲死前那豁達釋然的神情。孤鳴喉嚨嗚咽,終究還是將腦袋埋在形骸肩頭,淚水打濕了他的衣衫。


    孟如令自也傷感,但立即動手搜找,她在裏屋找到一麵琉璃鏡,略一沉吟,對鏡子使了個法術。恆宇的麵容出現在鏡中,她臉龐五官仍親切而莊重,清清楚楚地展現在三人眼前。孤鳴喊道:“是娘!”


    恆宇道:“如令,唯有你能解開我布下的法術,那聆聽鏡中所言之人,定然是你。孤鳴也在麽?我好生想念她,真想再與她見上一麵。”


    孟如令喃喃道:“恆宇姐姐。”孤鳴哭著嚷道:“娘,我也想見你!”形骸黯然神傷,在心底悼念無限。


    恆宇又道:“我修煉已久,前世的記憶支離破碎地迴到我心中。我記得我曾是千萬樓中的仙術士,曾用仙法重塑世界,從夢海中奪迴實地,歸於乾坤凡世。我們創造了數不清的奇跡,令天上的神仙也為之折服。但時至今日,所有的輝煌都如流水般逝去,成了無用的斷壁殘垣。可唯獨幻葉山的山中國中,是當今世上極罕有的保存完好的太陽王朝遺跡。


    北方大陸為冰封之地,農耕艱難,生存悲苦,可在太陽王朝時,曾有仙法令糧食年年豐收,野獸繁衍迅速,風雪並非無情的災難,而是別致的風景。我一直致力於找迴這仙法。當年,在龍火國那位孟行海相助之下,我取得了極大進展,這才能在猛獁國中創造那一片方圓十裏的世外綠洲,但這仍不夠,仍遠未能達成我心中宏願。”


    孟如令與孤鳴同時望向形骸,齊聲道:“你曾幫過姐姐麽?”“師叔,原來你與我娘交情很好啊!”


    形骸淒然道:“恆宇她心中懷著天下蒼生,我的所作所為,與她相比又算得了什麽?”


    恆宇道:“山中國據傳有無盡寶盆,其中長出蘑菇,哪怕不見天日,氣溫陰冷,也照樣能長勢驚人。我若能揭開其中奧秘,再加上以往所習仙法,也許心中宏願便能得償。我決意在這山中國居住一段時日,可不能帶著鳴兒。她是冰行牧者,應當長在風雪之中,不應該隨著我成為這山中住民。因此,我將她送到你那兒,盼你能替我照看她,教她仙法。


    我在山中國找了一戶人家,求他們收養了我,發誓向山中國效忠,如此才能長久居住於此。他們得知我是靈陽仙,遂準許我在無盡寶盆的農田中作法試驗。我一邊忙碌,一邊在這山脈地下探索,偶爾有所發現,漸漸知道了此處仙法的奧秘。


    你們想必已經知道,此處是一座極大的混沌離水,在山脈底層深處,靈氣脈絡錯綜複雜,延伸千裏。我另外得知,曾經的靈陽仙曾花了足足兩百餘年改造此山,其工程規模非同尋常,乃是一件震古爍今的大事。他們稱其為通天神針,鼎世棟梁,可我並不知這通天神針究竟有何用。因為千年前,神龍騎殺死了所有靈陽仙,抹滅了相關記載。


    而他們自己也死在了這山中城裏,未遺留絲毫痕跡。


    他們是如何死的?我不知道,可卻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當年,據傳一萬個神龍騎闖入山中國,追殺逃亡至此的靈陽仙。他們無疑很快得逞,可又幾乎在短短時日內,全部滅亡。


    萬餘個古時的神龍騎,血統純正、驍勇異常、武力鼎盛、遠勝今朝的神龍騎,被莫名的力量殺死了。


    我之所以能知道這件事,是因為在地底遺跡的某處隱秘角落,一位神龍騎在臨終前寫下了遺言:‘一萬龍裔至,死於黑暗中,吾也命不久矣,留此言,以告後世。’除此之外,再無其餘文字。


    我常常做噩夢,夢見瘋狂的囈語,並不單單隻有我一人,城中真氣不弱之人,偶爾也會聽見囈語。我知道此地很是不對,甚至極度危險,可若我勸那國主撤離所有國民,我自己非先被趕走不可。他們不會相信,因為他們的根已牢牢固定在這兒,他們崇拜無盡寶盆,依賴無盡寶盆,這無盡寶盆像是孩童眼中的蜜糖,令他們無法割舍。


    但越是甜美的事物,越是可疑。無盡寶盆中所蘊含的法力玄妙絕倫,培育的作物又確實無可挑剔。單單吃那發光蘑菇,人便無需其餘食物,也永遠不會吃膩。它並無任何害處,也不成癮,各種養分都不缺,足以支撐近百萬人溫飽。


    這讓我想到了冰行牧者放牧牛羊,那些牛羊隻需吃苔原上的寒草,待到肥壯時,再被族人宰割。我隱約覺得,山中國民正如在草原牧場上吃草的牛羊一般,終有一天,會有屠刀等待著他們。


    是我患了癔症麽?是我杞人憂天麽?我知道我永遠無法在任何地方重現這奇異的蘑菇,即使有其菌粉也不成,而且我已經不想種植這這東西了。我隻想揭開這山中城的秘密,那黑暗的秘密,那屠殺神龍騎的秘密。”


    她說到此處,陷入了沉默。形骸與孟如令這才驚覺自己聽得屏住了唿吸,連大氣都不敢喘。


    形骸道:“這無盡寶盆與暗流息息相關,是暗流培育牲口的誘餌。當初屠殺神龍騎大軍的,也是這暗流。”


    孟如令低聲道:“我們種植稻米,從獵人成了農夫,卻不知從此卻成了稻米的奴隸。我們放棄了弓箭刀槍,拿起了鋤頭,保衛我們的莊稼,看似是我們以莊稼為食,但莊稼卻借由我們,變得無比繁盛,遍布了大陸。”


    形骸稍一細思,覺得她這話大有道理,令人不禁顫栗。他道:“確實如此,若無人類種植,野生稻米如何能占領千萬畝地,成為當世草木之最?此確是金玉良言,發人深省。”


    孟如令轉動辮子,似有些不好意思,道:“這可不是我說的,而是從靈陽仙古籍中讀到的話。”


    忽聽恆宇繼續說道:“不久之前,我聽說怯翰難的人花了大價錢,從國主買了深入古跡的許可文書。我偷聽他們說話,似是在找尋一‘混世寶珠’。我書讀得不少,可從未聽說過此物。也許他們此行與地下的秘密關聯不小,我暗中跟著他們,當能有所收獲。


    如令,我將此鏡遺留在此,如果我活著迴來,你自然用不著此物。可你若獲得此物,我多半兇多吉少。此鏡所照之處,會留下我畫的標記不,不,你不能找我,那太過危險!你若也遭遇不測,孤鳴她又會怎樣?我腦子一團亂,但我出發在即,不能再耽擱了。”


    孤鳴泣道:“娘!娘!”她反複說著這兩個字,再想不出第二句話。


    孟如令哀聲道:“冰行牧者將死亡視作歸途,恆宇姐姐從不畏懼死亡,可卻仍掛念著這孩子。”


    恆宇道:“孤鳴,你在如令身邊麽?你一定想知道你爹爹是誰,對麽?但我不願將他的姓名告訴你。我從未後悔與他結緣,但若他們知道你是他的女兒,必會對你不利。況且,你父親是誰,並不要緊,關鍵是莫忘了你是誰。


    我從小也不知生父,我母親是冰行牧者擄來的奴隸。我能有今時今日的地位,正是因為我是靈陽仙,我們曾滅亡了創世之神,統治世間的一切,如今又重新歸來。你也是靈陽仙,比我更出眾的靈陽仙。你當無所畏懼,驕傲地活在這世上。”


    形骸心想:“她不告訴鳴兒她生父是誰,怕外人知情後,會加害孤鳴?那生父定然是猛獁帝國的敵人了。”


    形骸曾是龍國的英雄,自然被猛獁國敵視。若猛獁國知道他們的聖女與形骸有了骨肉,必會將孤鳴視作褻瀆,視作禍胎。


    當然,猛獁國的敵人很多,恆宇也未必會對形骸鍾情不忘。可算算年月,孤鳴的歲數卻正好相符。


    肯定嗎?形骸無法肯定,但可能性不小,可也不大,他畢竟是活屍。


    他想起沉折曾與聖蓮女皇有過一女。


    我間接殺死的師姐,轉世成了我的女兒?她又是法祖的轉世,是我們道術士遵奉的聖祖?


    我該告訴她真相嗎?但我又如何證實呢?


    他望向身邊的孤鳴,她挺直了腰杆,小小的身軀中似充滿了力量與勇氣,她並非不再悲傷,但她戰勝了悲傷。她也並非不再害怕,而是戰勝了害怕。她道:“師父,師叔,帶我去娘最後去的地方,好不好?”


    形骸為她深深自豪。


    孟如令道:“可那地方必是暗流的老巢,我自己去倒不怕,可帶著你,萬一出事,我該如何向你娘交待?”


    形骸道:“我們帶她去,反正別無選擇,也不能將她單獨留在這兒。我用這條命擔保,你二人絕不會有事。”


    孟如令歎道:“你倒挺有英雄氣概,孟輕囈她並沒看錯人。”


    孤鳴喜道:“謝謝師叔!”


    形骸搖頭道:“鳴兒,從此以後,你不可再叫我師叔。”


    孤鳴奇道:“為什麽?那我該叫你什麽?”


    形骸道:“你該叫我爹爹,我正是你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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