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擋心中激蕩,歡喜無比,大聲道:“太好了!使節真是救苦救難的菩薩轉世!”


    形骸又道:“此事未完,還請將軍助我一臂之力。”


    歐陽擋登時想起,道:“不錯,還得去那歸田居一趟。”


    形骸做了請神手勢,叱了一聲,將解元城的疾病神請了過來,這老者見到上司都在,甚是恭敬,躬身道:“道長找小老兒何事?”


    形骸道:“還請仙家引我前往城中一處歸田居。”


    疾病神不敢違逆,形骸再召來雲孔雀,載著形骸與歐陽擋落地。此刻那解元除靈大陣向外擴散,尖牙鬼變得虛弱異常,伏地不起,仿佛冬眠一般。歐陽擋見了這神效,對形骸手段讚不絕口。


    饒是如此,飛了一炷香功夫,離了除靈陣後,雲孔雀支持不住,降落在地,形骸等改用步行。歐陽擋腹部傷口又痛又癢,流血不止,他痛的冷汗直流,但卻硬撐著不露半點跡象。


    形骸仍瞧出端倪,道:“將軍,你受傷了?”


    歐陽擋擺手道:“輕傷小事,算不得什麽。”


    形骸道:“在陰影境內,哪怕輕傷也非同小可。將軍縱然功力通神,卻萬不可疏忽。”


    歐陽擋無奈,解開甲胄,形骸看他傷口駭人,正要設法醫治,但眨了眨眼,見那傷口自行收攏,愈合居然極快。形骸暗暗驚歎:“他功力深湛至極,體魄也隨之劇變,此傷已然無礙了。”


    歐陽擋覺得傷口麻癢,令他心浮氣躁,用手去抓,形骸道:“越癢越臨近痊愈,將軍可置之不理。”


    歐陽擋點頭道:“好,好,我不抓,我...我...”喉嚨“喀喀”幾聲,才結結巴巴說道:“趕...趕路要緊。”


    形骸見他模樣有些古怪,但並未多想,況且周圍尖牙鬼仍然活躍,不可掉以輕心,遂專心維持夢墨,悄然穿行。


    歐陽擋傷勢漸漸不痛,但那疼痛似乎化作了一條蟲子,從他腹部出發,先到他手臂轉了一圈,接著到了心髒、喉嚨、眼睛、腦袋。那蟲子所到之處便刺癢難忍。他張開嘴,想將那蟲子吐出來,因而發出咳咳之聲,然則每到此時,蟲子便消失不見。


    他心情生出奇異的變化,覺得周圍萬物皆染上了一層淺淺的血色。血色散發出明亮的光,讓一切有模糊與夢幻之感。他身軀輕飄飄的,仿佛喝醉了酒,管不住手腳,一會兒抓傷口,一會兒抓腦袋,一會兒淩空抓,一會兒又想伸向形骸。


    到了這時,他急忙收斂心神,遏製衝動,他又覺得四肢充滿力氣,似乎服食了增長功力的靈丹妙藥。他心想:“莫非是因為朝星大仙的劍氣,令我脫胎換骨,武功當真變高了?”


    想著想著,腳下突然無力,身子一軟,靠在一堵牆上。形骸一驚,道:“將軍,你怎麽了?”


    歐陽擋道:“我....咳咳....腿上沒了...力氣...咳咳...咳咳。”他不斷咳嗽,吐出口水,但卻並沒蟲子的蹤影。


    形骸捏住他脈搏,探他真氣,隻覺這股真氣強橫猛烈,不可阻擋,於十二經脈間飛奔激流,形骸默想片刻,認為是運功出錯征兆,道:“你先前施展過度,以至於有些走火,快些收斂心念,固本培元。”說罷手掌貼住他背心,徐徐運氣相助。


    歐陽擋口中幹渴,腹中饑餓,莫名間害怕起來。他道:“爵爺,使節,你...你不必替我療傷,我自個兒有...有法子。你已勞累多日而不得休息,快..咳咳...快些去那歸田居。我....獨自留下...就成。”


    他所說其實不錯,形骸接連作戰,雖為活屍,損耗也是極大,若要助歐陽擋順氣,委實太過勉強,而歐陽擋身負蓋世絕藝,想必自能複原。


    念及於此,形骸找到路邊一處結實小屋,見裏頭並無尖牙鬼,將門窗密閉,扶歐陽擋坐在床上。歐陽擋突然狠一伸手,抓住形骸手腕,死死不放。形骸奇道:“將軍這是為何?”


    歐陽擋顫聲道:“我...幫不上忙,真是該死,你...千萬別對師師說。”


    形骸道:“將軍這般勇敢,你已立下大功,實不必勉強,此行未必有什麽的兇險,區區小事,你莫要憂慮。”


    歐陽擋臉上隱隱滲出汗水,他笑道:“對了,你...你會不會將我一劍斷樓的事說給師師聽?他多半不信,你可非得說的他相信不可。”


    形骸心想:“你武功這般高,親自演給他看不就成了?莫非你不願向他炫耀麽?”點頭道:“我必會好好述說將軍事跡。”


    歐陽擋腦中一個個念頭冒出來,似乎有說不完的話要說,就仿佛交待遺言似的。他張大嘴巴,潸然淚下,道:“使節,你..知不知道?師師他好生仰慕你。”


    形骸頓時明白此人心生誤會,斷然道:“我與李將軍乃是戰友,豈有他意?李將軍對你忠貞不二,你不可胡思亂想。我孟行海已有喜愛的女子,不會再對他人有任何念頭。”


    歐陽擋苦笑道:“師師他...不一樣,他有獨特之處,我原先也喜歡女子,可遇到他之後,便漸漸迷上了他,再也不願與他分開了。”


    形骸神色變得淡漠起來,道:“本人豈是三心二意之輩?”


    歐陽擋道:“可是....可是....我若死了,師師又該怎麽辦?孟使節,我求求你,你替我照顧師師,好不好?”


    形骸喝道:“越來越荒唐了!閣下武功蓋世,怎地心智如此雜亂?若再說這般荒謬言語,孟某可瞧你不起了!”


    歐陽擋瞠目結舌,嘴裏“啊啊“幾聲,難以聽懂。形骸道:“將軍,我去去就來。”說罷推門而出。他認定歐陽擋武功更勝自己,哪怕隻剩一成功力,這兒的尖牙鬼也決計奈何他不得,而此人心生嫉妒,固執得不聽勸解,形骸讓他獨自留下,也好清醒清醒。


    好在那歸田居已然不遠,疾病神指明方向,形骸加快腳步,沿街道遠去。


    歐陽擋坐在黑漆漆的屋子裏,眼睛眨啊眨,閃啊閃,於是四周變得不再黑暗,成了鮮豔的紅色。他伸手抓自己的腿,覺得指甲不夠尖,不夠利,不夠搔癢,於是盼著指甲再長得長一些。


    他腦中突然浮現出許許多多過去的景象,一生的經曆走馬燈般流淌而過。不知怎地,他明白過來,知道這是自己僅存的人性讓他擁有最後的美好時刻,讓他與曾經的人與物道別。


    即使那些不過是想象也好。


    在夢境般的血色中,歐陽擋留意到戰團勇士之間坐著個蒼白、瘦弱的少年,他長得很俊秀,一雙歐陽擋從未見到的銀色眼眸。那眼眸射出冷光,打量四周的人,視若無睹,目空一切,歐陽擋卻覺得這雙眼中隱藏著無盡的悲傷,動人的故事。


    歐陽擋就在那時被這少年吸引住了。


    這少年替戰團族人鍛造兵器,手藝神妙,有人嘲笑他長得瘦弱,少年狠狠揍了那人,若不是歐陽擋阻止,那嘲諷者一輩子都爬不起來。


    歐陽擋說要重重罰他,少年並不反抗,眼中冷光匯聚在歐陽擋臉上,似在挑釁,又似在說:“任君處置,給我個痛快好了。”


    歐陽擋免去了那刑罰,但勒令少年隨他們戰團一齊去九死一生的水下遺跡中尋寶。在探險時,樹海國的敵人殺了過來,聲稱歐陽擋他們冒犯了樹海國的聖地。歐陽擋奮力殺敵,但樹海國人兵力十倍於他,其中又有高強的月舞者,他的部下很快死的一個不剩,他則被樹海國擒住。


    雙方仇恨極深,歐陽擋寧願自己死了,也不願經受樹海國那令人發指的酷刑。


    李銀師救了歐陽擋,帶他跳入水中,一直潛入遺跡。在水下,樹海國的人不是他倆的對手,再也不敢追來。


    進入遺跡,來到岸上,歐陽擋向李銀師道謝,李銀師卻答道:“你饒了我,我是來報恩的。”


    他們都受了重傷,遺跡中有寒氣,不得不相擁取暖。歐陽擋想著這一幕,心中雀躍,愛意漸濃,眼前的紅色更濃了幾分,似乎體內的血加劇流淌,讓他的心跳動如狂。


    他說自己是從那時起喜歡上了李銀師的,但真是如此麽?說不定是更早的時候,早在他們初遇時,他就渴望結識這少年。他本想與這少年結為義兄弟,可結果...結果卻大出所料。


    縱然離落國信奉金眼神,但他與李銀師之間的事也甚是稀罕。人們說他著了魔,被“銀眼”迷住了魂,才會喜歡另一個男人。歐陽擋曾育有子女,父母尚在,他們全都反對此事,視歐陽擋與李銀師為家族恥辱,拒不接納兩人。


    歐陽擋曾為此痛苦,為此退縮,為此迷茫,為此大發雷霆。他向李銀師挑事,試圖激怒他,與他徹底了斷,但李銀師泰然處之,不以為喜,不以為悲,當歐陽擋需要他時,李銀師總在歐陽擋身邊。當歐陽擋無理取鬧時,李銀師又如幽靈般消失無蹤。


    他改變了歐陽擋,讓歐陽擋變得溫和,變得正直,變得豁達,變得開朗。他覺得與李銀師在一塊兒時,自己時時刻刻都沐浴光輝,心中再感受不到半點煩惱,於是他不再痛苦,不再退縮,不再迷茫,甚至都不怎麽發火了。


    他們立下了很多功勞,殺了許許多多樹海國與陰影境地的敵人。他們成了離落國的英雄,旁人接納了他倆,除了李銀師心底小小的秘密,那個難言之隱,他們之間唯有幸福。


    歐陽擋陷入深深的懊悔中,他懊悔為何在自己最後清醒的時刻,竟是與師師吵嘴呢?他為何心胸如此狹隘,竟非要惹師師生氣?


    李銀師最後對他說的話是:“那就滾遠些,莫打擾我睡覺養傷!”


    歐陽擋心中李銀師最後的身影,是他隱沒於大石之後,避開了歐陽擋。


    他就此消失了。


    如果能收迴那些話,如果能重新來過,如果他當時並非嫉恨交加,如果他在聰明些、乖覺些......


    如果....如果.....無數個如果,終究為時已晚。


    由於無盡的悔恨,歐陽擋仰天悲鳴,但那聲音已再不像人。


    他眼中唯有紅色,他頭發變得長而雜亂,他的雙眼翻白,他的指甲變長,他的牙鋒銳的如同魔鬼的尖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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